“好孩子,不要说什么闲话,这是我好几年的心愿,今天才能还,你爸爸也要我这么办——”
静纯听着这几句话,看看坐在一旁的父亲,他只是漠然地坐在那里,用手摸摸胡子。
“您今天好些么?”
“就是因为我的病大见好,你还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用手摸摸我的前胸,我的病立刻就象没有了。这是大士显灵,一点也不假,我今天就这么好,还有,还有你妹妹,她也许迷了本性,我想做一天佛事替她解脱一下,也许她就醒悟过来,不久再回来——”
母亲说到这里,她的眼睛又湿润了,这时候乐器停止,许多和尚张着大嘴诵经,有一个象睡着的和尚在屋角敲钟打鼓。静宜已经站起来,她的脸极平淡,看见静纯站在母亲的身边,就也走到这边来。
“妈,天很晚了,您不歇着去么?”
“孩子,不要这么说话,你看佛爷们都在上面,我怎么能去歇息?再说我也不累,我的精神再好也没有。”
听了母亲的话,静纯抬起头来,才看到迎面高悬着的三张佛像。这时候坐在正中的和尚仍然闭着眼睛,嘴唇翕动,不知喃喃些什么,两只手还做出许多手势。
“静纯,你去睡吧,明天还要起早上学,静玲也早到楼上去睡了,青芬,你也不用在这里,你该早点去休息,有你大姐一个人都够了。”
“还有多少时候才可以完呢?”
“快,快,升了表就什么都完了。”
“现在已经快十一点,”他说完就向楼上走,青芬仍旧站在那里,他走到静宜的身旁,就低低和她说要她也到楼上去。她点着头答应,告诉站在一旁的阿梅,有什么事到楼上去找她。
“我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才跨进静宜的房子就叫起来,和衣躺在那里的静玲也叫:
“我也不明白,我真想不到我们的家也有这一套!”
“你们不要这样说,平日母亲迷信难道你们不知道么?”
“迷信,烧香,进庙,那都还过得去,怎么把这种人找到家里来大吹大擂,父亲从前不也是不信神佛么,怎么这一回也变了?”
“这都是妈一个人的事,爸爸近两三年性情也改得多,他近来还说他没有研究过佛学,所以不该反对。”
“大姐,为什么你——”
还没有等静玲说下去,静宜就抢着说:
“妈一早就和我说昨天的梦,为这件事爸爸特意和妈说许久,妈妈说她的病不能好的原因,就差这份心愿,你们那时候要是在妈那里你们也会被说动的。”
“那你是被说动的了?”
“不要提我,我有什么可说的?”
因为他们逼问得太紧,静宜有些气恼,这时候阿梅进来说下面要升表了,请大小姐到下边去。静宜没有再说什么,就随阿梅又到楼下去。静玲也不再躺在床上,她穿了拖鞋在房里往返地踱着。
“妈告诉我你在楼上睡了。”
“我,这怎么能睡得着?难道你能睡么?爸爸常说我年青,心浮气躁,没有涵养的功夫,我不知道在这种情形之中怎么能沉下心去?”
“你回来的时候就起始了么?”
“没有,没有,我回来才三点多钟,大约到五点钟,我正看着书,忽然楼下响起来,我不知道是什么事,那时候妈也在楼下,我跑到楼下,才看见这群和尚,因为他们,家里的晚饭是素菜。妈看见我第一句话就说:你是我的女儿,什么话也别说。吃过晚饭,她就要我到楼上来,我有一肚子话,我找不到人说,大姐一直在下面忙,烧香,磕头,长跪,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顺从,她忘记她自己受过高等教育了,我真想不到——”
楼下的乐声又响起来,这次的声音象更洪大,约摸有六七分钟的样子就停止了,连诵经的声音也没有了。静玲站到窗前朝外望,看到大门拉开,那些和尚一面说笑,一面走出门。
“哼,他们一定说又是钱又是饭,天下再没有这么方便的事了!”
静纯站在那里,许久不曾说话,忽然他问着:
“静婉回来过没有?”
“没有,她们都没有回来,静珠乐得藉着这个日子去玩,她不知道从前别人把血洒在地上。”
这几句话恰巧也刺着他的心,他感到不安,他以为静玲故意说给他听,好象知道他怎样过了这一天。他才要和她反驳几句,静宜推开门走进来,她象是很疲乏,迳直走到自己的床上躺下。她闭着眼睛,一只手抚着前胸。
“大姊,你要喝点水么?”
静宜摇摇头,她的眉头紧皱,象是有说不出的痛苦,他们原想和她争论几句的,现在也不能说什么了,静纯摇着头推开门走去。静玲低低地问她是不是脱下衣服睡到床上去好一些,她轻轻说停下还要到楼下去看一次,怕他们香烛收拾得不好,会引起灾害来。静玲就又和她说,她要去看母亲,静宜立刻摆着手。
“不要去,妈以为你早睡着了,我就要去看她。”
静宜说着坐起来,用右手掠了两下头发,就又走出去。静玲的心里感到一阵酸痛;她想一个人不该这样虐待自己,这样牺牲掉一条生命太不值得。
过些时静宜又走回来,她看到静玲还站在那里,就和她说:
“天很晚,你明天又要上学,快些睡吧。”
“你呢,你还有什么事?”
“我也就要睡,我的精神实在来不及了,有事也明天再办。哪,我还忘记了,我要到对门看看爸爸睡了没有。”
静宜才出去就又回来,她笑着说想不到爸已经睡得很好,她自己就很快脱了衣服睡到床上。静玲也躺下去,她好象还不想睡,翻着身子,她象极力忍着些什么,终于她还是说出来:
“大姊,你以为做这样的事对母亲有好处么?”
“当然我不至于那么糊涂,不过母亲真是恳求一般地说,那我们还有什么法子。明知道那都是没有用,为的母亲心安,也为我们心安——”
“我的心就不安,我看见你累得那个样子我的心里很难过,我要是你我就不会做那种事。”
“唉,你不知道,妈还要自己跪拜,那我怎么办呢?青芬本来可以替替我,妈又说她是外姓人,不大好,她的身子又不便,你以为我跪在那前面我就虔心信仰那些神像或是和尚么?我只想到为我母亲做,我这样做对于母亲好些——”
“也不一定会对母亲好些吧,她在床上睡了这么久,怎么能到楼下去坐好几个钟点?万一她的病发起来怎么办呢?我以为根本你就应该劝母亲不要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详细地解释给她听,要她相信我们——”
“算了吧!我没有那么大的本领,你下次试试也好,我没有法子说,好几十年的思想和信仰,不是一席话可以说得过来,我不信——”
“我想,最简单的办法是你不必一定依她的话,随后你就可以说为什么原因,我想总有点用。”
“妈的病才好起点来,如果我不听她的话,她就会生气,那不是又影响她的身体?我早就打算牺牲了自己,这几年来都是如此,我为我们的家,我为我们的母亲……”
“我并不反对牺牲,有一天也许我也牺牲掉自己,可是我要先认明白我为什么牺牲?难道你听她的话,找来这群骗人的家伙们,你还象不曾受过教育的人在他们面前跪拜,这就会使母亲的病好起来么?如果真要是能使母亲的病好起来我也愿意做——”
“你不要说吧,你们愿意做什么,谁都不关心这个破落的家;可是你们又不一定能完全和这个家断开,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大姐,为什么只顾到这个家,这个破落的家呢?那还有广大的人群,广大的世界——”
“这个家已经快使我筋疲力尽了,我还能顾得到什么?快睡吧,天晚了,看你明天又起不来。”
静宜说过就熄了电灯,静玲并没有闭上眼睛,突然间眼前只是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渐渐地她才看出来房里的什物,她还看到静宜的床,和她在床上翻覆的身子。她还听到她一声叹息。
时候是很晚了,壁钟敲一下,不知道是十二点半钟,还是一点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