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纯和柳一同吃过晚饭之后,他又送她回到学校,说了再见以后,他们握着的手还没有松开,她那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多情地望着他。她故意问他:

“你还要看你的妹妹么?”

“不,太晚了,我要赶回去。”

她的手这才从他的手掌中缩出去,跑了几步,回过头来又望他笑了笑,才象一缕轻烟似地飞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以为自己是做一个梦;可是耳边还留着她的语音,她的巧笑。这使他自己在不为人见的黑暗中带了笑容走着路。

他不想回家去,他的心里象是又点起一把火来,他觉得他的心更不宁静,有时候极高兴有时候极烦恼,他的胸中树立了新的信仰,他以为她可以带他到快乐的天地中去。

走出校门,他叫了一辆车到百花巷,那是王大鸣一个人的住处,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到去看他,这也是在他脑子里偶然浮起的影像,因为他只记得那一张脸,和那一双眼睛。

进了巷口,他远远就看见那座小楼的窗帘上有微弱的灯光,他想着他一定在家。说是他的家只有他一个人,还有一个女仆;那个女仆到晚上回到她自己的家里去。

到了门前,车停下来,他走下去付过钱,就掀着门上的电铃。不多时候楼下的灯亮了,一个人问着:

“谁呀?”

“大鸣,是我。”

“真想不到——”说着王大鸣已经拉开门,“请到楼上去坐吧。”

他们一齐走到楼上,照往常的习惯,各自坐了一张沙发。王大鸣替他倒了一杯茶,又把烟送给他,许久都没有说话。他们常是这样,默默地坐着,抽着烟,各自沉思着,他们各有自己的天地。高架的立灯,照亮了房子的一角,其余的地方只朦胧地看出形影,整个的房子好象在梦中,几支小猫在王大鸣的身上爬,有一只爬到他的肩上,咪咪地叫着;那只大猫正在他的书桌上熟睡。

这一天静纯显得有点两样,他时时动着身躯,有时候站起来在那狭窄的楼上往返地踱着。他望望仍然安静地坐在那里的王大鸣,象要说些什么又忍住了;可是王大鸣仍是恬适地躺在沙发里,好象对于他自己的生活极为满足极为安心。

他走到他的书桌前面,看到那上面堆了许多张稿纸,一张歌德的像还在案头,还有一个雪莱的半身胸像。

他又想使他知道他生活的奇迹,他又怕他知道,他想他一定看出来了,他自己也觉得和往日不同;可是为什么他不问他呢?如果他问起他来他就能稍稍隐瞒一点,稍稍露出一点。

他忽然看见床旁竹几上的药瓶,他就问:

“大鸣,怎么,你不舒服了么?”

“没有什么——”王大鸣带着笑回答,“你看我不是挺好么?”

“那你吃药做什么?”

“不一定要吃,从医院带回来就丢在那里。”

“你没有病为什么要到医院去呢?”

“一个朋友劝我去看看我就去了,医生诊察一回,说我的内脏器官都坏了,肺,心脏,肝脏,我也说不出来有多少,他还说我最多活不过十个月。”

“呵,有这么严重?”

他吃惊地叫起来了,可是王大鸣还是平静地说:

“医生的话不大可信,就是真可信,那也算不了什么,人迟早总要死的——静纯,我觉得你今天的心有一点浮,有什么事情么?”

这完全是因为他方才过分的兴奋,王大鸣才这样问他,因为在他的记忆中,他从来不这么嚣张。

“不,没有事情,不过这样的消息惊了我一下,我很想不到。”

静纯再也不能说出他心中一直想说的事,只是他的感情增厚了,他觉得一个人知道自己只能在世上活有限的时日是极苦痛的事,虽然不能再使他分得人间的忧郁,也不必使他多知道人世间快乐的事。

“我把这件事看得再淡也没有了——”王大鸣耸着肩向他说,“——我一个人,没有牵挂也没有忧虑,和好朋友多谈一谈,到时候我就象要远行似的可以和朋友们告别,那不是极有趣么?”

“可是人死了,就永远不再生,”

“那正象我要走一条极长极长的路,要用无限的时日,虽然我不回来,我总在走,走……”

王大鸣说不下去,他的心里想:“我走到哪儿去呢?”他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这疑问象一片云翳似地在他的面颜上一闪,随着他又做出毫不在意的样子。他把剩在手指间的烟蒂丢下去,又拿出一支来点上。

在这空寂的房子里,一只座钟滴滴地响着,那声音显得很清晰,王大鸣随它数了几下,心里想到:“我的生命就是这样可以数得尽的。”

可是他真的并不怎么忧愁,他早知道自己的健康情况,他从来也不敢想,也不敢到医生那里去;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他竟去看过医生,他早知道自己不能活得长,却也想不到那么快。

“其实医生的话也不一定可信,他们的诊断也有时错误,再不然,他们就归之为意外的转机,高尔基就被医生宣布过几次死刑,到了他还活下来………”静纯说,他也是要使自己的心安下去,但是那幢幢阴影的房子使他感到恐惧,他就说:“为什么不把那个灯开亮?”

王大鸣没有回答他,就走过去扭着壁上的开关,顿时整个房子就很辉耀地照起来。几只小猫为强烈的灯光惊得从沙发上跳下来钻到床下去,有一只不敢跳,哀哀地鸣叫,那只大猫从书桌下来,把那只叫着的小猫用嘴衔到床下去。

“你这几只猫真可爱。”

“你妹妹也这样说,呵——我还忘记告诉你,你的妹妹下午到我这里来过,她的名字是静——,”

“是在诵读会遇的那一个?”

“大约是吧,我记不大清楚,好象在你家里也看到过——在你家里我看到不只一个。”

“也许是静婉——”

“对了,是静婉,她告诉我她的名字,我忘了,真不应该,我这一天——呵,没有什么,我的记忆力一向是坏的,她来了,问我借几本书去,这一本也是她要的,我才找出来,回头你带给她吧。”

王大鸣把桌上的一本书交给他,他接过来,看到那是一本诗选集。

“好,我可以带给她。”

“她还问我要一只小猫,那过些日子我才能送给她,因为还离不开母亲,在这一年里,什么东西我都要送给人,静纯,你看,你喜欢什么,我先送给你。”

“我,我什么也不喜欢,我喜欢那医生的话是一个错误,那比什么都好。”

“谢谢你……”

王大鸣低低地说,一股阴冷的气息一直扑上他的心,他的心顿然就冷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