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依然是极安静的,忽然静宜咳嗽的声音震动了寂宁的空气,她低低叫了两声大姊,不听见她回应,才知道她还是睡着。
她却一点睡意也没有,翻了几次身,也不能再继续睡下去。她想来书上好象说过当失眠的时候可以数着数目,于是她就从一数起来。过了好一阵,连自己所数的数目也记不清楚了,她还是很清醒地躺在那里。
她一气坐起来,把钟抓到耳边听一下,它是在走着,不过才四点多钟。
静宜好象睡得很苦恼,她的咳嗽一直也没有停,有时候还呻吟着;可是她始终没有醒。她真不明白静宜是为了什么,她以为人应该有伟大的牺牲的精神,但是象她那样的牺牲是既没有目的,又没有意义。她记得她时常说起这个家,可是这个家有什么值得牺牲的呢?它迟早是要破碎的,要遭遇到最后的命运。难说她一定要随着这样的家一同走上灭亡的路么?
她本来想开了灯看书,又怕灯光使大姊更睡得不安宁,她莫可奈何地又躺下去。
她还是睡不着,钟的声音使她更烦躁,她想停止它却不曾弄好,她把它放在床边的立箱里,关紧了箱门。她本来是仰卧着,一翻身背朝上,脸伏在枕头上;可是她感觉到气闷,又翻了半个身,她的脸望着窗口,她侧身卧着。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鸡啼,她惊喜地又坐起来,把脚插到鞋里走过去,轻轻拉开窗帘,外面仍是不辨一物的黑夜。她实在不愿意再躺下去,就披了衣服,悄悄拉开门,站到阳台的上面。
夜气是清新而寒冷的,她觉得有点凉,只把衣服拉紧了些。没有月亮,星星就更明亮地挂在天上,微光闪着象打抖,也象眨着的眼睛。她仰起头来,很容易就找到北斗和金星。象雾气的天河亘在天空,不象那条才溶解的细河,在暗中象发亮的带子一样地静静流着。偶然有一两下清脆的响声,也许是春日里大地的苏醒的声息。
“该起来了,什么都该起来了!”
她轻轻叫着,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她觉得整个的身子都很松适,她从来不知道当着夜将要尽了,天地是什么样子。
“我一定要等待天亮,我要看太阳从东面怎样出来,我要看光明怎样来征服黑暗……”
可是外面的寒冷使她战抖着,她又没有地方可坐,她想着还是到房里去等也好。
房里是温暖的,摸到了床边,一歪身就躺下了。她爽性脱下衣服又钻到被里,不多时候她就睡着了。好象她才闭好眼睛再张开来,就看到阳光已经主宰着整个的宇宙。
“真糟,真糟,怎么我一下就睡过了,”
“没有过呵,闹钟还没有响,才六点半钟。”
这是静宜的声音,不知在什么时候她也醒了。
“呵,大姊也醒了,我不是说起晚了,我想看日出,没有想到太阳已经跳到半天空里去了。”
静玲一面说着就一面跳起来,静宜也正坐在床上用手掠着鬓发。
“你起得这样早做什么去?”
“我有事,我不告诉你……”
静玲说着已经跑出去,她好象是一直跑到楼下,跑到院子里。停些时静宜下了床,披上一件衣服,站到窗前,就看见静玲正一个人指手划脚地对墙说些什么,费利坐在一旁呆呆地望着她。静宜推开门走到阳台上,就听到她的声音:
“……我们要奋斗……我们要争取我们的自由……我们不只要空空地纪念这个日子……我们要承受三一八不屈的精神!”
静玲转过身来看见扫地的老王也惊奇地站在那里,就带笑地说:
“你看我做什么,放着你自己的事不做。”
老王嘻开嘴笑了,他问着:
“五小姐,您这是干什么?”
“我在练习演讲,你懂什么是演讲么?”
“我懂,那年就有一群救世军到咱们门前来演讲,男的说女的也说,还要敲大鼓。”
“去吧,那是什么,那都是活骗子,你千万不要听,省得他们把你骗了去。”
她说完,笑着跑了。
“哼哼,他们骗我这老骨头去有什么用!”
老王独自说着,又起始一下一下扫着地上的尘土,静玲跑了两步,忽然抬头看见静宜也站在上面,就觉得很难为情,做了一个鬼脸,还吐吐舌头,就又跑进屋子,她想到父亲睡在下面,放轻了脚步,她想看看他,就在“俭斋”的门前站定。她轻轻地推开门,看到床上没有人,再把头伸进去,才看见他瘫在地上。她吓得几乎叫出来,她也不敢再走到近前去,就急急地又跑到外面,朝立在阳台上的静宜招手。
“大姊,你快,快下来,爸爸——”
也没有等她说出来,静宜已经一转身看不见了,静玲再跑进去,正遇到静宜走下楼梯。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你快去看。”
她们急匆匆地进了“俭斋”,静宜立刻俯下身去抱着他的身躯,强烈的酒气使她什么都明白了,滚在桌上的空酒瓶,更证明她的猜想不错,虽然她极气恼,可是她的心却不象方才那么慌张。
她要静玲帮她忙,把他扶到床上,她什么话也不说,就和静玲又走到外面。
“大姊,爸爸又是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他又喝醉了——”
“人为什么要喝酒呢?”
“我怎么知道,他答应我他不再喝了,医生也说过他不能再喝酒,我昨天下午还特意把他的房子搜了一遍,谁想到他又喝了,这叫我怎么办呢!唉,我真厌了,这种情形谁也不能忍受,我倒不如死了干净……”
“为什么说死了干净,活着的路更多。”
“路也许有,怕是太长了,我呢,我觉得我自己也太没有力量了。”
静宜说完了,长长地叹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