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没有睡着么?”
他没有回答她,只摇摇头,她走近床前,才看到湿了一片的枕头。
“您还有什么难过?”
“我不难过,我只觉得心里空,我奔波了一生为的是谁呢,如今我想不到我自己的儿女,我自己的儿女……”
静宜原是问到他的病痛,可是他想到他的心情,她很怕引起他的伤心,就用别的话岔过他:
“时候不早了,您不吃点什么?”
“我?——”他茫然地叫出一个字来,然后接着急急地说:“我不饿,我不饿,你们去吃吧。”
“爸爸,您不要这样,您得保重自己。”
“我真是吃不下去,要我勉强去吃反倒不好,我要是饿了,自会吩咐他们做。”
“那也好,外面飞起雨来了,我把窗户替您关好吧。”
静宜把窗门关好才走出去,有些什么绊了她一下,几乎使她跌倒,低头才看到是那只猫,再抬起头来就看到那张猫一样的脸,那张脸露着狡猾的笑容,象童话里妖婆似的,正站在她的面前。看到静宜,很快地把笑容收敛起来,装成愁眉苦脸的样子。
“唉,谁想得到,一定是遇到坏男人——”
“姑姑,您说的是什么?”静宜故意反问了她一句。
“不是茵姑儿的事么?”她很安然地回答。
“谁去告诉您的?”
这句话问住了她,停了些时她才说:
“这家里上上下下还有谁不知道么?”
“我就不知道谁的嘴那么快传到我妈的耳朵里。”
静宜说过了,用眼睛盯着她的脸,可是她象毫不在意,也顺着说上去:
“可说呢,她是个病人,干什么把这些倒霉的事让她知道——”
“姑姑,这也算不得什么倒霉的事,家里倒霉的事还多着呢。”
静宜说完了就匆匆地上楼去,才走上楼梯口,就遇到静珠盛装走出来。
“你是要出去么?”
“唔,唔,没有法子,早约定好的——”
静珠说话的时节一面做着手势,一面动着眉眼,好象她是在舞台上或是银幕上。
静宜什么也不再说,连多看她一眼也不愿意,就走回自己的屋子。可是静珠随着就跟进来。
“大姊,你不明瞭我——”静珠走近静宜的身边低低地说,随身的香气使静宜呛嗽起来,她用手绢掩着嘴也掩上鼻子,可是那浓烈的香气还是扑进来。
只说了半句话的静珠也不知道接着还该说些什么,静宜喘过一口气来就说:
“你去吧,我也没有说什么,不过我总以为你正在上学的时候,这些应酬少有一点也好,这次你去吧,下次少答应别人也好,你下午不回来了吧?”
静珠点点头,表示不回来的意思。
“时候不早了,你也不必去惊动妈妈和爸爸,回头我替你说一声就是了。”
静宜明明知道她不曾想到去看看父亲母亲,她却故意替她说开,要她快点走了也好。
“那,那我们下星期见了。”
“好,在学校里饮食留神呵。”
说了这句话使她记起了些什么,她记得这句话是当十多年前她才进中学母亲每次嘱咐她的话,她没有想到自己也说了这样的话。
她听见关门的声音,她也听见楼梯的响声,她把身子转向窗口,就看到她象一只燕子翩翩地跑出去,拉开门早有一辆汽车在等她。静宜的心好象被什么紧紧抓了一下,她心里想着:
“她还年青呵,她只是一个孩子,谁该负责呢?”
突然有人开门进来,她转过身,就看到静玲的那张无邪的脸。
“大姊,你是看四姊么?”
静宜点点头,静玲走近她,拉了她的手。
“我也看见她了,我才从院子里回来就看见她,我看她这一生只是预备做男人的玩物。”
“不去说她,其实她只大了你两岁,就什么都不同。你看你到院子里去做什么?头发上淋了些雨,将来要脱头发。”
“是么?那也好,省得有头发麻烦。不过——大姊,你怎么这样不快活呢?”
“我没有不快活呵,”
静宜说着还故意笑了笑。
“不,我知道,你心里很不快活,你也象父亲那样觉得二姊不应该走么?”
“不,不,我一点也不那么想——为什么你问我这样的话呢?”
“我看你也很忧愁,我才想或者是——”
“难说你以为我也象父亲那样把一个女孩子的终身安排给一个不相干的人,只为适合他自己的选择?”
“我不那么想,大姊你冤我,不过我实在想不出理由来——”
“我是为了这个家,母亲,父亲……”
“这个家终归要遇上它最后的命运,你不觉得那一个时代已经过去了么?你把自己放在里面还能有什么用?你还能有那么大的力量把时代挽回来?”
“不,我也不那么想!我只希望能变化得平安一点,和平一点,不要都站在两极端上。”
“那是两方面的问题,要都了解这一层才能办得到,你不看父亲么,不正象当政者一样,完全还是一个专制的统治者?”
“所以我愿意站在两者的中间,我知道,我自己——”
“大姊,你不要这么说,谁也不知道明天该怎么样,路原是人走出来的,象你这样停住脚步自然眼前不会有路。有一天我也会离开家的,”
“父亲不会再做那些糊涂事了,你为什么也要离开家呢?”
“我没有想到那些事情,我也不象二姊那样随一个男人走,要走是我自己走,我觉得我的日子过得太舒服了,我要磨炼自己,准备做一个新时代的女子——不,我说是一个新时代的人。”
才当她说完了,张妈就推开门说下面饭已经摆好了,请她们下去吃饭。
“你先去吧,我们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