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一层雪白的粉盖住了她整个的脸,然后在嘴唇那里是血一样的深红,两颊有的时候是粉红,有的时候是橙红。在公共场所她从来不大声地笑,因为她知道那时候她的脸常要显出微细的裂痕,或是过多的粉末会落下来些。她的上眼皮涂了一层油还有一点黑,在眼下她却点了一些紫,这样显得她的眼睛又明亮又深远。她伸出手来,有十只尖尖的红指甲,又亮又动人;在指甲的下面有时候会留藏一些泥垢。她的脸上有一颗“美痣”,时时移动,时而是黑的,时而是红的。她的颈子却是灰的,因为不被人看见,洗脸的时候很容易忽略了,随时又把粉擦上去。
她只有十九岁,在大学预科里读书,主张极端享乐而成为一个极自私的人。不知从什么地方确定了她自己的人生观,她以为她是要“游戏人间”的。她对于什么事都不忧愁,她只记得她自己,当着她自己快活了,她以为整个的世界都十分快活。
她原还是一个孩子的,可是在男女的事上显出她的练达。为的使所有她认识的男人对她忠顺,她对任何一个都做出极好的样子。可是当着一个痴情的男子发现她的用心气愤地离开她,她一点也不难过,她知道迟早有一个再补进来。
“我可不是没有心——”她那时候要这样说:“忧愁使人老的,我不还很年青么?为什么我不好好消磨我的青春,很快就变成一个老妇人,使谁见了都厌烦呢?”
但是比起那个柳小姐来,她还算是好些,她能和方亦青爽爽快快地说出来;“不要来和我做朋友,我对你不合适,我知道你人很好——当然我也并不坏;可是我们两个人不合适……”柳小姐呢,是任何人也不肯松手的,好象玩弄男人正是她复仇的手段。
他们四个离开松石园又回到学校里,在路上,柳小姐低低地和静珠说:
“你的哥哥人真好——”
“他?哼,那你才不知道呢,他的脾气那才叫古怪。”
“那是个性,谁不该有自己的个性?越是那样才越显出他是一个好人。”
“不过象那样的好人我可不敢碰他,我也不是怕他,我省得和他找那些麻烦。”
柳小姐只笑了笑,再也不说什么了,一直走进宿舍,她才说她稍稍有一点头痛,不再陪他们,自己迳直走了进去。
他们三个就在会客室里坐下来,没有话好说,有时候把眼晴抬起来看看好天气,随着又把头低下来。
方亦青的心里正想着晚上和静珠说些什么话,他觉得她并不是象mary柳那样不可救药,她也有好家庭,她只是有不正确的人生观。前两天她曾经答应过星期六晚上和他好好谈一次,他想这是一个不该失去的机会。张宾正在想着教练新传给他们的进攻新公式,当着前锋被敌方看住了,后卫怎么样去投篮。他原是一个后卫,很少有投篮的机会,那时候他胜了两分,在许多鼓掌和欢叫的声音中也有静珠的,他的心不知道该多么高兴。静珠却想到晚上的Party,那是上午雷约翰约定的。那个男人是一个混血种的美国华侨,也是她的同学,他的头发是黄的,眼睛是蓝的。她正十分用心地盘算着晚上该穿哪一件衣服才合适。张宾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她象是很抱歉地问:
“你,你说什么,我没有听见。”
“我说,今天晚上看我们打球好不好?对手是一个极强的team,可是我们有把握,这个game一定好看,你来看,好不好?”
张宾使用过剩的精力说话,唾沫星子象细雨似地喷出来。
“不,今天我不能去,很对不起你,我已经有了一个lugagement,下一次我一定去。”
坐在一旁的方亦青的心才放下来,他生怕她会答应了他,又错过这个机会。更使他高兴的是她还记着他的约会。
张宾有一点不快活,站起身来借着要去练习走了。方很高兴地坐到她的身边,不自觉地拉了她的手,从衷心流出喜悦来向她说:
“不去最好,那有什么意思,他们好象到学校不是来读书,只是来运动的——”
她也笑了笑,不说什么。当着她笑的时候,只在左颊上显出一个笑靥来,这是和别人都不同的。
“——静珠,由你说,我们晚上到什么地方去吃饭?”
“呵——”她象是很惊讶地低低叫出一声来,立刻她就止住了,象什么事情也没有似的和他说:“我不能和你去吃晚饭,另外有一点事,真对不起你。”
“我不要你和我说‘对不起’这几个字,你是早答应过我的,你不记得么?”
方说着的时候,脸微微涨红了,他的话不象方才说得那样安静,那样平顺,有时候被一个字哽住了,半天接不下去。
“我答应过你么,我自己也记不大清楚。”
“我不会和你说谎话的,星期四你答应的,正下文学史的班,你不记得么?”
“哦,哦——我的记性真坏,我忘记了,我真——,是,是,我不再说‘对不起’那三个字了,我答应了另一个约会,好在我们极熟,下星期一我和你吃晚饭好么?”
他不说话,坐在那里象一具塑像,他的脸涨得通红,他的手轻轻地抽回去。
可是她却把手抓住他的,她不让他缩出去,她还温柔地和他说:
“亦青,你知道你是我极好的朋友,我也不会和你说谎话,其实我和你说我回家去不是很好么?你看在这城里有家的人谁不在星期六回家呢?我知道你对我说,也极能原谅我,才什么话都对你说,你想是不是?”
他把眼睛抬起来望望她,她也正殷切地望着他,这打动了他的心,才站起来和她说再见。
“下星期一,不要忘记了——”
她送他走出宿舍的门,还和他说,看着他的背影在转角处消失了,她低低同情地说:
“这么一个好心的情感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