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一点也不思索,任着脚步顺了边路走,他不喜欢热闹的市街,他自自然然地就沿了河边的路行走。他的心是那么平静,安闲,他体味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意,初春的阳光正好温和地照着他,没有冬日的寒风,通体透出一点汗,抬眼看到河那边的农家景物,他就停住脚,看见河边的一方青石,他坐上去,象呆了似地望着;乘着这时候他还把手绢掏出来擦着鼻尖上的汗珠。
停了些时,他站起来,又继续他的行程。一直到他站在紧闭着的两扇红漆门的前面,他才象想起了自己似的自语着:
“我怎么会到这里来了呢?”
他举起手敲着门上的铜环,一个仆人应着就打开门,看见是他,带着笑说:
“黄先生,秦先生在家,您请进去吧。”
他点着头朝里面走,这里是他时常来的地方,那个仆人并没有赶进去先替他通报。
走进门道,就跨上游廊,铺地的是平整的方砖,廊顶的横椽上的彩绘,正是女主人的手笔。左边的圆池的水已经满了,还有苍绿的苔藻漾在上面,地上也扫除得极清洁,看得见才钻芽的小草。右面花圃的土块早已翻起来,准备要下种似的。穿过月门,就是住房的庭院,中间置放两株芭蕉,他记得上次来还没有看见,一定是才从花窖里搬出来的,粉墙前的一丛细竹,看起来也比他自己家里的青翠得多。
“怎么别人的就那么好,到了我们自己就都不行,都不行!”
他走着,心里暗自想,就很容易找出一个他不愿意在家里的原因,他不喜欢那个家,他也不想怎么样才能喜欢它,他时常想着的一句话是:
“什么时候没有家,我就自由了。”
走上台阶,隔着玻璃窗,那个美丽的女主人就和他招呼着。她好象正坐在那里吃饭,推开门,就听见她象音乐般一样的声音:
“正好,我一个人吃饭正没有味呢,你来得真好,”
“齐先生呢?”
“子平他上半天就出去了,他说回来吃饭的,临时打一个电话来说有点事,我一个人正闷,你来得真好——快拿一副碗筷来。”
“我想不到是吃午饭的时候。”
“都快到一点钟,要不是等他回来,我自己早吃完了。”
这时候卧在她身上的一只狮子狗,向他叫着,她就轻轻地拍着它的头,微愠地说:
“难说黄先生都不认识了么?快说:‘How do you do?’”
那只狗并没有如她的意说,只是不再叫,摇着头尾。
老妈赶着把筷子放好,装上一碗饭,他取下帽子,才要坐下来,她就象长姊般地吩咐着:
“你看,你是走路来的吧,去洗洗脸,脸上有许多汗,再说饭前总要洗手,你忘记了么?”
静纯笑着站起来,就迳自到另外的一间房里去。
做为一个艺术家的秦玉,不只有无比的天才,还有过人的美丽,更是她那又长又柔软的鬈发,豫墨色的发着光亮的小小的环子一个个地挂下来,当她走动的时候,它们就互击着,象有无声的音乐发出来。她有一双清亮,深湛,骄傲,聪明的眼睛;老年人喜欢她如自己的女儿,中年人喜欢她如自己极好极好的朋友,年轻的人在她的面前没有一个不脸红的,还不大说得出话来。可是她会安慰他们,把手指插进他们的头发,指点着他们一星期不洗的脖子。这时节他们嗅得到使他们觉得一点晕眩的发香,肌肤香和气息香。她是在五年前就结婚了的,可是她待她的丈夫也和她的客人一样,(有时候好象还不如她的客人,)她没有孩子,仆人和友人们称呼她秦先生,更熟识的就叫她的名字:秦玉。
虽然有高傲的个性,那多半是在齐先生的面前才显出来,在其他的友人当中,她是最能使一个集会有生气有趣味的。不止对于音乐,绘画;对于文学也是一个少见的欣赏者,甚至于是一个创作者。她能写美丽的诗句,只要她一有新作,那就挂在她的友人们的嘴上,记在他们的心上。
等静纯再走过来,她就含笑地和他说:
“伸出手来给我看,我看洗得干净不干净。”
静纯真就把两只手掌伸出去,立刻就被她两只柔软的手拉住了。她象是很细心地看着,表示满意了,点点头;可是看到他右手食指和中指的黄迹,就很关心似地和他说:
“抽烟我不反对,抽得太多我可不喜欢。”
若是别人和他这样说话,他一定会显出难看的颜色,至少在心里也觉得极不高兴;可是在秦玉的面前,他是微笑着点头,好象答应了她的话,然后把手轻轻地抽回来。他象很听话的孩子一样坐在她的对面。
“把留给齐先生的菜端出来,他不会回来吃饭了。”
女仆答应着,盛好了饭,就走出去。
“今天的天气真好——”她说着,拍拍怀里的小狗,那只狗伸出舌头来舔着它自己的鼻子和她的手掌,“昨天晚上我睡不着,还下那么大的雨,真把我烦死了,我想今天不会晴,要是连雨天,明天也晴不起来,那才真扫兴呢,谁想到早晨一睁开眼就是满屋子的太阳,我还当是做梦呢?——怎么,你不要尽听我说,连饭也忘记吃了。”
“呵,呵——”
静纯真的忘记了,他的左手端着一个碗,右手拿了筷子;可是他一直也没有把饭送到嘴里去。听到她的话,才显出一点不安似地吃着。
“你的学校里忙么?”
“不,我真不想读书了,白化费时间——怎么,你也不吃了?”
“我早就差不多了,你一个人吃吧,不要忙,我陪着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