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静宜正要从母亲的房里退出去的时候,母亲就又叫住她:

“宜姑儿,今天是礼拜六吧?”

“是的,妈,您有什么事?”

“孩子们不都要回来么?”

她停了停,接着回答:

“我想是的,玲玲还说要赶回来吃午饭。”

“早告诉厨房预备点菜,省得晚了又来不及,婉姑儿的胃口总不大好,玲姑儿是不大择食的,茵姑儿欢喜煨火腿,告诉他们早点在炭火上煨起来——”

“呵——”静宜应着,突然眼睛一酸,赶着背过身去掩饰着:“我真该听妈的话多睡一点,动不动眼睛就会流泪。”

“是呵,上了年纪的人话不是全不可信的,你,你还好,那些孩子们只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再告诉你,不要动菜饭帐上的钱,我给你钱去弄,我看你们吃也是高兴的。”

母亲说完就从枕头下面取出钱包来,正待拿给她,她就说:

“您不用管好了,我自会去办,钱我先垫上,过后再向您拿不好么?”

“你有多少钱,还不如我交给你些钱,随时由你去办,省得我费神。”

“好,好,过两天您给我吧——”

静宜一面说一面急急地跑出来,她赶着跑回自己的房里,让忍了些时候的泪爽快地淌出来;可是房中凌乱的情形激怒了她,就没有一个用人进来收拾过一下。她想发一阵脾气,可是与其那样闹一场,要母亲听到也不好,还不如自己收拾。她先打开窗门,把被都放到平台上去晒,才放好了,一眼就看到下面的亭子里好象有一个人。她看了看,没有看清楚,她就叫着:

“谁在亭子里呵?”

没有回答的声音,只是那个人影显出来,一双阔边的眼镜,一个紧皱着的眉头,还有一副永远不安的神情。他转过身来,朝她望着,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里象是还拿了一本书。

“噢,是大弟在那儿,我还当是谁呢;怎么你今天不到学校去?”

“不是我和你说过么,星期六没有课?”

“哦,哦我忘了,”她笑着,依据以往的经验,和他说话要十分的谨慎,因为他多疑好思虑的个性,常常把一句极没有关系的话当成很严重的。

“为什么你到那边去呢?——”她突然想起来‘为什么’这三个字很不妥当,(其实那三个字是静玲好说的,不知不觉影响了她)赶紧就接着说:“那亭子很不干净,也没有打扫过,天还不大暖和……”

“不,很好,很安静,”

说过了这几个字,他就又转过身去,静宜呆呆地望些时,就轻轻叹一口气,又回到房里来。她的心里在想:

“如果我是青芬的话,嫁了这样的一个丈夫,那我该怎么样呢?”

她一面思索着,一面整理着房里的什物。她把静玲床上的书放到书架上,把堆在床下换下来的衣服检好,预备交给张妈去洗。桌上的水果皮丢到地下,墙上的日历撕去一张。

“这孩子真粗心,总是把梳子东丢西丢,衣箱的门也不知道关好,拖鞋东一只西一只,到晚上用起来就找得满头大汗……”

她边收拾边念叨着,大致都就绪了,一眼看到瓶里枯萎的花枝,就取下来丢在痰盂里,瓶里发臭的水也倒出去。正在这时候,张妈走进来。

“张妈,你这一早晨到哪儿去了?”

“我在三楼姑太太那儿呢。”

“怎么,从早到现在就在那里?”

“可不是么,还是我说怕老爷起来了,她才放我出来。”

“她要你干什么呵?要你替她收拾房子么?”

“那您可说的不对,她的东西才不给我们动呢,今天早上我到她那儿去倒过痰盂扫过地她就不让我走,就要我替她搥腰搥腿——可说,大小姐,您可别跟她说,她说不许我告诉您,她要是知道我说出来可不依我呢——”

“我还那么不讲理么?——”

突然间那高亢干枯的声音响起来,被说到的人抱了她的猫已经站在门那里,没有人想到她会来,也没有听见脚步声音,张妈呆住了,静宜也怔了一下;可是那象尖指甲搔在铜器上的噪音又响起来:

“——昨天晚上着了点冷,腰腿酸痛了一夜,早晨她来了,我问她有事没有,她说:‘没有什么事,太太还没有醒,大小姐出去了’——”她说到这里,故意停一停,把那圆溜溜的小眼朝静宜一翻;张妈好象忍不住了,抢过去说:

“姑太太,您可别这么说,您问我:‘有什么事没有?’我说:‘我一起来就到您这儿来,还没有到二楼去,’——”

“你连我说话也不容呵!——”她简直是号叫起来,静宜急忙和她说:

“姑姑,别这样大的声音,要我妈妈听见又该不知道什么事骇怕了。”

“你看她,还不等我说完就抢过去,真是,连下人都欺负我这寡妇了——”她把声音稍稍放低一点,她的眼睛里立刻就转着眼泪,静宜看惯了的,也不去劝她,等她说下去。果然没有一分钟,她的眼睛就又干了,她接着说:

“——我想你们又没有事,就叫她替我搥搥也不为之过呵,没有想到她会跑到下面来搬动是非,我知道,别人都容不得我呵——”

“姑太太,您别这么说,我们又不是黄家的人,我们犯得着——”

静宜赶紧拦住了张妈,吩咐她把衣服拿下去洗,回头来扫地:正要大大发作一番的姑太太也不得不停止了,气愤愤地把猫打了两下,一转身就跑出去,这一次她的脚步声音很重,踏着楼梯咚咚地响,静宜一直听得出她跑到楼上砰地一声关上自己的房门;她想着她又该倒在床上哭,或是偷偷地吃些干点心,等一下犯脾气不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