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除开读书以外,再没有别的事——”母亲接着说下去,谛听的人就是她的儿女们,“——那时候你们的祖母还在,她一直就借给别人缝洗度日,养活你父亲和菁姑——”
“妈,菁姑从小就是一张猫脸么?”静玲很关心似地问着。
母亲听到的时候怔住了,随后笑了一下,就说:“你不要这样说,看姑姑听见不依你——”
“哼,我才不怕她,她准定打不过我!”
“唉,不是那样说,跟妈妈学,有亏自己吃,有福别人享——你们不是要听我说从前的事么,我还是说下去吧——我来了,自然也做那些事,菁姑那时候只有几岁,也还好,她也帮忙。一家的感情都很好!你父亲一点酒也不喝,他的性情也极好。我很苦,可是我很快乐——”她又着重地把这句话说了一遍,轻轻地叹息一声,“我的妈妈原是极疼爱我的,在早也帮着他们说动我,后来看到我什么都不顾了,就一直哭几天;可是再过些日子她就暗地派用人送钱和衣服来,我什么都不要,只把我妈妈亲自给我绣的一方彩花巾留下了,那是我过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她做给我的。我从此不见我的妈妈,想起她来的时节,我就把那方彩巾拿出来呆望,我知道她还是对我极好的。也许后来我还可以看见她,要是不在我二十一岁那一年搬到这里来,这一迁动,好几千里地隔在中间,就再也不曾见了——”
“——我一点也没有看错,你爸爸在二十三岁那一年就着了一个道尹赏识,请他去参办政务,就从那时候他的事业一步步地向上;可是我和他的感情就一天天地坏了。”
“——那也难说,他那么忙,除去正事还有一些酬应,到得家来就一点精神也打不起来,什么事也不管,也不愿意听,就是到时候把钱交给我度日。有了钱就不同了,祖母常是抱怨为什么不把钱给她,姑姑才到十岁边就也要搽胭脂抹粉还要穿好衣裳。她们都把一些气话说给我,我向你爸爸说,他又不耐烦听,后来我爽性不说了,都忍在心里,都忍在心里——”
“妈妈现在身体不好就是因为都忍在心里的缘故,”
“傻孩子,不忍耐你要我怎么办呢?没有人听我的话,那时候你爸爸就学会了喝酒,常是回来醉得人事不知,我只有难过得流泪,还不敢给你祖母看见,看见她就要骂我,说我没有享福的骨头——”
“唉,其实那时候怎么说得上享福呢,你爸爸每月拿的薪俸除去用剩不了许多,也不过够我们吃饱了肚子,还有足穿的衣服,她们可不体谅我,总说钱都给了我一个人,你们想那时候我有多么烦恼。可是我打定了主意,任劳任怨,随她们怎么样说也不管——”
“——好容易熬得把菁姑嫁出去,没想到她才不到二年死了丈夫,又接回来住。我也并不是怎么恨她,我只愿意要她尝一尝嫁出去的滋味;这一番倒是使她安静了,性情也象好了许多;可是不到半年,她又挑东拨西,比从前更甚。我想,这也许是我的命苦,这一生一世也断不了小人——”
“——我想我是受苦的命一点也不假,只要我能动,什么大事小事我都要经眼经手,别人做好象我都不能放心似的。你们常劝我,我也不是不知道将养,就是我的性情不对,一定要拦阻我,我的心还真难受。这些话我跟别人可以不说,向我自己的儿女我能说,你们知道了就明白怎么样才是对妈妈好。你们有的不喜欢我,妈妈不是不知道,我也能忍,总有一天你们回过来,想起对妈妈不该这样,自然而然就对我好了。可是我已经老了,我的身子又不好,我还能忍几年呢?我要你们都知道妈妈受过多少罪,没有享过什么福,你们就是我的命根,我只惦记你们,爱你们,你们也能知道妈的一番苦心,那就是了——”
“——我化了十五年的功夫把你爸爸的心感化过来,到了他知道还是结发夫妻恩情长,他也就不到外面胡作非为了。可是这几年他的运气不好,他比不得我妇道人家,可以整天坐在家里算不得什么,他本是做大事的人,你们想要他闷在家里可怎么成?那年民国革命倒没有革掉他,这一回却让他丢了差使,就说最近蔡市长是他从前的下属,每月把二百块乾薪送上门来,可是他哪里看得上眼呢?钱他倒不在乎,他还想做事,小事他不做,大事谁给他?他近来脾气不好,都是因为这缘故,不然他是不会这样的。还不难为他,这么大的年纪,这几年来真看透了炎凉世态,亏得还有蔡市长那样的人,我们盼着吧,盼他的老运转过来,那下就什么都好,什么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