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心太晚了使他们等候,她走得很快,脚步很急促。不多久她就感到呼吸很不平匀,头脸有一点胀,她不得不停下来。她倚着路旁的一棵树,想得着片刻的休息;然后她继续走下去,只是放慢了脚步。
河的那一边,就是相近城区的田原;一些农人们在那上面滴洒他们的汗珠,也从它们的上面取得他们的食粮,因为傍了河,从前一直承受着灌溉的便利,而今因为水流那样细小,水车不得不象蛇一样地伸长它们的颈子,探身到河心来。
正是春天的早晨,阳光映射着从地面上冒出来薄云般冉冉升上去的土气,蒸腾着,显出来春天的伟大的力量。农人们已经起始忙碌着,他们把锄掘着地,翻起土块。他们很高兴地工作着,好象永远记着:“我是为我自己和我的土地才这样卖力气”。他们的腰带那里虽然挂着旱烟袋,可是没有一个人当着大家都在工作的时候点起烟来吸着。到了一定的时辰,他们才聚拢来,抽着烟,喝碗热茶,谈说着天时和种子。
静宜极自然地在心中对他们发生了羡慕的心情,她想因为简素,所以那么容易满足。土地是他们的母亲,农作物是他们的子女;他们自己虽然终日流着汗,却十分高兴。说是进步了许多的人群呢,只把人事复杂了,所给的和所求的都那么多,就是情感也变成十分繁复,人的脑子和心都因为过度的使用感到了疲乏。
“更容易满足一些,生活就更快乐一些”,她时时这样想,可是知识把人类带到广大的宇宙里,那是很难得着满足的,所以人类才在悲惨中过着日子……
她一面缓缓地走着,一面又自己这样想,尽是这样想来想去,一应用到实在的事件,(她自己的也好别人的也好),就遭遇到极大的矛盾。她想着就是隔岸那些农人们,虽然他们已经很快乐,或许也在想着如果能住到河这边的高楼里,就更该快乐一些吧?每个人对于生活的努力,对于命运的挣扎,原都有一颗高远的希望的火亮在前面引着路;她一想到了自己,心就黯沉下去,她只能叹息地喃喃着;“是的,我得到了一些,我可并不快乐,我自己熄了希望的火亮,我只在黑暗中摸索着来走这人生的路。这并不尽然是黑暗,一只两只萤火带给我惨绿的光……”
在以前,她原也是一个快乐的少女,有舒适的家,得意的父亲,给她适宜的教育。从小学到中学,又到了大学——显然地教育和心情并不在一条路上行走,进了大学,她就成为寡欢的女人们的一个。除开了自己心境的变迁,外来的事物再也没有法子鼓舞起来她的兴致。就在那一年里,父亲失去他的高位,母亲的病转成极严重的情形。家庭包在更凄惨的空气里。以前常是从家中的快乐里忘记一切苦恼,那一年的家却正给了她更多的苦恼。她怕回家,她时时想着心情不愉快的时候,就埋到书里去,她记得有人说过书是智慧之门;可是若说有那样的门也朝她关了,她撞不进去,她的心总象浮着,她一闭起眼睛来就看到父亲因为失意而酗酒的狂态,他的几根稀疏的头发乱了,鼻尖是更红,有时候就倒在地下,象小孩子一样,失去他平日所最注意的身分;母亲的脸苍白着,大口地吐血,每晚都不能安睡;那个神经不健全多疑的静纯,比她小两岁正该显出他的能干来的弟弟,终日提防着别人,好象连他自己都是自己的敌人。几个妹妹们年纪都还小,她们不懂什么也不知道什么,只是因为骤然减缩下来境况,使她们感觉到不足。她们感觉到不如意,从豪贵的生活降下来本就是一件困难的事,在那些不知道世事的孩子们的心中,起着更大的反应。
整个的家那时候是在衰落的途径上,极好客极欢喜热闹的父亲,终日只是闷闷地坐在家里,熟朋友不见再来了,持函求见的生客更没有,原作为个人读书室的“俭斋”,变成他喝酒的好地方,有时候他不到酒馆去,就一个人锁起门来躲在里面,醉得失去知觉,总是在家人一番寻索之后,知道他在那里,由仆人从窗子翻进去,把他背到楼上去睡。可是在楼上,母亲病在那里,不能使她看见这些不如意的事,(母亲一直就不喜欢父亲好酒的癖性),后来爽性就在“俭斋”里为他安了一张床,醉了就把他从地上或椅子上扶到床上去,有时候他自己也好好躺到床上酣酣地睡着。
每次醒来的时候他就后悔了,他觉得他该给儿女们做榜样,他正式地说:“我实在太闷了,你们不明白一个做过大事的人是怎么样,有五个看相的都这么说,还有三年——对了,三年,我的运气,就转过来,那时候你们看看我是什么样子!……”
尽管怀念着过去,希望着将来,眼前的家的情形却极可忧虑,明明看到一切的混乱和败落,谁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来入手,守寡的姑姑象巫婆一样地暗地里咒着:“我早就算就了,天报应,天报应,这都是在我寡妇身上没有行好事的缘故!就说住处吧,下面空了那么多也没有我一间,把我放到三楼的鸽棚里,一上一下就是一百多级楼梯,我也不来朝普陀,好,我看着你们的,我看着你们的!……”
就在那时候静宜象男子一样地挺身出来了,她为了她的母亲她的妹妹们,还为了她那整个的可怜的家,就和父亲说:
“什么事您不必过虑,我们这一家总得再兴旺起来,家里这许多琐碎的事您不必操心,都由我来管好了,我想也算不得什么;只是有一件事,爸爸,我得好好跟您商量商量——”
听了她那一番话的父亲被感动得眼眶里都装满了泪,最打动他的还是她也相信这个家会再兴旺起来,(那就是相信他的好运),他那本来就显得小的左眼抽动着,把泪水都挤出来,顺着面颊流,立刻温和地说:
“说,孩子,你有什么话尽管和爸爸说,什么事,什么事都好办,只要你肯说!”
“我就是想——”
才吐出这几个字来就吞住了,那时候她的心猛烈地跳着,抬起眼睛来看看父亲的脸,他难得慈和地等待着,还好心地催着她:
“说,说,宜姑儿,你也这么大了,有什么话还不能在爸爸的面前说出来么?”
“我想——我想请您把早给我订下的亲事回了。”
虽然只是这平淡的一句话,在他的那面却象是一声惊雷,他想不到,一点也想不到平时对他那么顺从那么好的女儿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你说是要我把刘家那门亲事拆了么?呵?你,你有什么什么理由?”
因为气愤,他那时显得有一点口吃,他左右猛烈地摇着头,把梳理得很光滑的几根头发弄乱了,露出油亮的头皮来。
“我没有什么理由,我不想结婚,我只想这样活下去。”
“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那将来还有世界么?你再想想我们和刘家已经三世的交情,你要我怎么说出口,你将来要我怎么样做人?”
“不过我自己的一生也很要紧。”
她好象很渺小了,被父亲巨人般的一番话遮住了所有的去路,可是她终于从那渺小的立场上找出来一向记在心里的话,她知道这句话会更惹怒父亲,她却不得不鼓着勇气说出来。
果然父亲就大怒了,他跳着,他嚷叫!
“难说我一定要断送你的一生?我知道你们这些学生们,莫明其妙的新潮流给你们影响,你说吧,你还有什么打算?”
“我什么也没有,我是为了家,也为了我自己,我这一生不想结婚。”
她镇静地回答着,那时候她一点也没敢说出来她有一个爱人,更没有敢说出来那个人的名字是梁道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