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天光才从没有拉紧的窗帘那里显出灰白的影子,一切都很安静,雨也象停了。她听到座钟走着的声音,就坐起望过去,在暗中涂了磷光的钟针,指出还有一刻就是六点。突然那座钟喧闹地响起来,她才要跳下床去止住它,就看到一只手的影子迅速地把它取下去,只一拨它就停止了。好象很熟练,拨过的人又继续睡下去。她微微地笑了,她记起来昨晚静玲睡到床上的时节还和她说:
“大姊,明天可不要忘记叫起我来,至迟六点钟总要爬起身,我不该睡得太多,我要练习吃苦!——其实不要紧,你看,我的闹钟也开好了,你要是睡忘了,它会把我们两个都吵起来。”
她悄悄地披了衣服,溜下床来,把窗帘轻轻地拉开一半,这样她看清了还香甜地睡着的静玲,在她那圆圆的红润的脸上还带了一点笑容,枕旁堆着昨天才从学校里抱回来的几本书,可是和她睡在枕上的还有那个每晚不离开她的洋囡囡,才被她抓下去的闹钟也挤在那里。静宜在心中笑着,走过去把落在地上的棉被替她盖好,把钟拿起来放到小桌上,再轻轻地把那个洋囡囡也为她移开。这时候她张开两只大眼睛,望了望,什么也不说,闭上眼又睡下去。忽然她觉到有一阵呛嗽来了,怕惊起还在睡着的静玲,就急急地用手绢掩了嘴。她那苍白的脸涨红了,眼睛里也满了泪。她就赶忙把衣服穿好,扣好,推开门站到平台上去。
她已经有二十七岁了,虽然青春曾一番驻足之后又远远地离开,可是她那美好的脸型仍是一点也没有变迁。她披了快要到两肩的乌黑长发,显得她的脸更瘦了些;纤白些:因为脸的颜色,就衬得她的一双眼睛更大更黑。那双眼睛一点也不使人感到恐怖,当她注视着的时候,随着她的眼光投上去的是温柔,同情,好象要来洗涤别人的灵魂似的。一颗不良的心会在那下面战抖,和善人却会觉得她是更可敬爱些。在眼眶的周遭明显地露出了青晕。在青晕的下面,看出一些散布着的灰黑的斑点。并不十分多,若不是和她极近地面对着是不会看出来的。她有不高不低的身材,只是瘦了些,显得象是高了些。她的嘴十分秀美,却没有红润的颜色,她的手是瘦长的,垂着的时候,看得出青色的筋络。
她站到平台上,清新的空气象水一样地洗着她的全身,她微微地打了一个冷战,她把两只交叉的手放到腋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就凭了栏杆伫立。朝左边望去,那条河南北地躺在那里,河身中狭小的水流缓缓地淌着,只是一夜微雨,就显得那水流更大了些。她还记得当她只有十几岁的时候,那河流是很宽广的,到晚上她最欢喜一个人坐在平台上细数来往船上的灯火和听清澈的船夫的歌声。可是这许多年来这河就干了,只空有一个河的名字。每年她都盼望夏雨会使那条河重复象一条河,但是只有失望每年等了她。生在河心傍了流水的一排垂柳,虽然还没有生出叶子来,却伸着渐渐柔弱的枝条,在空中轻轻地拂动着。有的已经垂到水面,扫着漾在上面的丝丝波纹。
她把右手缩出来,掠着自己的头发,觉着脸和手都是凉的。她把眼看到远处去,青紫色连接起来的天边,在地面上曳长着,无尽地伸展着。她极力看过去,那只是一片茫茫,什么也不曾望到,鸽铃正自象谜似地在头上响着。
她象呆了似的站在那里,不知道是想些什么或是什么也没有想。只是那忽远忽近的鸽铃带了她,那含一点迷惑性的声音抓住了她的心,她连自己也忘记了似地站着。那群惊飞起来的麻雀扰乱了她,她才象醒了似地望下去,正看到那条失望的狗懊丧地站着,她就轻轻地叫着它。
她看到它的欢跃,它的得意,她生怕会惊起了别人,就急急不再管它,走到房里去。
工厂的汽笛正自把那由细而粗的声音塞满了空中,整个天地都被它搅动了似的。
静玲还是纹丝不动地睡在那里,她心里想:“我是不是要把她叫起来呢?”她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下,终于又提着脚步到间壁的小房里去梳洗。
“是的,七点钟……我七点钟一定得到了那边……谈半个钟头就够了……那么,那么至迟八点钟我又能赶回来……什么事情也不会耽误。”
她一面洗脸一面在心里计算着,自然而然地就快起来,很怕误了事情。她又回到自己的房里,换一件深青色的薄棉袍,穿好鞋子,还披上一件很大的毛披肩,才悄手悄脚地出来。她轻轻地溜进母亲的房里,用手摇醒了睡在小床上的阿梅。
“呵,呵,谁,谁?……”
阿梅惊恐似地叫着,可是她立刻就低低地说:
“不要怕,是我,是我。”
“大小姐么?真吓坏了我!”
阿梅这时候也把声音低下去,一面坐起身来。
“太太昨天晚上睡得好么?”
“好,好,安静极了……”
“是么?怕是你自己倒在床上就死睡,什么事也不知道。”
“不会的,大小姐,您这下把我说成什么了。”
她轻轻地,走向母亲的床边,因为紧闭的窗帘,她只看到母亲清瘦的脸的轮廓。她俯下身去听,听到那平匀的轻微的鼻息,她的心才放下来,又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在房门那里,她正碰到那个粗眉粗脸的阿梅在扣衣服。
“阿梅,这时候我要出去一下——”
“这么早您就出去?”
“你不要多问,回头到七点钟不要忘记把五小姐叫起来,我大半八点钟就回来的。”
“是,小姐。”
“你不要东跑西跑,提防太太会叫你。”
“我知道,大小姐。”
阿梅傻里傻气地笑着,露出她那不齐整的牙齿来。她今年只有十五岁,是一个没有定性极容易受别人影响的女孩子,她看到别人好的就想模仿,可是到了她的身上连她自己也觉得不怎么好了。她虽然比静玲还小,她却早就喜欢装扮。
静宜走下一半楼梯又走上来向阿梅吩咐一次,很怕她没有安顿好或是她会忘了似的。
“您尽管去吧,这一点事我还能办不好?”
静宜才又轻轻地下了楼,拨开锁,拉开门走出去,才把门顺手带上,费利就一面跳着一面跑了来。
“不要叫……费利……不要叫……”
她朝着大门走去,费利就在她的左右旋转,时时在地上滚一遭,又扑到她的身上来。她走到门房那里叫着:
“老王,老王——”
没有人回应,她就一面敲着窗上的玻璃,一面还在叫着。
“哦,哦,大小姐,您等一下,我就出来了。”
不久门拉开了,老王披着他那皮毛朝外的老羊皮袍子,糊里糊涂地走出来。费利看见老王走出来,跳上去在他那堆满皱纹的脸上舐了一下。老王一面推下它来,一面叫着:“畜生,畜生。”
“汽笛都叫过了,你还不起,这怎么成呢?”
“唉,大小姐,您不知道,您不知道……”
老王并没有说出他的理由来,赶着就转了话头:
“您这么早就出去呵!”
静宜没有回答他,他就赶着把大门的锁开了,拉开铁门拴,照例恭敬地问着:
“您什么时候回来?”
“过一会就回来,去,你把费利拉住,我不要它跟着我。”
“是,大小姐。”
老王一面应着,一面拉住费利,让她走出去,正在这时候,顶楼上的小窗推开了,一张象猫一样的小圆头颅显出来张望着。等到大门关上了,那小窗也随着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