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周翠儿听得婆子说出,兰姐在邹府里面病的情节,甚是惊异。向六儿、丽儿说道:“原来范家的奶奶,也是得了病的。那知他前儿来,约姐儿去那娘娘庙一会,竟是两人的命运将终,在那里去辞路的幺。可怜他离了风尘,只说图了个下半世的结局,如今也是这般弄得不三不四的。”说着想到自己身上,不由的眼中流下泪来。阎、莫二人只道他不忘前情,为兰姐儿伤感,便道:“奶奶也不用替他忧心了,他好端端的和我们过着,又要这山望着那山高的,把我们一下子撇了,往这养老院子里去。你知道他去了,看我们这般人不上的狠哩。他只说他是见得透了,我们还是恋着这勾当哩。今儿一般也到这步地位了。可见人总)不过这命的,应该命是落在烟花里面的,便逃出去,也终归于不得好收场哩。倒不如安分些过着,到还罢了。”这一席话,说得翠儿低了头,半晌不言语。想道:“这命该如此的话,倒也不错。”于是收了眼泪道:“你们不知我的心事,那里是为范家的伤心。也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罢了。”
大家正在这里闲话,外面说了进来,门前有个披髮的和尚,在那里摇着铃,口里说是来化缘的。众人回他说,我们门户人家是不作佛事的。他在那里只管吵闹,死也不肯去。翠儿道:“这又奇了,那里有个出家人,行着强要募化人家的理。”说着,自己走到门前,只见那和尚口里不知说的什幺,大声儿要人出去答话。翠儿在门缝里说道:“和尚化人家的缘,也该放慈悲些,那有这般强梁的?”那和尚道:“娘子端的愿舍是不愿舍哩?”翠儿道:“你要化什幺?”和尚道:“只化宅里一个人罢了。”翠儿听了,又惊又慌道:“我们有什幺人化哩?”和尚更不答话,只管讲他的。翠儿也听不出来,才要发作。
一个婆子走来道:“奶奶不好了,姐儿变了卦了。”翠儿忙回头就走,急急的走到英儿房里来。只见一个婆子,忙在牀上避那帐子。远远的听着英儿喉中痰响。翠儿知是不中用了,一面唤人往外边叫凤官回来。去了半晌,只见凤官哭得泪人似的,走进房来,望着牀上只管乱跳乱叫。翠儿一把抱住了,哭道:“兄弟这般呆法,一个去了,还要闹出一个来哩。你这样子,叫我可不活活的急煞了幺。”接着众人来劝住,方才这里歇了声,那牀上一声响动,再不作声了。原来是英儿的那口痰落了。凤官从新哭了一场,才起来料理他的后事。足闹了一昼夜,英儿的肉身方敛了起来。翠儿想起昨儿的和尚来,外面的人道:“就是奶奶进来的时节,他也就去了。”翠儿道:“这节事,说起来却是奇怪。怎幺有个和尚要化人的,又是那时姐儿变卦。难道这和尚是勾生魄的不成?”凤官在旁听了,细细的问了一遍道:“哎哟,这可不就是我在街前遇着两次的那和尚幺?我还说求他的救援。原来就是这秃驴做祸,我家姐儿平白的他就勾了去。我却是放他不过,再要遇见他时,定要和他拼了这条命了。”翠儿道:“兄弟莫要又发呆了,若果姐儿是这个和尚勾了去,这和尚便不是鬼,也是妖了。还得再和你遇着幺。”凤官听了,不言语。
到了次日,果真的要寻觅那和尚。清早起来,净了面,只说出去干他事业去。一径出到街前,信着脚儿,寻访和尚的蹤迹。走来走去,却是没处着实。走了有半日,到了一个巷子里面。远远的只见一堆人,在那里围着。凤官不知是为甚事,也挨在里面。听人讲说道:“这和尚想是做贼的,倘或走到里边,不遇见人,就有物事便带了走了。袁大爷时运高些不破财,恰见子。这和尚也没话说,只得就胡言乱语起来了。”一个人道:“你说没道行,他才被袁大爷赶了出来,为何一转眼就不见了哩?”一个人道:“那是和尚遮眼法儿,有什幺难哩?”凤官听了,想道:“我正在这里觅他不着,原来他却又在这里妖言惑众了。”
当下拉了一个人在旁边道:“借问方才是什幺和尚,闹的这伙人围着哩?”那人指着一个门道:“这袁大爷家,前儿生了个儿子,今儿才三日。他老爹开门出去办些酒食来做朝的,就忘记了关门。方才一个披髮的和尚,闯了进去。一直走到里面,不知是做什幺的。一头遇着了人,就摇起铃来,口里说道:『要见见那生的孩子。』这袁大爷问他:『要见孩子做甚?』他说:『这孩子和他是一路上的人,他来约这孩子日后会面的所在哩。』这袁大爷不信他的话,说他是妖人,要抓着他打。那知这和尚,神通广大。说声要抓他时,他两步儿就走上街来。这袁大爷赶出,声张起来。大家才上前,那和尚把铃一摇,已是不见了。你说可奇罢!”凤官听了这话,分明就是前儿在他门首闹的那和尚了。他这般妖术,却往那里觅他去。只得颓头丧气的走了回来。翠儿只道他是外边乾自己的事去,那里来细问他。过了些时,择了块地,发送了英儿的柩出去。
话分两头,却说这姓袁的不是别人,就是那袁佛子的儿子袁大。他妻儿怀孕,将近一年,昨儿忽然生了个儿子,他是儿女稀少的人,得了这个孩子,真是掌上的珍珠一般了。只有他老子却是看得不甚贵重,看着儿子欢喜异常,只得勉强替他做个汤饼儿会。那和尚闹的时节,恰好老儿不在家里。他儿子一径赶那和尚去了。进到里面,那知孩子在那里哭个不住。他忙上前问是为何这般哭泣?他妻儿道:“方才听得堂前铃铛子响,他似惊骇了的,哭将起来,直直哭个不住。”说着将孩子从牀上递了过来道:“你抱去走走,拍他两拍,只怕就好了。”袁大听见妻儿说是和尚骇哭了孩子,口里一边骂着,一边接孩子在手里。哄了半日,那里住声。给他乳吃也不吃,只顾呱呱地哭个不住。
少顷,他老子办了酒菜回来道:“你只管在里面抱着孩子,也不照顾外面。恐有客来,还不知道哩。”他儿子听得是老子回来,只得把儿子送与妻儿,忙走出来接了物事,自去厨下料理。袁佛子自在外边候着,客位渐次的到齐了。贺了喜,大家坐着吃了晚酒,方才散去。袁佛子叫儿子进房去歇了,袁大收拾清洁,走到房中,问妻儿孩子怎幺不哭的?他妻儿说:“哭了一回,气都接不上了,方睡去。这里还没有醒哩。”两个说了半晌话,一宿不题。
到了次日,袁佛子叫了儿子去做事,到晚方回。和妻儿问起孩子来,日间时常得哭个不歇气。只说孩子家好哭,也只得罢了。不觉光阴迅速,过了些时,已是孩子百日之期,长得到也壮浪。却只一件毛病,但凡他的娘吃了些荤腥的饮食,以及酒酱之类,这孩子吃了乳下去,登时就吐了出来。到后来渐渐的有了知觉,是有荤酒的乳吃到口里,便自己不吃了。初时袁佛子的儿媳还不在意,一日夫妻两个道:“孩子也将一周的了,也该给他一点儿荤,开开口了。”当下将肉儿嚼了,喂在孩子嘴里。那孩子可煞作怪,就似杀了他得哭将起来,吐了满身。骇得他两口子忙去他口边揩抹了,方才住声。袁佛子听得孩子哭的诧异,走来问:“是怎幺的,孩子这般哭哩?”他儿子忙迎出房来,说道:“方才说孩子这幺大,也该给点荤儿吃吃。那知餵了一点儿肉,他便吐了出来,哭得这样。”佛子听了,心里诧异。这孩子有些蹊跷,难道天性吃素的不成。怪得平时他娘吃了荤酒,他连乳都吐去哩。也不必明言,且看日后便知端的。
如此过了一年,孩子下了地,竟是半点儿荤腥都不沾口。袁佛子时常带在身边,这老儿每日要拜佛,念些经典,是佛门中的事,件件都做的。可怪,那孩子才一两岁的时节,话还说不来,却是一听得老儿唸经,他就站在旁,有精有神的听。他娘有时来叫他去吃东西,他只像没听见的,动也不曾一动。直直听着老儿念毕了,方才走开。佛子看着孩子自幼信佛,合着自己的心意,倒也欢喜,不时带了他到庵观里面去,做些佛事。那孩子只一到了这些去处,便欢天喜地的玩耍。见了锺儿罄儿的,便去敲击。后来是袁老儿拜佛,总是他在旁边敲罄,竟打的一丝儿不错。和尚们见了他,都爱慕不了。向袁佛子道:“老菩萨一生好佛,修出这样一个小佛爷来。”佛子听了,真正拿这孩子做活佛一般。
一日,城中崇恩寺里,要做龙华大会,延请了四方有道行的和尚,订期于三月初八日,设坛开经。城中的人,无有不去看的。那一种好佛的,那个不去瞻仰这样道场。袁佛子待得这日,斋戒了要赴会。孩子跟熟了老儿的,到出门的时节,他却要同了去。佛子的媳妇道:“今儿这个所在,人多孩子又小,怕到了那里惊骇了,值得多哩。我看到是不去得好。”孩子那里肯不去,一把抱住老儿不放。佛子见他,必欲要去,只得道:“罢了!我带他去去,便回来罢。”媳妇又叮咛了一番,叫孩子早些回来。
老儿方才带了,一径走到崇恩寺里。这时僧众到齐,足足有两千个和尚,在那里执事。孩子跟着老儿,见了和尚就拜了下去。原来重佛法的人,见了和尚总是下拜。孩子见老儿拜,也就学着伏在地上。寺中的和尚都惊讶,这孩子这幺大,就这般知事,那个不来看这孩子。老儿又带了见上座的一个大和尚,在座下拜了一拜,孩子也跟着拜了。那大和尚合着眼,只做没看见的,坐着不动。少顷,大众齐入经坛。大家诵起经来,鼓声钟声罄声铃儿声,一齐响动。孩子全然不觉得惊恐。老儿接着看他,他却似出神的样子,两眼望着那大和尚,身子就如钉住了的。老儿和他立了半晌,怕他肚里饿了,要带他回家。他那里肯,只是拉着老儿要听诵经。老儿又和他站住,买了些点心,给他吃些,自己也吃了。
看看到晚,孩子还是不肯走。老儿急了,抱在身上,只管往外走。孩子哭了起来,一直哭回家里。媳妇接着,只道受了惊骇的,口里埋怨老儿。佛子道:“你道他是怎幺哭哩?多时我在那里就要带他回来,他只不肯走,便随便买了些素食吃了。这时节,他还不肯来,我只得不顾前后的,抱他来了。他从出寺来哭起,直哭到家。明儿真正不带他去了。”孩子听说不带去,加倍地哭得狠些。娘接过抱着,忙道:“明儿去,明儿去。”说着那孩子果真的就不哭了。到了袁大回家的时节,妻儿道:“孩子家,到底不该混走。今儿老爹带了他,看龙华会去,他就哭了回来。不知可是骇了他哩?”袁大听得妻儿这话,心中不由得恼起老子来。
一头走到佛子房里,叫了一声爹,老儿开口道:“你回来了?”袁大嘟着嘴,也不答话,便道:“你老人家这幺年纪,才得了这个孙子。怎幺这般的大意儿哩。那龙华会上,成千上万的人,闹哄哄的,倘或骇了孩子,也不是耍的。再者孩子家是不宜走佛地,近菩萨鬼怪的。此后可莫要带他混走才好哩。”老儿被儿子一场抢白,气得瞪着两个眼睛,都说不出话来。半晌道:“今儿没有骇着他,你这话儿从何说起哩?”袁大道:“没有骇着,为何哭了来家哩?”老儿知他是听了妻儿的了,便把孩子在寺中,不肯回来的话,说了一遍。袁大方才晓得不是骇的,回房去又和妻儿闹了一回。说他无风生有的,说了出来。他妻儿还在那里,埋怨公公不该带他去。
到了次日,袁佛子起来。想道:“今儿崇恩寺里,连我也不去了。不要叫孩子发泼,只在家里做些佛事罢。于是净了手脸,吃了些点食。到佛座前面,开了经卷,跪诵了一回。孩子醒来,只管寻觅着老儿,还要出去。袁佛子道:“今儿没得会了,连我都在家里唸经哩。”孩子认是真的,也就罢了。话休絮烦,自此之后,佛子从不带着孙儿往寺院里去。
看看又过了两年,孩子已是六岁了。袁大和妻儿道:“孩子今儿大了,也要读两句书。巷外边,灵蛇庵里,有个带行医的先生,教了五六个孩子在那里。我想把这孩子附了去,也识些字迹。”妻儿道:“这也是该的。明儿告诉老爹一声,就请他那里说声去。次日,袁大到老子面前,说出要把孩子去灵蛇庵里读书的话。佛子道:“你又忘记了,说过不叫孩子进寺院的,如今又要把他送在这个所在唸书去。你还不知这庵子里,那座神圣哩。我说给你听罢,我那幼年的时节,听得老年的人说的。这庵原是人家宅子,忽然屋樑上绕着一条大蛇,人见了都惊得魂不附体。有惹了他的,七日内性命不保。后来常常的出来,家中的人没法到他。商议了,点起香烛来,向他祷祝。那知极有灵验,是敬他的,都有好处。于是附近的人,总来烧些香纸。后来这家里的人,住的自己不安。就舍了屋子,改做个庵子。所以叫做灵蛇庵。有个和尚说,灵蛇老爷,夜间托了梦,要塑一个神像。你明儿去看看,那像顶上,还塑了个蛇头哩。”
袁大听了,当下惊得失色道:“这般说,这庵里的是个草神了。如何叫孩子去得哩。”当下回房和妻儿说了,把孩子读书的话,权且不题。要知后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