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英姐在祖母房中,看见祖母跌倒在地,忙叫兰姐进来夹了起来,送上牀去。兰姐看着这般气色,心里欢喜,忖道:“且耐他几时,想是不久就下土的了。”仍旧和娘回到房中坐下。过了一日,只听叩门的声,兰姐道:“想是爹来看娘的。”婆娘道:“自然是接我回去,为家下无人了。”说着一同出来,问了一声,那门前答应的,是个少年的声音。婆娘却是认得道:“这是况家哥的声儿。”兰姐听了,跑了几步,开了门一看,果然况家的。接了进来,婆娘也见了道:“你怎幺得空儿,到这里来走走的?”况家的道:“一来是记念妹子,要来问问好的。二来听得乾娘在这里,所以敢造次上门的。”兰姐见他长得越觉得白胖了,身上穿的甚是齐整,不由的从心里爱了出来。又是久旱逢甘霖的时节,叫他怎不动情呢。当下笑嘻嘻的道:“哥儿几年不曾会了,这幺发福的样。只说你不记得我们了,竟还肯下顾,这就足见你的心还有我了。横竖我家里是没人的,里面坐去罢。”说着大家一起,进了兰姐的房。英姐看了不认得,兰姐道:“哥是我娘的乾儿子。英儿做了你的乾女儿罢。”婆娘接着叫英儿叫况家的乾爹。这英儿原是个伶俐的孩子,口儿哪有个不甜。听见叫他叫,就乾爹长、乾爹短的,叫得不住口。

这况家的坐了半晌,兰姐却是忍耐不住,和娘打了个暗号儿。婆娘立起身来,带了英儿往外边去了。兰姐望着况家笑道:“你今儿到这里来,可也是想急了幺?”况家的捱到他身边道:“一块羊肉儿,不得到嘴,你说可急不急哩。我的好知趣的妹妹,我们今日算定个亲罢。”说着搂过来亲了个嘴,拉到牀边。此时正是五月,天时向暑。衣服是单零的,就两下解了衣裳……

外边英儿要来看娘,婆娘拖住了他。他哪里依,急得哭了。婆娘叫道:“英儿要进来了!”兰姐还捨不得下来道:“我就出来了。”说着仍旧睡下。况家的搂住他,又抽了半晌,方才撒手。兰姐真是心满意足,哪里肯让他去。搂了一会,起来对娘道:“况家哥儿今儿是留在这里歇了。”婆娘道:“他初到这里,街上的耳目多,恐其不便。等他来熟了,再留他罢。明儿又可以来得了。”兰姐没奈何,给他去了。当晚无话。

到了次日,况家的果然来走了一回。自此之后,婆娘回了家,也时常的在范家走动。只因范二的老婆未死,不能成其夫妇。一日,是个初冬的时候,只见范二的老婆,忽然中了寒邪,又添了个冬瘟的病。害了七日,竟呜呼哀哉的了。这兰姐托着他老子马乌龟和况家的,办了后事,送下了土。过了有半个月,和况家的说了,就叫他来成就了。只说是无人倚靠,坐家招夫。这况家的,便以范家做了个家起来。英姐儿此时不叫乾爹,直捷叫起爹来了。

自是过了几年,马乌龟夫妇也死了。兰姐有二十七八岁,英姐将近十岁了。这况家的也不过才三十岁。那知他色慾过重,把个身子弄虚了,害了一场病起来。那要紧的一件东西,就似软棉一般,总也举不起。这兰姐出了许多的样子,那里中用。况家的自己觉得无颜以对,就和兰姐商议道:“人生在世只求的快乐,就如我和你,可真是快乐,不枉活的了。无奈得了这病,看着误了你的光阴,我心里也实在不安。再过两年,你的光阴又过了,岂不可惜。你有什幺合心儿的,儘管和他快乐快乐。我却是不怪你,只要稳便些就是了。”兰姐道:“你这话儿倒好笑,俗语说的『若要人莫知,除是己不为。』又叫我做这事,又要稳便,这怎能够呢。我想来,倒是彻彻做他一番,就安排了下半世,也还没甚不值当的。今儿这家业已是将近光了,将来有什幺靠山哩。”况家的一想:“这话也还不错。世间上绿帽儿是人戴的,那里便损了英名儿哩。”

当下商议定了,就开起个门户。家里僱了两个婆子,一个上灶的,一个做事儿的。这兰姐打扮得妖妖娇娇的,不时来门前卖些俏儿。不上半月,四下里传道:“范二虎的媳妇,此时大做了。昨儿见他立在门前,到甚是可看哩。”由此说到那些风流子弟们的耳朵中来。渐渐的,门前热闹起来。他一个人那里应酬得来,听得有个扬州的莫丽儿,是绝精的色艺。就地上寻人的,接了家里来。又接了个苏州的,什幺阎六儿,和兰姐共是三个粉头。人都叫兰姐家里是范家,从不见有说姓况的。这况家倒也暗地里欢喜。兰姐自己做得了意,看着女儿也长的有个样子。想道:“再过三五年,英姐上来,可不又有了个帮手了幺。”免不得时常整理他,修饰的像个玉人儿一般的。这英儿却也受得打扮,分外显得娇嫩起来。到了十二三岁,眉眼儿已解得传些情了。

话休絮烦,却说那朱应言,自从范昆闹了一场,被白强诈了十多两银子,自己发了恨,不做这些邪路上的事。他妻子又给他十两银子做生意,于是死心踏地地,守了两年。生意也渐渐做顺了,寻起两百银子,就把买卖做扩充起来,竟成了个局面。一日,听得人说道:“范二虎犯了事,连个县官被他带累去了。”朱大心里道:“我为他儿子的事,提着心儿。惟恐他知道了来寻事,我如今这可把心放下去了。”过了一日,又听得范二虎撞死在监里,那心下越觉得开展了。又听得新任官,因他自尽还要参罚哩。现今详文到部,监着前任县官,和被累的许大声,候回文便知端的。又过了些时,听得回文,新任官罚俸一年,前任革职,许大声释放宁家,毛虫儿立时正了法。后来又有人传说,范昆也死了,他妻子跟了个旧相好的什幺姓况的了。及到这马兰姐,大开了门户,家里倒像兴旺的,宾客不离门,也就传到朱大耳朵里头。

朱大回了家,无事和自己的妻子闲话道:“你知道那范昆家里,如今竟是怎幺样了?”他妻子道:“想是也不好哩。”朱大道:“他父子遭横事,先后死了。这范昆的妻儿,就坐嫁招了个丈夫在家里。人说这人和女的未嫁在范家时节,就私合上了的。这也罢了,那知道况家的招了他,不是自己用的。此时这根竿子已是竖得高高的了。”说着笑了。他妻子道:“难道讨个乌龟做不成?”朱大道:“可不是这幺哩。”他妻子听了心里道:“这个真是古人说的不错:『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说罢,讲了些生意的话。

次日,朱大正要出门的时节,来了三个客人,买他的货,只得留住坐下。原来他们这个生意,是外京的客来买货,卖主总要备个席款待他的。朱大平昔也是这个例,所以当下接了,便要请他们吃饭。客人知道有例的,也都看做当然的事。于是坐了说些闲话。三个人道:“我们前儿在院子里,吃了一次的酒。那个粉头要算县里好些的哩。朱爷可到过幺?”朱大道:“客人说的却是姓什幺哩?”三个人道:“外边总说他是范家,我们问他起来却姓况。想是人都传说错了。”朱大听了道:“若是这个人家,我们是知道的。实在是姓范,因为这粉头目今跟了姓况的,所以改了姓。外边人只还认是范家呢。其实是不错的。”说着朱大想道:“横竖是要请你们吃的,不如就和他们到那里去办酒罢。”于是,接口道:“客人既是说这个粉头好,我今儿就请到那里坐坐。只是不恭些,要客人们包涵的。”三个人谦了一会子。

大家起身,一径走到马兰姐家里,说了进去。先是兰姐出来接着,倒了一巡茶。又是各人一个盖碗,碗里放了几个松子儿。大家吃过说了些趣话。朱大也道了姓,只做素不相识的样子。兰姐却也不知,他就是从前丈夫的冤家。少顷,莫丽儿、阎六儿接着出来,请教了坐下。都是打扮得十分齐整。朱大看了诧异道:“怎幺还有这两个的,难道范二虎的女儿不成?”及问了姐(姓)名,方知是外边垛来的。既而又是一巡盖杯儿上来。接着一个婆子,走过兰姐身边说道:“今儿爷们办什幺样儿的东道哩?请个是,好叫外面办去的。”朱大听了,忙向身上摸出两锭银子来道:“且拿去办着,晚上一起算账就是了。”婆子应了一声,走过来接了去。这里说说笑笑的,一时排上饭来,大家一桌儿吃了。丽儿、六儿先进去净手,众人和兰姐说道:“我们今儿四位,你这里只得三个人,晚上怎幺样哩?”兰姐道:“新近苏州来了个周翠儿,是我们这阎姑娘的乾妹子。人品比他强多着呢。就叫人去接来,可不是四个了幺。总叫快去接了来。”

说着和兰姐进了阎六儿房中,他正在那里添妆哩。香炉内点着些速香饼儿。几上一个磁人,只见那口里喷出烟来,香的扑人的鼻子。兰姐上前,和六儿耳边说了几句话就出去。婆子送进茶来,大家吃了。六儿道:“爷们莫笑我们不大洁净。”众人道:“这样水晶宫似的,还说不洁,真是造孽的话了。”正在说笑着,莫丽儿进来。下边坐的一个客,搀了他的手儿一拉,在自己膝上坐下道:“莫姑娘我是留住了。”六儿笑道:“可是我说爷们嫌我哩,像莫姐姐就早有人定下他了。”上边的客人接口道:“你莫吃醋,有我哩。”也就拉了去,连着坐了,一手去他袖里摸了半晌。兰姐进来笑道:“做甚幺这样的亲热哩?你们也太急了。”丽儿道:“我看你是个正经人,今儿断不和人亲热的。”说着大家笑了。兰姐道:“请到我的房里坐坐去,莫要叫这臊货要脸。”一手拉着朱大道:“走』。”朱大只得立起身来,那三个客人也就跟着,和丽儿、六儿一同到了兰姐房中。

那知他房里,却早坐着个嫩小娇俏的人儿在那里。看他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生的却是长大。一个瓜子脸儿,两眼盈盈,满面堆着笑,见了人忙站在旁边。众人见他,那个不啧啧称羡道:“这样的女儿,几曾经见过哩。真是:『卢家让尔三分俏,西子羞他一段娇。』”兰姐见众人惊歎,笑着道:“这是小女英儿。孩子家,又粗又蠢,爷们不要见笑。那里经当得这样的褒奖哩。”大家才知是他的女儿,于是坐下。英儿慢慢的拿了个水烟袋儿,各人送了一袋烟,仍旧慢慢的走下来,那双手儿伸出来,就似初出水的一节嫩藕。十指儿纤纤的,头上两鬓边,垂着些短髮。他轻轻的,举起手来一掠,坐在下边。众人不转睛的,只是望着他。

兰姐方欲说话,只听婆子在房门口来道:“奶奶,周姑娘到了。”兰姐忙起身出去接了进来。果然是个苗条的粉头,胜似六儿品貌。一个客见了道:“这是我的了,你们都先拣了的。”那两个没得话说,道:“这个自然是你的了。”朱爷不用说,是老闆陪他。朱大道:“客们尽着拣去,我是不拘得的。”兰姐道:“朱爷我们本地人,应该配本地人的。他们是别处来的,也叫那别处来的配他。”说着捂了嘴笑个不住。三个粉头笑着道:“这个坏人,开口就把人开心。你一时不讨人的便宜,心里就过不去了。”六儿向着客人道:“他才说你们是别处来的,你们都受幺?”三个客道:“回来的时节,托我们这朱爷翻他的位便是了。话儿让他说句,也没甚要紧的。”兰姐道:“阿弥陀佛,我这位爷再不拿人出气的。”说得大家笑了。

看看到晚,外面点起灯来,照的屋里明晃晃的。大家出去坐席,各人带下一个粉头,吃了半晌酒,行起令来。上坐的客道:“我们不会拉文的,今儿总要吃的足食足兵才罢,不许半途而废的。有一个想哀而不伤,就罚他个『三杯和万事』可是这幺说?”众人笑着应了。他道:“这就我来行令。”举起杯来莫丽儿斟了酒,他就乾了,道:“我们是三拳两胜,输的吃酒,赢的唱。有不会的,自己的姑娘代。却是也要吃个『三杯和万事』的。”于是合二坐的客,划了三杯(拳)输了,将酒吃过。叫二坐的唱,那客道:“只好周姑娘代了,我吃三杯罢。”翠儿就叫六儿吹着,唱了个“长情短情”的一只曲子。二坐的又和三坐的客,划了起来。三拳却又是二坐赢的,三坐的吃了酒。周翠儿道:“这次却要寻别人代了?”莫丽儿道:“你倒还乖哩?”二坐的客斟起酒来道:“还是一客不烦二主罢。”翠儿只得又唱了个“好姐姐”的一只曲子。然后三坐的和朱大划,朱大故意的输了与他。自己吃的酒,阎六儿代那客唱。

如此吃到有二更天。众人道:“酒是不吃了,我们还是歇了去,还是走哩?”朱大不好说走的,道:“这是不敢勉强,要听客们的尊便。客们要歇,我自然是在此奉陪的。”上坐的客道:“还是改日罢,今儿货还没有谈哩。”大家就立起身来。婆子站在兰姐背后,朱大一眼望见,拿了一包银子十四两重,递与他道:“你拿去分分罢。”婆子接了过去。四个粉头过来,谢了一声。大家走了。要知后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