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舍不得王贵才……他待我很好……”

小和尚将头低下了。李杰呆瞪着他那圆滚滚的和尚头,如发了痴也似的,半晌说不出话来。可是他的一颗心很自责地跳动起来了。小和尚还记念着王贵才,而他,李杰,王贵才的好朋友,反来忘记了,这岂不是浑蛋吗?……但是他转而想道,这也不能怪他,他的事务很忙呵!……但是他的病状怎样了呢?也许……也许他在床上不能行走,被来剿匪的军队捉去……

就好象有了确实的预感也似的,李杰忽然变了面色。张进德觉察到了这个,急忙地问道:

“你,你是怎么一回事呀?”

“没有什么,”李杰将心神镇定了一下,摇一摇头轻轻的说道:“我想起病在床上的王贵才……”

李杰将话刚说到这里,小和尚忽然很惊诧地指着向他们这儿走来的一条上山的路上叫道:

“你们看!那是谁个这样慌慌张张地跑上山来?好象有点认识……”

李杰和张进德顺着小和尚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真有一个人慌张地向着他们走来。等那人走近了一点,小和尚带一点欢欣地首先叫道:

“啊哈!这是王荣发老伯,你们看可不是吗?”

踉跄的老人家走至他们三人面前,已经是面色惨白,满身流汗,没有再说话的力气了。只见他一跤扑倒在地下,喘着似乎要断了的气,半晌没有动弹。他手中握着的是一条木棍,素来不离口的旱烟管,这时也不知道丢到什么地方去了。李杰见着老人家的这般情状,知道了一定地发生了什么巨大的祸事,一颗心更加不安起来。他一时地不知如何措置,等到张进德和小和尚将老人家扶起来了坐着以后,他才惊颤地开口问道:

“是怎么一回事,荣发老伯?”

老人家望着李杰,那泪水如潮一般,从他那干枯了的眼睛流下来了……李杰觉得自己也好象流了泪也似的,用袖子揩一揩眼睛。停了一会,老人家开始哽咽着说道:

“我的儿子……他们……把我的儿子打死了……他们将他从床上拖下来,活活地枪毙了……”

李杰觉得自己也立不住脚来,快要倒在地下了。他的幼年的好朋友,现在的勇敢的同志,居然很残酷地死在敌人的枪下了,居然第一个首先牺牲了……

老人家继续哭诉着当时王贵才被难的情形。他最后说,他的老婆也因为伤心太甚而死去了。他现在只剩了一个人。他爱他的唯一的儿子。他的儿子既然惨死了,他再也没有别的希望。他决定跑上山来加入自卫队,也许因为年老了不中用,可是他能烧锅,他能打柴,或者做一点什么小事……

一种巨大的愤恨将李杰的精神振作起来了。他走上前将老人家扶起,面对面地,好象如发誓一般地,坚决地说道:

“老伯!别要再伤心了!你来加入我们的队很好。事情总是有你做的。我们要替贵才弟报仇!可是报仇的事情并不是一哭就可以了事的。”

“他们快要来了呵!”老人家揩一揩脸上的眼泪,这样报告着说。小和尚卷一卷袖子,如就要对敌也似的,气愤愤地说道:

“妈的,叫他们来就是!打死他们这些兔崽子!”

“老伯!”李杰最后说道,“天不早了,你还没吃饭罢,我们到庙里去吃中饭去。毛姑娘很好。如果她看见你来了,一定很奇怪呢。”

§ 五三

整个的三仙山为夜的黑暗所吞食了。天空中满布着深厚的阴云,间或从某处未合拢的云孔里,露出来一粒两粒的微星。从天的西北角上传来轰了的雷声,也就在那里闪耀着迅速的金光。气候燥热得很。大的暴风雨就快要到来了。

在进三仙山的路口旁边,新造了一个小小的草棚,这就是自卫队守山的岗位。黑夜隐藏了它的形象,如果不是里边有一星星的灯火,令得守岗的五个人还能相互地望着面目,那恐怕会要令守岗的人们自己也觉得是不存在的了。

同伴们在铺着荒草的地下对坐着,寂寞侵袭了他们的心,如果不有谈话来活动一下草棚内的空气,那他们真要会感觉到不可忍耐的压迫,说不定要逃出这个岗位也未可知。他们的年纪都不过三十岁,那一个坐在草棚门口的癞痢头,看去也不过二十岁的光景。坐在他的右首的一个黑黑的面孔生得很结实的汉子,用手向他的肩头拍了一下,笑着说道:

“癞痢头!我真没料到你现在变得这样好了。李先生和张进德都很喜欢你呢。”

癞痢头睁着圆而大的眼睛望着称赞他的人,半晌没有说话。后来他的脸孔转向草棚门口以外,很平静地,如自对自地说道:

“事情哪有一定呢。我从前那样也不是因为我生来就是坏胚子。我家里也没有田也没有地,父亲去吃粮去了,到现在还不见音信。剩下来我和我的妈妈。老太婆瞎了眼睛不能动。我有什么法子想呢?所以我只有……”

癞痢头止住不说了。众人都寂静地期待着他的下文。

“你说下去呀!”有一个催促着他说。他停了一会,忽然转过红了的面孔,向着大家很兴奋的说道:

“你们以为我从前做小偷是乐意的吗?我要养活我的母亲,我要养活我自己,我不得不做这种事呵!可是这种事并不是容易做的。有一次我因为偷一只鸡,几几乎没被两条恶狗撕掉。有一次我被捉住了,打了一个半死。这是容易做的事情吗?我曾经打了几次的主意,妈的,决意不做这种事情了,可是,他妈的,帮人家帮不掉,不做小偷只得饿死。可是我想活着,我不愿意饿死……我为什么饿死呢?……”

众人齐向他射着同情的眼睛。首先称赞他的那个结实的汉子,这时点一点头,如有所悟也似的,慨叹着说道:

“癞痢头!你说得不错。就是因为不愿意饿死的原故,什么事都可以做出来。即如我何三宝在先喜欢赌博,人家称我赌棍,其实我也是因为没有法子才这样。我又不是个猪,谁个不愿意学好呢?如果我有田种,如果我不愁吃不愁穿,那我真愿意做一个赌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