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父亲了。有的只是我的敌人。和敌人只是在战场上方有见面的机会。听说我的母亲还是在家里害着病……母亲!请你宽恕你的叛逆的儿子罢!如果‘百善孝当先’是旧道德的崇高的理想,那他便做着别种想法:世界上还有比‘孝父母’更为重要更为伟大的事业,为着这种事业,我宁蒙受着叛逆的恶名。母亲!你没有儿子了。”

“这时候,不是讲恋爱的时候……

“毛姑!我的亲爱的毛姑!你比你的死去的姊姊更可爱。你比一切的女人都更可爱。你是我们的安琪儿,你更是我的安琪儿!……然而这时候,的确不是讲恋爱的时候!工作如火一般地紧张,我还有闲工夫顾到爱情的事吗?不,李杰,你应当坚定地把持着你自己!

“不错,毛姑是可爱的。她的天真,她的美丽,她的热烈,她的一切……而且她也在爱着你,只要你一看她那向你所射着的温存的眼光!但是恋爱一定要妨害工作,这时候,的确不是讲恋爱的时候……

“我的敬爱的月素!你的一颗芳心的跳动,我何尝没有感受得到?但是……你应当原谅我,而且,我想,你一定也是会明白这个的。聪明的你哪能不明白呢?工作要紧啊,我的敬爱的月素同志!

“在工作紧张的时候只有工作,工作……

“这两天的风声很不好。有的说,县里的军队快要到了……有的说,如果捉到农会的人,即时就要砍头……妈的,管他呢!我们在此期待着。我们没有别的出路。

“我的自卫队做着对敌的准备。如果敌人的势力大了,那我们便退避一下;如果敌人来得不多的时候,那我们便要给他们一个教训……

“不过我担心着我们的两位女同志。危险的事情随时都有发生的可能。而女子究竟有许多地方不能和男子一样。我硬主张毛姑和月素两个人回到毛姑的家里过一些时再看。她两个硬不愿意,说我们做什么,她们也可以和我们一样做什么。毛姑气得要哭出来了。月素当然要比她明白些。在我和张进德的强硬的主张之下,她们终于今天下午离开关帝庙了。

“啊,我的最亲爱的两位女同志啊!……”

§ 四七

别要看李杰的努力,别要看群众都信任他的真诚,他总是在李木匠的怀疑的眼光里,感觉得一种难以言喻的侮辱。他不明白李木匠为什么老是在怀疑着他,在他,他是寻觅不出自己可以被怀疑的根据来的。“他在侮辱我,这个浑蛋的木匠!”他是这样地想着,然而他没有除去这种侮辱的方法。李木匠只是向他射着怀疑的眼光,李木匠并没曾公开地宣传过他的什么不好的行为啊……

李杰深知道被社会所十分欺侮过的李木匠,是在深深地恨着他的父亲李敬斋,甚至于一切的比他幸福的人们。这当然是有根据的。但是李杰并不是李敬斋,而且李杰现在正在努力反对李敬斋,反对李敬斋所属的社会,有什么可以令李木匠不信任他的地方呢?李杰想道,这真是天晓得了。李杰有时想和李木匠详细地谈一谈话,可是李木匠总是企图着避免这事。因此,李杰更觉得好生气愤。然而他也只限于好生气愤而已。

自卫队总数共三十人,分为三小队。第一队长张进德,第二队长李木匠,第三队长吴长兴。吴长兴的位置本是决定属于刘二麻子的,但刘二麻子不知为什么不被群众所信仰,因此改为不大说话的,然而做事很认真的吴长兴充任。若不是张进德镇服住了刘二麻子,那刘二麻子恐怕要同吴长兴或李木匠吵架的:“妈的,为什么你能充队长,我就不能呢?你老子并不差你许多……”

素来避免着和李杰接近的李木匠,今天早晨在天刚亮的辰光,出乎李杰的意料之外,忽然走进李杰的房间来了。这时李杰虽已起床了,可是正在扣着上身小褂子的钮扣。见着李木匠走至面前,冷冷地向他射着考问的,不信任的眼光,一时懵懂住了,不知说什么话是好。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想。

“李杰!”李杰觉着这声调是很不恭敬的,不禁也开口很直硬地问道:

“什么一回事?”

“你是队长,我很愿意知道你的意思是怎么样。现在我们的对头快要来对付我们了,我们当然不能再和他们讲客气了。何二老爷办团练,胡扒皮和他们通声气……我主张将他们的老根烧去,造他们的祖宗,来叫他们一个无家可归才好。你赞成吗?”

“这当然是可以的事情。”李杰毫不犹豫地这样说了。他这时并没想到有令他为难的事。可是李木匠的考问的眼光忽然增加力量射到他的身上来了。

“但是李家老楼怎么办呢?不烧吗?”

李杰的脸孔即时苍白起来了。他明白了李木匠的意思。怎么办呢,啊?……如果何家北庄和胡家的房屋可以烧去,那李家老楼为什么不可以烧?如果何二老爷和胡根富是农民的对头,那他的父亲李敬斋,岂不是更为这一乡间的祸害?不烧吗?不,李家老楼也应当烧啊,决不可以算做例外。但是……躺在床上病着的母亲……一个还未满十岁的小姑娘,李杰的妹妹……这怎么办呢?啊!李敬斋是他的敌人,可以让他去。李家老楼也不是他的产业了,也可以烧去。但是这病在床上的母亲,这无辜的世事不知的小妹妹,可以让他们烧死吗?可以让他们无家可归吗?这不是太过分了吗,啊?……

李杰低下头来了。义务与感情的冲突,使得他的一颗心战栗起来了……房中一时的寂然……无情的,如锋利的刀口也似的声音又紧逼着来了:

“不烧吗?”

李杰被逼得不得不开口了,但是他的声音是这样地低微而无力:

“木匠叔叔!要烧,李家老楼当然也不能算做例外。不过……木匠叔叔!我的母亲病着躺在床上,还有一个不知世事的小妹妹……”

“不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