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轻的农人说话时,两片厚厚的嘴唇颤动着,两眼射着又是愤恨又是哀告的光来。李杰明白了这眼光所表现的是些什么。

“你听见了他说些什么话吗?”李杰很冷静地向张举人说道,“我可以放你,可是他不能放你。你平素所做出的残酷的事情不能放你。如你所说,我们实在是世交,可是我抱歉得很,今天不能救你老人家,尚请你加以原谅才是。”

张举人睁着一双失望的老眼,看着李杰一点也不怜惜地离开他而走去了。他渐渐将眼睛睁大起来,忽然好象他已意识到自己陷入了绝境也似的,喯的一声痛哭起来了。他将两膀挣扎了一下,眼见得他是欲抱头痛哭的,可是他的手被捆绑着了,没有挣扎得开来。癞痢头手持着竹条又走上前来了。他一面用竹条点着张举人的头,一面打趣着笑道:

“我的老乖乖!别要这样伤心罢!伤心干什么事呢?你不是很有钱吗?你的钱到哪里去了?你不是很有势吗?你的势到哪里去了?我的乖乖啊!”

众人都只注意到癞痢头打趣的神情,不料说到最后一句时,他将牙齿一咬,哗喳一声向张举人的肩背上打了一鞭,狠狠地骂道:

“我打死你这做恶的老东西!我造你的八代祖宗!”

很奇怪,张举人被这一竹条打得停住哭了,只睁着两只泪眼惊怔地瞪着他,好象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似的。众人见着这种情状,一齐都笑起来了。忽然王贵才走上前来,将癞痢头持着竹条正欲打下的一只手拉着了,说道:

“不要打他了。妈的,我想出来了一个好办法对付他……”

“你想出来了什么好办法呢?”

众人齐声地问王贵才,王贵才又忽然如动了什么重要的心事也似的,即刻丢开了癞痢头的手,预备提起脚来跑开。小抖乱一把把他的衣服拉住了,两眼向他瞪着问道:

“你这家伙发了疯吗?你说你想出来了好办法,那你就说呀,为什么又要跑开?”

王贵才将眼一瞪,解开了小抖乱的手,一声不响地跑开了。在惊怔了一会儿之后,众人开始向王贵才追踪而来。他们好象把被捆绑着的张举人忘记掉了。

张进德和李杰立在院子的中间,询问刘二麻子和李木匠关于如何把张举人和胡根富捉来的经过。起初刘二麻子和木匠还互相抵赖,你说是我引头的,我说是你引头的……后来他们两人爽快地承认了,事情是他们两人的同谋。在天刚亮的时候,李木匠想出了主意,便和好事的小抖乱商量,而小抖乱即刻喊醒了刘二麻子,告诉他去捉拿住在离关帝庙不远的胡根富和张举人……

“怕要打张进德和李先生一声招呼罢?”刘二麻子说。李木匠和小抖乱同声地反驳他:

“为什么要打他们招呼呢?我们这样做是没有错的。他们正在呼呼地睡着,不必惊醒他们,让他们睡一睡也好。等他们醒来了之后,见着我们把张举人和胡扒皮捉来了,哪怕不高兴死了吗?”

“妈的,我领头,我知道怎么样去捉张举人,包管你不费吹灰之力。”何三宝这样鼓动着说。刘二麻子想了一会便答应了。于是他们便留下两个人看守胡小扒皮,而其余的人都出发了……

“我主张把这两个老东西打死掉!”李木匠最后向张进德和李杰提议着说道,“留着他们干什么呢?他们是我们这一乡的祸害。”

“你说把他们打死吗?”张进德轻轻地问了这末一句,并不期待着李木匠的回答,将头仰向天空,好象那上面飞着的几块白云能够引起他的什么思想也似的。李杰也跟着向那天空望去,一时没说出什么话来。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有一个人忽然将他的肩头重重地拍了一下。他回过脸来一看,见是满脸现着欢欣的,庆幸的笑容的王贵才。未来得及问王贵才的时候,王贵才已开始兴奋地说起来了。

“大哥!你知道吗?我想出来了一个好办法……就是,不如把张举人和胡根富绑着游街,使他们出出丑。弄一套锣鼓,妈的,一面拉着游街,一面敲着,怪热闹的,你说可不是吗?……”

“好极了!”

李木匠这末和了一声,便鼓起掌来。李杰目视着张进德,虽然表示着同意的神情,但没说话。张进德向着王贵才呆呆地瞪了一会,后来在他那肃静的面容上荡漾起微笑的波纹来。他回过脸来问着李杰说道:

“也好,就是这样干一下罢!平素他们在乡下人的眼里该是多末地高贵,该是多末地了不得,妈的,现在也教他们出出丑才是。我们要使乡下人知道,有钱有势的人并不是什么天上的菩萨,打不倒的,只要我们穷人联合起来,哪怕他什么皇帝爷也是可以推翻的。好,我们这样干罢!……”

§ 三六

何月素在毛姑的家里过了一夜。她算初次实地尝受农民生活的况味了:低小的茅屋,简单的菜食,粗陋的桌椅,不柔和的床铺……这迥异于她家里的一切。从前,她也在什么时候曾想象过农民的生活,那也许是很苦的,那也许为她这种样的人所不能过的,然而现在当她和这种生活接触了的时候,虽然她也初感着不安,可是后来将自己勉强了一下,倒也觉得没有什么为她所不能忍受的地方。她的好胜心很重,如果在起初她有点不惯于这种俭苦的生活,那当她一想到李杰是怎样地行动着的时候,她便对于自己小姐的习惯加以诅咒了。

毛姑的纯朴的性格,活泼的态度,直爽而有趣的言语,很快地就使得何月素在她的身上发生深切的兴味了。何月素很少知道乡下的姑娘;虽然生在乡间,但她却很少与象毛姑这样的乡下的姑娘们接触过。现在她仔细一研究毛姑,觉得象毛姑这样的乡下的姑娘,的确有一种特殊的为城市女子所没有的优点,如果李杰爱上了这个简单的姑娘,那这个姑娘,也实在有值得他爱的地方。

本来约定今早王贵才回来报告消息,但王贵才直至午后还不回来。王荣发老夫妻俩焦急得不堪,只是相对地埋怨着,叹着气,他们俩生怕自己的儿子遭遇着了什么灾祸。见着毛姑昨晚伴着一个洋女学生到了自己的家里,两老人家的心里老是不高兴,可是因为素来尊重客人的原故,便也很客气地招待了何月素。何月素本来想和两位老人家谈谈话,但是一种生疏的感觉打败了她的这种企图。毛姑也好象觉察到了这个,总是将何月素绊着在自己的小房里,不使她和两位老人家见面。

午后毛姑端了两张小凳子,和着何月素走向屋旁小竹林里。两人坐下了之后,毛姑便开始向何月素问这问那:洋学堂里的生活有趣不有趣,念什么洋书,体什么洋操,唱什么洋歌……何月素一面和毛姑谈着话,一面听着小鸟的叫鸣,微微地感受着凉爽的竹风。她完全觉得她变成别一境界的人了。

“听说那外边的洋女学生也革什么命,是不是?”毛姑有着很大的兴趣也似地问。她一手摇着一竿小竹瑟瑟地做响。

“为什么不是?现在的女子也要革命了。尤其女子要革命呢!我们乡下的女子该多末可怜!受丈夫的欺,受公婆的气,穷人家的女子更要苦……”

毛姑目瞪着她的前面,好象不注意何月素的话,在想着什么心事的样子。这时她的丰腴的腮庞使何月素觉得更为红嫩。忽然她如受了什么刺动也似的,全身颤动了一下,目视着何月素说道:

“是的,我们穷人家的女子更要苦!何小姐,你生在有钱的富贵人家当然不知道我们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