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匠忽然跑上前来,将小抖乱推开一边,很急迫地,惊慌地说道:

“你,你不是何三宝吗?你,你怎么发了昏……干出这件事情来?我不是早告诉过你……”

众人见着李木匠的这种行动,不禁都目瞪着他,表现出异常的惊愕。何三宝见着李木匠这样问他,即时低下头去,一声儿也不响。如期待着什么也似的,众人都寂然立着不动。鼓噪着的大殿,现在忽然被沉默的空气所压住了。张进德用眼睛向李杰望了一下,张一张嘴,但终于没说出话来。

“木匠哥!”何三宝低着头不动,半晌方才低低地懊悔着说道,“是的,不错,我发了昏。只因为赌博输得太厉害了!无处弄钱,因此才答应了何二老爷,贪图他的一点赏钱。他答应我,在事情办妥了之后赏我十块钱。我一时发了昏,便做出这种事来。唉!……”

何三宝将披散着发的头摇了一摇,接着叹了一口冤枉的长气。从来硬心肠的李木匠,至此时也不免现出怜悯的神情。他低下头来沉吟了一会,后来说道:

“本来你这种行为是不能原谅的,不过我既然是你的朋友,便应当搭救你才是。不然的话,人家要骂我为无情无义之人了。你我虽比不得桃园结义的弟兄,”说至此,李木匠向着坐在上面的关帝神像望了一眼。“但是我李木匠是不会辜负朋友的。不过你要答应我……”

“只要你救了我,我便什么都答应你。现在我懊悔也来不及了!往后我一切都听你的话。”何三宝这样很坚决地说。

“你要答应我,往后再不要受他们有钱的人指使来反对我们的农会!你要知道我们穷光蛋应当卫护穷光蛋……”

“木匠哥!我可以向天发誓!如果我何三宝往后不改邪归正,一心一意卫护农会,就要雷打火烧,死无葬身之地!”

李木匠听见何三宝这样坚决地发了誓,不禁喜得两只秀眼密拢住了。但他不敢即行将何三宝身上的绳索解开,转过脸向立着不做声的张进德问道:

“进德哥!你看这怎么办呢?”

“将他放了罢。”张进德将手一举,很不经意地说。李木匠如同得了皇恩大赦一般,即刻将被捆着的朋友解了开来。何三宝的两只手腕已捆得紫红了。

“我不回去了。”何三宝一面将腕上的伤处抚摸着,一面很不客气地向大家说道,“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家,独自一个人过日子。我就在这里住下好吗?我可以在这里打打杂,跑跑腿。你们要我不要我?……”

没有等到大家的回答,何三宝忽然指着捆绑在他对面的胡小扒皮说道:

“妈的,这东西最可恶!我们不主张将你们打死,可是他偏偏要将你们打死……我要扯谎就不是人娘养的!”

众人都愤然地将眼光射到胡小扒皮的身上。癞痢头不问三七二十一,就向胡小扒皮的大腿上狠狠地踢了一脚。胡小扒皮低着头不做声的态度,更将癞痢头激起火来。他接连又踢了两脚。

“我造你的妈妈!”癞痢头骂道,“你要将我们打死吗?老子打给你看看!”

胡根富的二儿子依旧如死人一般,毫不声响。癞痢头向众人骨碌了一眼,不知如何继续行动才好。刘二麻子卷一卷袖口,正要预备上前发泄愤火的当儿,张进德打断了他的兴头,止住他说:

“别要打他了!打死了也没用。天已不早了,大家暂且休息一下,等到明天我们再来处治他。庙门关好,怕他跑了不成?派两个人轮流看守着他……”

听了这话,各人的脸上忽然现出睡容来,齐感觉到欲睡的疲倦了。惟有癞痢头和小抖乱两人精神如常,不愿意离开被捆绑着的胡小扒皮的身旁……

§ 三四

朝阳穿过窗孔,侵袭到张进德的枕头了,张进德这才从睡梦中醒来。他睁一睁惺忪的睡眼,见着时候已经不早了,一骨碌爬起身来。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没听出一点儿人们的动静。全庙中哑然无声,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住着,此外再无其他的声息。“难道他们都还在睡着,没有一个人醒来吗?……”他想。在静寂的早晨的空气中,好象昨夜晚的经过:捕捉敌人,欢欣的哄动……一切都消逝了影子。好象从这一切之中,留下来的只是张进德,只是这空空的庙宇,只是从这窗孔中所射进来的阳光,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张进德将衣服急忙地穿好,走出自己小小的房门,来到院中一看,只见大殿中的柱子上绑着的胡小扒皮低低地偏着头不动,而在他旁边坐着的两个人正在那儿打盹。除此而外,连别的一个人影子都没有,一切人们都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张进德不禁更加疑惑起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活见鬼!……”当他走近两个看守的人的面前,他们俩还是在打着盹,口沫流得老长的,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到。“如果有人将你们俩偷去了,你们俩还不知道呢。”他不禁这样想了一想。举目一看,倒是胡小扒皮觉察着他的到来了。只见脸孔上有着伤痕和灰垢的胡小扒皮,不恭顺地瞅了他一眼,又将头转过去了。他见着胡小扒皮的这种倔强的态度,不禁暗暗有点纳罕起来:这小子真是一个硬汉呢!……不知为什么,一瞬间,张进德为一种怜悯的心情所激动着了,陡然地怜悯起他面前的牺牲物来。“我与他既无仇恨,何苦这样对待他呢?一夜的苦头谅他也受够了,不如把他放了罢……”想到这里,不知从什么地方刮来一阵微寒的晨风,使得思想着的张进德惊颤了一下,即刻改转过来了他的思想。“张进德,你发了疯吗?何三宝不是说他要来杀死你和你的同志吗?也许他不是你个人的仇人,但是他是农会的仇人啊!……”

“妈的,打死你这个舅子!”

打着盹的一个看守人忽然说了这一句梦话,张进德觉得有点好笑。他走近他的跟前,轻轻地向他的腿上踢了一下,他这才从梦中惊醒了。用手揉一揉惺忪的眼睛,惊怔而不解地向着立在他的面前的张进德呆望。张进德笑着说道:

“你要打死谁呀?谁个把你偷去了,你还不知道呢!”

听了这话,他即刻惊慌地寻视捆绑着的胡小扒皮,看他还在不在。见着所看守的对象还安然无恙,这才露出一种轻松的,放了心的神气。这时他的别一个伙伴也醒转来了。张进德见着他们两个是平素不大来到农会的人,不知为什么,昨夜晚也被王贵才拉来了。

“他们都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呀?”张进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