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匠便不高兴地将脸一翻,说道:

“我也不请求你修谱,你问这样清楚干什么!他姓他的李,我姓我的李,没有关系。”

自从前年以来,李木匠觉得他在这乡中是一个孤零零的人了。一般青年人见了他的面,不是打趣他,便是骂他,简直没有一个同情他,和他做朋友了。他也就很傲着性子,不理睬他们,故意地把他们不放在眼里。

半月以前,张进德回到家乡了。起初,李木匠并不向他表示着亲热,可是见了几次面之后,李木匠觉得张进德并不象其他的人尽管轻薄他,于是他便和张进德亲近起来了。张进德觉得他很忠实天真,慢慢地和他说这说那,说到革命的事情,也说到李木匠的穷苦的生活……李木匠惊讶张进德很有学问,以为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便诸事都信从他。张进德劝他别要过于欺压他的可怜的老婆,他近来当真地听从张进德的话,很少有打骂老婆的时候了。

今天他帮着他的老婆在山脚下锄地,低着头儿默不一语。手腕酸了,他暂时停了工作,举目向前面的大路上望了一望,只见前面的一个人正向他这儿走来,不待细看,他已经认识他的朋友张进德了,他将锄头往肩上一丢,便迎将上去,远远地就打招呼道:

“进德哥你来了吗?”

“你们夫妻俩在锄地吗?豆子今年长得好不好?”张进德说着,便和李木匠对起面来了。李木匠要他进茅舍里吃一杯茶,可是张进德不肯,将李木匠拉到草地上坐下,开始向他说出来意。

“李大少爷难道也和我们一道吗?”李木匠射出不信任的、怀疑的眼光,向张进德望着。“农会是我们农人的,穷光蛋的会,和他有什么相干呢?说起来,我们还要反对他呢。”

“老弟,你不知道,李大少爷和他的父亲是死对头,他看不惯他父亲的胡行霸道,所以这次回来帮我们,将农会组织起来,和他老子做对……”

李木匠将手中的锄头向地上点了几下,两眼逼直地向前望着。张进德知道他在思想着他所说的话。

“你不相信吗?”张进德问。

李木匠忽然如梦醒了也似的,惊怔了一下,赶快回答道:

“不,不,我并不是不相信你的话,不过觉着有点奇怪罢了。那吗,我们什么时候动手呢?”

张进德便教李木匠腾出一天工夫来,好和他所认识的人报告一声,请他们后天都到关帝庙里开会……

李木匠很欣然地答应了。

“进德哥!以后无论你有什么事情叫我做,我没有不做的。”后来李木匠很慎重地说道:“在我们这一乡间,我只信任你一个,你知道吗?那些狗娘养的,造他妈,和我是合不来。”

“这也不可一概而论。年青人不知事故,嘴里乱说,其实他们都很不错呢。例如王贵才,刘老二……”

张进德还未将话说完,李木匠将两眼睁得一圆,有点不平的样子说道:

“你说的是刘二麻子吗?这小子想老婆想得浑了,老是和我做对,他妈的!”

张进德略微将头部侧过一点,见着继续在锄着地的李木匠的老婆,遂笑着说道:

“你近来又打过你的老婆吗?”

李木匠即时呈出笑容,摇一摇头说道:

“我的老婆走了运,近来我没有打过她了。”李木匠说至此地,不知为什么沉吟了一会,后来带点伤感的声调说道,“说一句良心话,我怎么配打她呢?她苦呀累呀没有歇过,而我反来要打她骂她……自从听了你的话以后,我就变了。有时想起来从前我待她那样地不好,不免要懊悔起来。唉,你看她是怎样地可怜!……”

李木匠的神情深深地在表示着他对于过去有了忏悔的决心了。张进德不禁为他所感,很同情地望着他那蹙着的浓眉毛,想找出一两句话来安慰他。但终于没说出来。忽然想起荷姐的吩咐,张进德便笑着向李木匠问道:

“你知道农会组织起来了,要有一条章程吗?”李木匠连忙问道:

“有一条什么章程呢?”

“为丈夫不得无故打骂自己的女人。你赞成吗?”李木匠笑着沉吟了一会,说道:

“赞成我倒是赞成的,不过我总觉得这一条章程没有什么大要紧……”

“不,很要紧!大家都是人,为什么女人要受男人欺呢?不加上这一条章程,那我们的农会便不能算为农会。”

“不过,我想,不赞成这一条章程的怕很多呢。比方你的表姐夫便不赞成……”

“他不赞成也不行,我的表姐要革他的命了。我的表姐告诉我,她要将我们这一乡的女人们都联合起来,革命……”

李木匠不禁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