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进德笑着点一点头。他的表姐继续问道:

“你们什么时候组织农会?也许我们女人加入吗?”

“当然也许你们女人加入的。”张进德说道,“只要赞成的都可以加入。不过象李大少爷的父亲那样的人,是不准加入的。”

“表弟!我一定加入你们的农会!不加入便不是人!不但我要加入,我一定也要教李木匠的老婆,前庄子何老四的老婆,还有我的妹妹,一齐加入进来。表弟!我们女人不革命,真是不能混呵!”

张进德见着他的表姐这般高兴的神情,的确为从来所未有过。从他到她的家里时候起,他差不多没见过她舒展过一双蹙着的浓眉,更没曾听见过她的笑声。今天她这末样一乐,张进德不禁觉得她轻了几岁年纪。本想再和表姐谈将下去。可是张进德想起来去找李木匠的事情,便向他的表姐说道:

“哎哟,时候已经不早了,我要去找李木匠去。”

“请你也将这农会的事情告诉李木匠老婆一声好吗?使她听了也快活快活。”

“我一定告诉她!”

张进德说着便走出门去了。她的表姐乐得忘记了她自己要到菜园里去拔青菜,目送着他走了之后,便坐下独自一个儿遐想。

“老婆也可以革丈夫的命,大概现在是我出头的时候了。长兴的脾气太坏,动不动就打骂我,等到农会成立了之后,那时我看你再欺压我罢,那时我看你这黑种谅也不敢了!……”

她却不知道她的丈夫吴长兴这时在路中,肩上担着重担的木柴,也在想着关于农会的事情。不过他的希望却与他老婆的不同:他希望农会一成立了,他便可不再受东家的欺,不再如象现在的穷苦,而他的老婆却希望着农会能帮助革她丈夫的命……

§ 二〇

光阴一年一年地过去,而李木匠所盼望着的漂亮的衣服,总还未穿到他的身上来。光阴一年一年地过去,而李木匠所盼望着的报仇的机会,总还未临到他的手里来。老婆日见不好看起来,他自己也逐渐一天一天地倒霉起来,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碰见鬼了的运气!

生性爱漂亮的他,偏偏生为一个穷苦的木匠,不但漂亮的衣服没得穿,而且连吃饭都成为问题。他生得一副比较白净的面孔,一双使女人消魂的眼睛,一头乌黑的头发,如果用漂亮的衣服装饰起来,难道不是一个美男子吗?但是他是一个木匠,虽然生着好看的面貌,却不能达到他那爱漂亮的愿望。每逢一见人穿着漂亮的衣服时,他不禁便悲哀起自己的命运来了。幸而他还有为人注目的一点,那就是他头上的乌黑的头发,被他用了功夫,分开梳得光溜溜的,——即此一端,李木匠也可算为这乡间的出色人物了。

尤为他引以为不幸的,那就是已故的老木匠,他的父亲,不知发了什么昏,为他讨了一个脓包的老婆!据李木匠自己的意见,她不但生得如鬼也似的,并且如猪一般地笨,一点儿都不能给他以稍微的女性的安慰。他是怎样地喜欢女人呵,可是他的老婆却这样地脓包!这真令他悲哀极了!如果他自己也有个比较漂亮一点的老婆,那他何至于去偷人家的女人?那他何至于被胡根富家打了一顿,至今身上的伤痕还是斑斑点点的?

那是前年的春天,胡根富家请李木匠打一张木桌,为的是他的手艺比别人强些。胡根富有两个媳妇,那个大媳妇也是一个乡下的脓包货,惹动不了李木匠的春情,可是那个二媳妇,据说是城里人,却有点风骚可爱了。李木匠在胡根富家只做了两天工,便于第二天夜里和胡根富的二媳妇勾搭上了。也是该李木匠活倒霉,不料他和胡根富的二媳妇正在稻场上的草堆里云行雨意的当儿,胡根富的二儿子鬼使神差地找了来,便将一对爱人儿活捉住了。李木匠见势头不对,本待要逃跑,可是胡根富的二儿子的力气很大,一把将他按在地下,用拳头将他痛打了一顿。这一次他吃的苦可真不小,几乎被胡根富的二儿子送了命。在黑夜里一步一步地连爬带走逃回家去,因为伤太重了,在床上足足躺了五六天。

他不敢声张,白白地吃了一顿老亏。但是说也奇怪,李木匠因为偷女人被打的这种消息,也不知被何人说出,不久便传遍乡间了。凡是家有女人的,都存着戒心,李木匠莫不要来偷他家的女人罢?……这末一来,李木匠的灾祸却真正地临头了!凡是家里有年轻的女人的,谁个也不敢请李木匠到家里做活了。李木匠既失了大半的雇主,他便逐渐穷困下来了,幸亏还有一个脓包的,然而能苦累的老婆,否则,他就此弄得讨饭也说不定。

乡间有一些好事多嘴的家伙,每逢一遇到李木匠时,便要打趣他,弄得他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李木匠,胡二嫂子的味道好不好?”

“胡老二的拳头梨,你吃得有味吗?”

“现在又和哪家的女人勾上了?”

“……”

李木匠一听到这些打趣他的话,便红着脸走开了。这是他最没有名誉,最倒霉的一件事,如果谁个一提起来,他便觉着有无限的羞愧和难过。“向胡根富的二儿子报仇呵!……”他总是这样想着,但是事情已过了两年了,李木匠的仇终没有报。胡根富家逐渐地有钱起来,而李木匠却依然过着穷苦的生活。近来李木匠益发穷苦得不堪了,几番想去投军吃粮,然而又舍不得,虽然是不好看的,然而是很忠实的老婆。

别要看李木匠的行为不检,别要看他是倒霉,可是他却生着一副硬骨头,不肯在人们面前示弱。他本是李家老楼的近族,因为李敬斋讨厌的是穷苦的家族,李木匠便也就硬着头,不去向他家告饶。如果有人问他:

“你和李家老楼李大老爷怎么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