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杰不待贵才说将下去,便接着说道:

“我的父亲?我和他久已没有什么关系了。自从一年前跑到外边之后,我连一封信都没给家里写过。现在我这一次回来,你知道我没有到家去过吗?”

“怎吗?”贵才更加诧异起来了。“你没到家里去过?你昨晚上在什么地方过的夜?”

“在张进德的家里。我恐怕就在他的家里住下去了。家里我是不回去的。”

贵才低下头来,沉吟着不语,好象思想着什么。一直坐到现在默然不发一语的毛姑,慢慢地将自己的眼光挪到李杰的身上,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似乎研究他所说的话是否靠得住的样子,后来很羞怯地开始说道:

“大少爷,你真的和家里不好了吗?你是不是真革起命来了?”

“毛姑娘,我这一趟回来,就为着这个。等到一把农会组织起来,我们便要土地革命,便要不向地主纳棵稻了。你家今年所收的粮食,再也不要向李家老楼挑了。”

毛姑听了这话,即时将脸上的不快的表情取消了,很快乐地说道:

“大少爷,你说的是真话吗?”

“谁骗你来?不是真的还是假的不成?毛姑娘,请你此后别要再称呼我大少爷了,怪难听的。就叫我的名字好了,或者叫我李大哥……”

李杰说到此地,不知为什么,脸上有点泛起红来。毛姑现出一种感激的神情,然又含着笑,很妩媚地说道:

“这可是要遭罪了。大少爷究竟是大少爷,我们怎么敢这样乱叫……”

王贵才见着自己的妹妹尽说些客气的话,不禁插着说道:

“什么大少爷小少爷的!李大哥既然革起命来了,那就是和我们一样,没有什么少爷和小人的分别了。”

话刚说到此地,从门外走进来了王贵才的父亲,李杰只得立起身来,走向前去,口称“荣发伯”,很恭敬地见了礼。李杰只见他驼着脊背,口衔着旱烟袋,走路踉跄的模样,活现出一个劳苦的老农来。李杰记得,他耕种李家老楼的田,已经有几十年了。在那驼背上或者还可以找得到几十年的劳苦的痕迹来……。

§ 一八

如果王贵才对李杰的态度是亲密的,热诚的,如果毛姑对李杰的态度是平常的,然于平常之中又带着一点儿傲意,则老人家对李杰的态度,却与他的两个儿女的不同了。他恭恭敬敬地将迎接他的李杰扶到上横头坐下,向后退了两步,向着李杰说道:

“大少爷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有一年多没有听见大少爷的音信了。大少爷在外面过得好吗?”

李杰局促得要命,在和两兄妹谈话之后,他真不知道如何对待这位老人家才是。毛姑走到后面去了。贵才立在旁边不动,脸上带着一点儿笑容,李杰不明白他是在暗笑自己,还是在另想着什么心事。

“呵呵,老伯请坐……我是昨天回来的……老伯在家里好吗?……”

王荣发听见他的小主人称呼他“老伯”,似乎也局促得不堪,不知如何对待李杰为是了。

“不敢,不敢,大少爷别要客气,”老人家说着,走至桌边,伸手从茶壶里倒出一杯茶递与李杰,大概想借此以遮掩他局促的神情。李杰至此,不问老人家高兴听闻与否,便将他自己一年来的经过,如何脱离家庭,如何投入革命军,现在又如何回到故乡来……详细地说了一遍。李杰不打紧地说了,可是将一个安分的老人家惊诧死了。第一,李杰说,他脱离了家庭,和父母断绝关系,这就是大大的不孝,第二,李杰说,他回来组织农会,劝老人家不要再向李家老楼纳棵租了,这简直是疯话!老人家只当自己的儿子王贵才发了疯了,却不料这位李大少爷更发疯发得厉害。这简直是“一遍荒唐言,句句该打嘴”呵!但是老人家始终把李杰当做主人看待,不敢指责李杰的不是,只吞吐地说道:

“不过,李大少爷,怨我年老的人多嘴……这……这样是不行的……家庭哪能够不要了呢?依我想,李大少爷还是回家去望望,免得老爷和太太生气……至于说不交租的话,大少爷你能够说,可是我们耕人家田的绝对不敢做出这种没有天理的事情!……”

王贵才听见父亲向李杰说出一些不耐听的话,只气得鼓着嘴,但又不敢做声。后来他忍不住了,向他的父亲说道:

“爸!别要向李大哥说这些话了!现在讲的是革命,一些老道理不适用了。”

老人家将眼一睁,怒视着他的儿子说道:

“放屁!你知道什么!我活了这末大的年纪,难道连你都不如了吗?!”

接着又转过脸来,笑向着李杰说道:

“我劝大少爷还是回家去住的好。如果大少爷回到乡里来不回家,这传出去的确不好听,说不定老爷和太太要见怪我们当庄稼人的呢。将两位老人家气坏了,那可不是玩的……”

李杰见着老人家罗里罗唆地不歇,不禁有点烦躁起来了,但又不便在他的面前发脾气。他想,“我怎样对付他才好呢?我怎样才能说得他这一副老腐的脑筋明白呢?”李杰还没思想出什么方法来,只听老人家又继续说道:

“你看这上边供的是‘天地君亲师位’,这不是大少爷你在几年前亲手写的吗?”

李杰不由得愕了一愕,怎吗!这是他李杰亲手写的吗?……两眼将那墙上贴着的一张已经褪了色的“天地君亲师位”细细地审视了一下,李杰不禁想起来了:不错,这是他李杰亲手写的呵!为什么他于几年前会写出这种东西呢?他想起来,不觉自己也好笑了。

“老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这种东西用不着了。那时我自己也糊里糊涂,所以会写出这种东西来,现在我可明白得多了……”

老人家不等李杰说下去,便摇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