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是在矿山上做工的。我回到家乡来不过才半个月。我的名字叫张进德,你没听说过吗?我们见过几次面,不过你当然记不得我了……”

“……”李杰很模糊地嗯了一声。

张进德停了半晌,又继续说道:

“李大少爷!现在是革命的时候了,你对于革命怎么样?……”

李杰明白张进德是在探他的口气,便很坦然地笑着说道:

“革一革命也好,我想。”

“你不反对革命吗?现在听说要土地……革命……”

“如果我是地主,那我可不赞成什么土地革命,但是现在我同你们是一样的穷光蛋,为什么不赞成革命呢?没有田种的人,以及种人家田的人,都应当起来干一下才行!”

“但是你……”张进德吞吐地说了半句。

“我怎么样?”李杰即刻反问他。

“你究竟是李大老爷的儿子。”

李杰笑起来了。于是李杰开始述说他和家庭决裂的经过,以及他怎样地进了革命军,现在回来又是怎样地打算……

“我们原来是同志呵!”张进德最后欢欣着这样说。“这末一来,我也不必进城去了。我今天本来打算进城去看一看革命军怎样情形,回头来再做打算,因为要挑一担柴进城去卖,所以今天没有去成。现在你回来了。好极了!”

“你是不必去了。”李杰听了张进德的欢欣的话,不禁也欢欣起来了,他庆幸自己已经得到了一个很好的合作者。“我们明天就开始商量起来……”

“我说,你现在也不必到什么王荣发的家里去,就在我的地方睡一夜再说,好不好?”

“方便吗?”

“只要你不嫌弃我那一张竹床的不干净……”

于是,昔日的李大少爷,现在成为矿工张进德的新交的好友了。在夜影的深处,李家老楼已沉入了寂静的梦乡,宛然忘却了它的年少的、在外流浪着的主人。而李敬斋,李杰的父亲,虽然在近来也时常念起他的叛逆的儿子,但是他决不会想到:今晚他的儿子回到故乡了,可是不回到自己的家里,而留宿在一个什么矿工张进德的破漏的茅屋里……

§ 八

“救命呀!救命呀!……”

“打死你这个败家精!”

“好,你把我打死了罢!……”

李杰和张进德两人刚走至吴长兴的家门口时,忽然听见从里面传出来这种绝望的打骂的声音。李杰一股的兴致,差不多为这种突然的不快的声音所打消下去了。

“吴长兴又在打他的老婆了。”张进德似乎很平静地说。

“为什么他要打他的老婆?时常打她吗?”李杰很不愉快地问。

“他的老婆是我的表姐,为人忠实极了。他不高兴的时候,就拿他的老婆出气。我也不好多说话……”

“岂有此理……”

李杰还预备说下去时,张进德已经将柴担从肩上卸下,放在墙壁边靠着了。屋里面的打骂和叫苦的声音更加厉害。李杰不先叩门,先从门缝向里面一望,见着在一盏灰黄的,不明的香油灯光之下,一个三十几岁的面皮黑瘦的汉子,咬着牙齿,正按着一个蓬着发的妇人,不断地挥老拳呢。那妇人眼见得已力竭声嘶,渐渐地消失抵抗力了……

“这是太不对了。”李杰回转身来,自对自地这样说。张进德不顾得他说了什么话,更直爽地叫起门来。

屋内一时的寂静。

又颤动着一种女人的微弱的,绝望的声音:

“你为什么不打了呵……快将我打死吧……”

“你还愁不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