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联元说起谋差使的事情,把筹款的为难处说了出来,听周庸佑的话,已有允愿借款的意思,使索性向他筹划。周庸佑道:“粤海关是个优缺,若不是多费些钱财,断不易打点。小弟实在说筹款是不难的,只要大人赏脸,使小弟过得去才是。”联元道:“这是不劳说得,联某是懂事的,若到任时,官是联某做,但年中进项,就算是联某和老哥两人的事,任由老哥怎么主意,或是平分,就是老哥占优些,有何不得?”周庸佑道:“怎么说?小弟如何敢占光?大人既准两人平分,自是好事。若是不能,但使小弟代谋这副本钱,不致亏缺,余外就由大人分拨,小弟断没有计较的。”

联元听了大喜,再复痛饮一会。正是茶前酒后,哪有说不合的道理?那小朵儿又忖道﹔联元若因运动差使,谋得这副本钱,自己也有好处,因此又在一旁打和事鼓,不由得周庸佑不妥,当下就应允代联元筹划二三十万元,好去打点打点。联元道:“老哥如此慷慨,小弟断不辱命。方今执政的敦郡藩王,是小弟往日拜他门下的,今就这条路下手,不消五七天,准有好消息回报。”周庸佑道:“小弟听说这位敦王爷不是要钱的,怕不易弄到手里。”联元道:“老哥又来了,从来放一个关差﹔京中王大臣哪个不求些好处?若是不然,就百般的阻碍来了。不过由这位王爷手上打点,尽可便宜些的便是。”周庸佑方才无话,只点头答几声“是”。

这时已饮到四鼓时分,周庸佑已带九分醉意,联元便说一声“简慢”,即命撤席。又和两个像姑说笑一回,差不多已天色渐明,遂各自辞别而去。自此周庸佑就和联元天天在像姑寓里,花天酒地,倒不消说。联元凡有所用,都找周庸佑商酌,无不应手。果然不过十天上下,军机里的消息传出来,也有放联元任粤海关监督的事,只待谕旨颁发而已。自这点风声泄出,京里大官倒知得联元巴结上一个南方富商姓周的,哪个不歆羡?有系来找周庸佑相见的,有托联元作介绍的,车马盈门。周庸佑纵然花去多少,也觉得一场荣耀。

闲话休说。且说当时有一位大理正卿徐兆祥,正值大比之年,要谋一个差使。叵耐京官进项不多,打点却不容易,幸亏由联元手里结识得周庸佑,正要从这一点下手,只是好客主人多,人人倒和他结识,不是有些关切,借款两字,觉得难以启齿。那一日,徐兆祥正在周庸佑寓里谈天,乘间说道:“老哥这会来京,几时才回广东去?究竟有带家眷同来的没有?”周庸佑道:“归期实在未定。小弟来京时,起程忙速些,却不曾带得家眷。”徐兆祥道:“旅馆是很寂寥的,还亏老哥耐得。”周庸佑道:“连天和联大人盘桓,借酒解闷,也过得去。”徐兆祥道:“究竟左右没人伏侍,小僮也不周到,实不方便。小弟有一小婢,是从苏州本籍带来的,姿首也使得,只怕老哥不喜欢。倘若不然,尽可送给老哥,若得侍巾栉,此婢的福泽不浅。未悉老哥有意否?”周庸佑道:“哪有不喜欢的道理?只是大人如此盛意,小弟哪里敢当?”徐兆祥道:“不是这样说,彼此交好,何必这般客气?请择过好日子,小弟自当送来。”周庸佑听了,见徐兆祥如此巴结,心上好不欢喜,谦让一回,只得领诺。徐兆祥自回去准备。

周庸佑此时,先把这事对联元说知,一面就要找个地方迎娶。只念没有什么好地方,欲在联元那里,又防太过张扬,觉得不好看。正自寻思,只见同乡的陈庆韶到来拜会。那陈庆韶是由举人年前报捐员外郎的,这时正在工部里当差。周庸佑接进里面,谈次间,就说起娶妾的事,正愁没有地方借用。陈庆韶道:“现时三水会馆从新修饰,在寓的人数不多,地方又自宽广,想借那里一用,断没有不可的。”周庸佑道:“如此甚好,只小弟和他馆里管事的人不曾认识,就烦老哥代说一声,是感激的了。”陈庆韶道:“这也使得,小弟即去便来。”说罢,即行辞出。不多时,竟回来报道:“此事妥了,他的管事说,彼此都是同乡,尽可遵命。因此小弟也回来报知。”周庸佑感激不已,便立刻迁过三水馆来居住。即派人分头打点各事,联元也派人帮着打点。不数日间,台椅器具及房里牀帐等事,都已停当。是时正是春尽夏来的时候,天气又自和暖。到了迎娶那一日,周庸佑本待多花费一些撑个架子,才得满意。只因徐兆祥是个京里三品大员,与书吏结这头姻好,自觉得不甚体面,就托称恐碍人议论,嘱咐周庸佑不必太过张扬。周庸佑觉得此话有理,便备一辆车子,用三五个人随着,迎了徐兆祥的婢子过门。周庸佑一看,果然如花似月,苏州美女,端的名不虚传,就列他入第四房姬妾,取名叫做锦霞。他本姓王的,就令下人叫他做王氏四姨太太。

是日宾朋满座,都借三水馆摆下筵席,请亲朋赴宴。夜里仍借馆里房子做洞房,房里的陈设,自然色色华丽,簇簇生香。锦霞看了这张牀子,香气扑着鼻里,还不知是什么木料制成,雕刻却十分精致,便问周庸佑这张是什么牀子。周庸佑道:“你在徐大人府里,难道不曾见过?这张就是紫檀牀,近来价值还高些,是六百块银子买来的了,你如何不知?”锦霞道:“徐大人是个京官,惯是清俭,哪见过这般华美的牀子。”周庸佑笑了一声,其余枕褥被帐的华贵,自不消说了。过了洞房那一夜,越日,周庸佑即往徐兆祥那里道谢,徐兆祥又往来回拜,因此交情颇密。后来和周庸佑借了万把银子,打点放差,此是后话不提。

且说联元自从得了周庸佑资本,自古道“财可通神”,就由王大臣列保,竟然谕旨一下,联元已得任粤海关监督,正遂了心头之愿。自然同僚的纷纷到来道贺,联元便要打点赴任。那日见着周庸佑,即商议到粤上任去,先说道:“这会仗老哥的力,得任这个好缺,小弟感激了。只是起程赴任,还要多花一二万金,才得了事。倒求老哥一概打算,到时自当重报。”周庸佑道:“这不消说,小弟是准备了。”联元又道:“日间小弟就要上折谢恩,又过五七天,然后请训,必须听候召见一二遭,然后出京,统计起程之时,须在一月以后。弟意欲请老哥先期回去,若是同行,就怕不好看了。”周庸佑听得有理,一一允从。送联元回去后,过了些时,即向各亲友辞行,然后和锦霞带同随人,起程回粤。虽经过上海的繁华地面,因恐误联元到粤时接应,都不敢勾留,一直扬帆而下,不过十天上下,已回到广东。

原来家人接得他由香港发回的电报,因知得周某回来,已准备几顶轿子迎接,一行回到宅子里。家人见又添上一位四姨太太,都上前请安,锦霞又请马氏出堂拜见,次第请伍姨太太和香屏姨太太一同见礼。各人都见锦霞生得十分颜色,又是性情态度颇觉温柔,也很亲爱。只有马氏一人心上很不自在,外面虽没说什么话,因念入门未久,不宜闹个不好看,只得权时忍耐忍耐,好留得后来摆布面已。因此锦霞暂时也觉安心。香屏姨太太自回自己的宅子里去,锦霞就和马氏、伍姨太太一块儿居住。

过了一月有余,早听得联元将近到省的消息,周庸佑这时已换了一位管家,唤做骆念伯,即着他到香港远地迎接联元,并对联元说道:“这回大人到省,周老爷也不敢到码头迎接,因恐碍人议论,请到公馆时相见罢。”联元早已全意,即着骆念伯回报,代他找一间公馆,俾得未进衙时居住。骆念伯得令,自回来照办。那联元果然第二天就到了粤城,自然有多少官员接着,即先到公馆里住下,次日就要出来拜客。

你道那联元先往拜见的果是何人?他不见将军,不见督抚,又不见三司,竟令跟人拿着帖,乘着大轿子,直出大南门人东横街,拜见本衙门的书吏周庸佑,次后才陆续往拜大小官员。此事实周庸佑想不到,旁人更不免见得奇异。有知道内里情节的,自然摇着首一笑﹔若是不知内里情节的,倒要歆羡周庸佑了。及至联元接印而后,衙里什么事都由周庸佑出主意,联元只拥着一个监督的虚名,差不多这官儿是周庸佑做的一样,因此周庸佑的声势越加大起来了,当时官绅哪个不来巴结?

周庸佑因忖有这般势力,不如乘此时机,联结几个心腹的亲朋,尽可把持省里的大事,无论办什么捐,承什么响,断不落到他人手上,且又好互成羽翼。想罢,觉得好计,即把本意通知各人,各人哪有不赞成的?就结了官绅中十一个好友,连自己共十二人,名唤十二友,同作拜把的兄弟:第一位是姓潘的,唤做祖宏,是个举人出身,报捐道员,他的兄长都是翰林院,是个有名的豪绅,浑称潘飞虎。第二位是姓苏的,名唤如绪,他的祖父曾任过督抚,是个办捐务的能手。第三位许英样,他的老子曾任三司,伯父又是当朝一品。这三位是省内久闻素仰的大绅了。第四位李子仪,是个总兵。第五位李文桂,是个都司,曾在赌场上赚得几块钱,也是一个富户。第六位李着,即李庆年,是个洋务局委员。第七位杨积臣,虽是外教中人,却是个副将衔的统兵官。第八位李信,是个候补道员。第九位裴鼎毓,本贯安徽人氏,由进士出身,当时正任番禹知县,这一位能巴结上司,是个酷吏中的班首。第十位邓子良,他虽是一个都司衔,实任千总,只是钻营上也有些手段。第十一位周乃慈,别字少西,是周庸佑的同宗,本没甚势力,只是结得那周庸佑,好拍马屁,故此认作兄弟。以上十一人,连周庸佑共成十二友。这十二友的名字,个个有权有势,周庸佑好不欢喜!那日便对周乃慈说道:“少西老弟,我们结得这班朋友,是有声势的,还有肝胆的,那时节不患没个帮手。只须找个地方常常聚谈,才见得亲密,你道哪一处才好?”周乃慈道:“各位兄弟多在城外往来,今谷埠一带,是个繁华地面,哥哥许多产业在那里,不如拨一间铺子出来,作兄弟们的聚会处,岂不甚好?”周庸佑猛然醒道:“有了,现有一间铺子,在龙母庙的附近,离谷埠不远,襟江带海,是个好所在。里面还很宽广,楼上更自清雅,有厅子数座,就把来整饰整饰,总要装潢些。有时请官宴、闹妮筵,尽可方便。其余商量密事,自不消说。”周乃慈听得大喜,一面通知十位兄弟,看他们意见如何。只见各人都已愿意,便商议这一座近水楼台,改个好名色。周庸佑即请潘祖宏、许英祥、裴鼎毓三人酌议,因这三位是科甲中人,自然有文墨。果然那三人斟酌停妥,旋改作“谈瀛社”三个字。众人都赞道:“改得好!”周庸佑便大兴土木,修饰这座楼台,好备各兄弟来往。正是:

结得金兰皆富贵,兴来土木斗奢华。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