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洪一鹗日在内阁办事,这日正在退班之期,却好吉庆和近因感冒假期未满,洪一鹗就约同吉庆和上街闲逛,兼著去看褚飞熊。二人在街上闲游了一会,便去褚飞熊寓所,却值褚飞熊从外面回来,彼此见着皆道相巧之至。坐谈一刻,褚飞熊问道:“近日外间谣传,湖北有土匪闹事,势甚猖獗,已攻陷好几州县。二兄日在内阁,信当比外间灵通,该省督抚曾有警报进京么?”洪一鹗道:“怎么没有?昨日还奉上谕,著该督抚妥速就近挑选精锐,前往剿捕,毋任贼势蔓延呢!”褚飞熊道:“二位老哥看这土匪光景,有无蔓延之势么?”

吉庆和道:“如可剿捕得力,彼不过乌合之众,不难歼除。否则亦说不定。”洪一鹗道:“在小弟看来,蔓延定了。天下承平巳久,民不知兵,守城各营兵丁半多老弱充补,就如各处防营兵力,亦甚单薄。加以统带员弁虽系从前宿将,无如时势不同,在前各统带营官皆系年富力强,且无室家之累,奋力攻打,收效不难。现在功成名就,妻妾子女各有所恋,平日又颐养惯的,再教他征讨去,如何耐得这个辛苦!至于那些营勇,坐领一分饷银,终日的又不勤训练,国家虽有阅兵之典,等到临时略一操演,只要外面好看,糊得过去也就算了。所有阅兵大臣,外省的皆是督抚,大半不谙韬略,到看操的时候,也只要军容荼火,得其外观,就可以复命无事。所以到那有事之际,一闻警报便如迅雷之不及掩耳,举止失措,仓卒从军,以致匪焰鸱张,剿灭不易了。”褚飞熊道:“老哥所言却中时弊,但望这一起贼匪指日歼除,生灵早免涂毒,不然这遗害是无穷的了。”吉庆和道:“老哥爱惜苍生,已见言表,只是坐而言不能起而行耳,可叹,可叹!”洪一鹗道:“事难预料,若果贼势猖獗,进致蔓延,弟当与老哥同保褚兄,俾显生平之志。”褚飞熊道:“老哥虽有此愿,其如小弟无此福命,奈何?”

吉庆和道:“小弟屡闻人言,此间朝阳门外,有一水云庵,庵内有位禅师,法号警觉,道高德重,年过九旬,能知过去未来之事。弟久思往谒,静叩终身。今日正值清闲,何不同去那里一访?”洪一鹗道:“既有如此高僧,小弟也要去问一问,褚兄不可固却。”说着拉了就走。三人出了朝阳门,先问明路径,约走了五六里路,但见一带高冈,却是从远山拖下来的,满冈上都是合抱不交的大树,冈下一带清流环绕。下得冈来过了一道小桥,便见翠森森的一座茂林之内就是水云庵了。不过一会走到水云庵门首,却是一座小小山门。进得山门,便是弥勒佛像,转过背面却是韦驮尊者。穿出来一座小桥,桥下水声漱玉,是从前溪流转来的。过得小桥一条莓苔石径,两下松柏交加,早有一个小僧笑迎出来,说道:“吾师早知三位贵人降临,特令小僧在此恭迓,就请贵人去方丈。”

那警觉禅师已拄着一根龙头藤枝在门首伫立。但见他骨格生得清癯,形容苍古,霜眉覆目,雪发盈头,不须问偈谈禅,已识道高德重。三人上前合掌施礼已毕,叙次而坐。侍者送过茶,警觉师微笑道:“今日何幸三位贵人到来。”吉庆和道:“弟子等因慕老禅师道,特来参谒,要求指示迷途。”那禅师道:“洪施主与吉施主艰难险阻早已备尝,现在是一位词林,一位内阁,不数年即当位极人臣。褚施主以后功名亦非等闲可比,但须依洪施主共建功业,不能独创独行,皆系远大前程,可喜可喜。”

褚飞熊又问道:“近闻土匪猖狂,不知何日才能平定?”那禅师道:“老僧世外闲人,不问红尘之事。既承下问,老僧有一偈语,听我道来:‘楚尾吴头,群兽角逐,健翮摩天,一兽降服。’诸位皆明达之才,自可领会。”

三人听了只是不解,洪一鹗道:“弟子等愚鲁不才,实难解悟,还乞老师明白指教,得领真言。”那禅师道:“此系天机,不可泄漏,以后自应便了。”三人又问:“弟子们寿缘结果如何?尚求指示。”禅师道:“如日之升,不必计此,但存一好生之心,何愁不享大寿。数年之后洪褚二位与我尚有一会之缘,彼时自然明白。”当下即招呼侍者,将知客师请来,陪三位贵客午面。三人固却,禅师道:“还有话说,不必推辞。”说罢,垂眉闭目,寂然不言,三人亦不敢再问。少刻知客师进来,各问了尊姓。

一会子吃过素面,那知客师便向洪一鹗褚飞熊道:“小僧观二位英气逼人,武艺谅俱精妙。”二人齐道:“弟子虽曾从师学习,只恐未精。”知客师道:“但不知二位精于何术。”褚飞熊道:“俱曾学过,觉得短兵相接莫妙于剑,临阵交锋莫过于枪,其余兵器总不过乎此。”

知客师喜道:“若非惯家,不能知此中奥妙,必定精专于此了。小僧亟欲一观妙技,不知尚肯赐教否?”褚飞熊道:“正要求老师指点,只是未曾带得佩剑,且于老师前不敢放肆。”知客师道:“这是英雄分内之事,一试何妨!若云无剑,小僧现有一口,但恐不合贵手。”说着,便教侍者将剑取来。少刻侍者把剑取到,知客师双手递上,褚飞熊接过来,将剑抽出看时,见刀长二尺四寸,按二十四气盘列八卦,背嵌七点金星,上有“古定”二字,光华夺目,冷气侵人。褚飞熊赞道:“真好剑,的系干将莫邪一流。”知客道:“请一试试。”褚飞熊再三谦让,先请老师赐教。知客师不肯占先,一定要看褚飞熊剑法,洪一鹗道:“老师吩咐,就是吾兄先试罢。”

褚飞熊说了一声告罪,便将衣服撩起,右手捧剑,放开脚步,先演几个解数,慢慢使开身法,把平生剑术施展出来,但见一片寒光罩体,无半点渗漏。那知客师看到妙处,不禁抚掌大笑道:“真得剑家秘术。”褚飞熊舞罢又道:“还求老师指教。”知客师道:“小僧也曾见过几人剑法,不过婺休一派,总不及施主高妙的。”说罢又请洪一鹗演试。洪一鹗不推辞,向褚飞熊手里取过剑来,撩衣起舞,极尽平生所学,舞到妙处,恍如一道白虹环绕身体,与褚飞熊不相上下。洪一鹗舞罢放下剑来说道:“真是雷门布鼓,惭愧之至。”那知客师道:“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洪施主可谓文武全才矣。”洪一鹗道:“弟子等不敢违命,均已献丑,老师尚肯踢教否?”那知客师接剑在手道:“只恐多时不试,未免荒疏,幸勿见笑。”说着将剑望空一掷,使个身法用手接着,展开上三下四左五右六的数,使得如飞星掣电,两道寒光射得人眼花撩乱。

洪一鹗褚飞熊看得出神,极口称赞不迭。那知客师舞罢笑道:“二位施主勿笑。”洪一鹗褚飞熊齐道:“老师神技,弟子万不及一。”那知客师一面谦逊,一面笑道:“剑法是高妙极矣,但不知二位枪法是那一派传授的?”褚飞熊道:“虽是少林一派,窃恐未得真传,老师谅必尽其神妙。”

那知客道:“这未必见得,但所习却是一派,今再同施主演几路何如?”褚飞熊道:“实欲求教,恐不足与老师交手。”那知客师道:“操演武艺,这却何妨。”因命侍者取两根竹竿,各执一杆,褚飞熊又道:“凡有疏漏之处,求老师不吝教诲,使弟子得领真传。”那知客师道:“彼此较正才是。”当下二人走离有百步远近,使开解数,正如两条青龙,翻江搅海一般,直舞得满空乱落梨花,遍体纷飞瑞雪。两下交手有一二十合,那知客师止住道:“已尽知施主武艺,不必再试了。”吉庆和在旁看见,虽不知其妙,想临阵交锋,亦不过于此也,大赞不止。洪一鹗道:“褚兄枪法精纯,令小弟倾倒百拜。”

那知客师道:“褚施主既已领教,洪施主尚肯不吝一较?”洪一鹗道:“有褚在前,弟子已不敢相望,况老师神妙莫测,何敢班门弄斧么?”吉庆和插口说道:“洪贤弟既承老师谆问,何妨一献其技,即有破绽,尚可请老师指教。”洪一鹗只得取过竹竿,与那知客师对舞了一回,自知不是对手,赶着收了枪法,惭愧说道:“技艺生疏,务求指示。”那客师道:“岂敢,岂敢,小僧直言,洪施主枪法却不如褚施主之精,而剑法则不相上下。”说着就执着褚飞熊手道:“褚施主技勇如此,取功名如拾芥矣。”

又道:“武当一派称为内家,然终不如少林外家之妙,褚施主已得真传,可敬可敬!洪施主虽尽美,而钩拦格架亦甚灵捷,略加操演便纯熟。”洪一鹗道:“老师之言敢不遵命,惟求俯赐教诲,俾弟子有所遵循。”那知客师大喜道:“足见好学,小僧就遵命放肆了。”说着就取竹竿盘旋上下舞了一会,真是神化莫测,吉庆和见了只是伸咂嘴舌,赞美不已;洪一鹗却自始至终,细细领会此中的奥妙。

那知客师舞罢,洪一鹗取了竹竿,照着刚才的妙法,学演了一会,那知客师赞道:“洪施主真明达人也,只小僧演了一遍,便试得一点不差,从此可称褚洪双绝了。”

洪一鹗便谢了知客师的教法。只见警觉禅师复开眼说道:“洪贵人指日位极人臣,这口古定宝剑可即相赠,以助他一臂之力。”那知客师唯唯应诺。随时将古定七星剑双手递上道:“此剑藏之已久,家师原说待贵人相赠,今遇施主,他日建立功业,仗此宝剑居多,幸即珍藏,勿稍轻亵。”说罢便递过来。洪一鹗接在手中,先望警觉禅师恭恭敬敬的道了谢,又望那知客师道谢已毕。又听警觉禅师说道:“吉贵人此去一路荣华,但不可过存奢望,急流勇退便是知机,褚洪二位三年之后尚有难,然不过百日之灾,彼时自有解救,所望好生之心不可抛却,自然福寿绵长,前程远大,老僧有厚望焉。”三人齐道:“承老禅师谆谆告诫,弟子等当刻刻谨遵。”说罢才合掌告退,知客师送出方丈门首,便道:“恕不远送了。”三人又合掌告辞而去。沿路之上说:“这禅师竟是一尊罗汉,可惜无暇,不能常来求他指教。”吉庆和道:“他刚才所赠之剑,我是门外汉不懂,照这老禅师说,光景是不坏,你们二位是个识者,究竟好不好呢?”褚飞熊道:“怎么不好,的系宝剑所罕有之物,洪兄得此可谓意外之遇矣。”

三人一路谈来,不知不觉已进了朝阳门,于是分头各回寓所。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