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娟娟多仗赵鼎锐托了上海县,将胡陆氏惩办以后,断令发堂择配,赵鼎锐又托县令妥为照料,吉庆和又交了些银子与娟娟使用,诸事办毕。十九日上午十二点,赵鼎锐将房饭算清,即来海轮直往北京进发。开出吴淞口外,走到茶山海面,忽然风浪大作,把一条偌大的海船,竟簸得或上或下。赵鼎锐及李杜三人尚可挣扎得住,惟有赵老二吉庆和及小芸不能挣扎,始则哼声并作,继则大吐不休,吉庆和就不过两手抱定床柱子,听他颠簸哼一会吐一会,而赵老二便大喊大叫道:“哥哥,我不进京会试,不要那劳什子的进士了,你可做好事,同管船的商量,叫他回上海罢,我是再不能吐了,肚肠子要翻出来了。”又喊道:“我的爹呀,我受不住了。”说着,哇的一声又吐了出来。

大家正在那里暗暗的笑他,忽听噗咚一声,赵老二由铺上滚下,刚刚滚在吐的上头,把个赵老二糊了个没鼻没脸的粘痰,他也不管龌龊,仍是大哼大喊。小芸本来睡在底下,也是吐得个没法,看看过了黑水洋,风浪稍静,大家才舒服了少许,过了一日才到大沽口外,因水浅海轮不能进口,又用驳船装了行李物件,才往天津紫竹林。到了紫竹林,客栈内的伙计上船接客,仍同上海一样不必烦絮。大家住定,歇息一夜,次日即雇民船开往北通州,又由通州雇坐骡车,这才到京。大家就借寓江宁会馆。安顿已毕,赵鼎锐就去拜了两位同乡京官并那有年谊的世伯世叔,又料理他兄弟与吉庆和去拜老师及太老师。过了两日,又是本科同年团拜,一连忙了好两日,又复过试,大家才定了定神,以待入闱。

到了三月初八,各省士子皆进场会试,不必细说。三场完毕,大家把文章取出来互相赏看,彼此皆称赞了一回,以后便在那里等榜,终日无事,有的去吃馆子,有的去逛窑子,还有的去听戏,种种不一。光阴迅速,这日传出榜信,大家即有点心思起来,待到放榜这日,个个引领以望,自不必说。赵鼎锐同寓五人,心里也似小鹿跳的一般,在那里盼望。一会子报子来报,赵鼎锐、吉庆和皆高高的中了进士,其余三人却名落孙山。于是杜海秋、李亦仙便郁郁的不乐起来,赵老二到还旷达,见杜李二人那种样子,便道:“杜大哥、李大哥不必闷,功名是一定的,强求不来,难道中的都是好文章,不中的都是放屁?我们不必理会他们中的人,但预备预备仍回上海,看那些姘花旦姘武生的倌人,再看那些什么大人阔老,嫖那些姘花旦姘武生的人,比在这里中了还强得多呢。就便中了,请问有什么大好处,不过夸耀乡间,说起来某人中过的,是个乡绅,如此尔尔。固然,皇上家无甚事干,空有个虚名;即便有了大事,这中的许多进士,能有几个如我们吉大哥胸罗经济,我大哥品学兼优,将来可为皇上家建一番事业?仍不过借作个进士的名,求两封老师的信,去各处去打些秋风,再不然住在本籍,倚仗乡绅声势,上好挟制官长,欺侮愚民,穿插衙门,包揽词讼,藉饱欲壑而后已。我们不中到也落得干净,免得人家谈论,说我们是个劣绅。就是小弟中了举,那里是我的本意?只因上承亲志,下碍着老婆情面,女流之辈他晓得丈夫有个功名,他便有了体面,不然不是哭就是闹,闺房之乐固难静好,而且我那呆子名终不得脱,所以小弟因为这两层,便去鬼混了一次。被我混了来,上则聊慰父母,下便可以骄妻子,如果要建功立业,何必一定举人进士呢?而且现在洋务大兴,会说鬼话会写鬼字的人,皇上家比举人进士还要看得中,以为他是懂洋务的,不像书呆子只晓得拘文牵义,之乎者也已焉哉,所以就中了举人进士也是无用,不如还是不中的好。”赵老二说了一番呆话,把大家说得喜怒交集,赵鼎锐也觉听不下去,只得喝道:“二弟你只管不轻不重的乱讲,难道呆病当真又发了么?”赵老二见哥哥有了怒意,这才不说,于是杜海秋三人真个料理起来,先行回去,赵鼎锐、吉庆和仍在京里等候殿试,暂且慢表。

再说韩宏连年官运颇佳,仗作钻谋,得了好两次厘金差使,银钱却剩得不少,又在钓鱼巷讨了个婊子做姨太太,到也顾盼自雄。虽然有了些臭钱,那患得患失之心,终不能扫除尽净,知道吉庆和中了举,他心下便有些不安,然还不致终日愁闷,以为一个举人尚无甚声势,他便找到我,也可想法待他。这日偶看会试题名录,见吉庆和又联捷上去,心下却十分着急,暗暗想道:“他此时中了进士,那声势比举人大得多了,不必说别的,单是他的老师就是王公大臣,以及翰詹科道,还有那些同年世谊,多半是京里的阔老。万一记起前仇,在我这官上寻两件错处,或说我贪婪无厌,或说我卑鄙不堪,在京里托个御史奏参一本,将我的功名革去,这是极容易的事。即不然遇着钦差查办别事,他顺便托一句,再将我从前的作为和盘托出,我仍是个不了。他当初来找我的时候,我原不该因他是穷秀才,看不起他,以为他是必无发达,又怕他因我认了他,就借作从前我受过他家惠的,常来找我,所以忍心害理的说不认得。如果当日是知恩报恩,把他留在我这里,他今日发了上去,我还可以得他好处,他也可以格外照应。在从前我却自以为得计,到了今日反是我无见识了。虽说如此,还须想个什么法儿,等他回来的时候,去弥缝了才好。不然终久是个芥蒂。”独自坐在那里乱想。

不料他那钓鱼巷讨回来的姨太太站在背后,看他拿着一本书,嘴里咕哝着,听了一会,有时听得两句却不清楚,便问道:“老爷一个人在这里看什么书,嘴里说什么知恩报恩,穷秀才大阔老,难道只书上有这些话么?”韩宏听背后有人说话,回头一看,见是自己的妾,便道:“你不晓得这本书上有个人,当年是个穷秀才,而今中了进士了,我在这里羡慕他。”说着,就站起来到了内室。

他妻子见他而有愁容,便道:“老爷今日为何愁容满面,还有什么难办的公事?”还未说完,只见他的妾道:“我刚才在厅上看见老爷拿着一本书,呆呆的看着上而,又说什么穷秀才大阔老知恩报恩的话。我问老爷,听老爷说书上有个人,当年是穷秀才,现在中了进士,颇羡慕他。我正要问老爷,既是羡慕的人,应该面有喜色,为何带着愁容的话,老爷却就进来了,究竟是什么情节,太太一定知道。”他妻子听说,便望着韩宏道:“可是小吉中了吗?”韩宏道:“怎么不是呢,天下事竟难料,我以为他决难发达,今日这事颇难处,怕他找我们。”他那妾便插口道:“他已中了进士,老爷同他又无牵搭,他为什幺要找老爷呢?”韩宏道:“你不知道,他虽中了进士,京城里外难道不要用钱?他本来又无钱的,因同我有点交情,他回南的时候,必定要来找我,我所以怕他来。”他的妾又道:“老爷这到不要虑,即使他来,能应酬即应酬,不能应酬就回复他,老爷同他不过有点交情,也不是承过他的情,不能得罪他,恐怕他反脸,在我看来可不必虑。如果真怕他,我还有个法儿,等他一回来,不等他来,老爷就去拜他,先酌量送他点贺仪,把他的嘴堵住,叫他不好开口,我还做了人情。老爷想想看能用不能用呢?”只因这句话把韩宏提醒,暗道:“我要弥缝前事,何不等他来到南京,我便如此如此,也就可以消释了。”一面想,一面说道:“你的话到也不错,到亏你想呢,且到那时再说便了。”

且说赵鼎铭及李杜二人公车报罢,仍由海道南回,道经上海并未耽搁,只赵鼎铭拜了卜知县一趟,又去王娟娟那里走了一回,告诉他吉庆和已中进士,并叫他耐守一两个月,等吉庆和殿试回来,就可掣回南京成其眷属的话,娟娟好不欢喜。以后三人便回金陵。

洪一鹗自从得了榜信,不对到赵家探问,后知赵鼎锐同吉庆和中了,也是代为欢喜。这日打听赵老二及李杜二人皆已回来,便去访候并慰藉了些话。又过了个把月,赵家又得了殿试的信,知赵鼎锐是个三甲,用了主事,吉庆和却是二甲点了庶吉士。七月将尽,二人便请假回籍,又带着王娟娟同行,到八月中旬已抵金陵,将娟娟权寄赵宅。吉庆和又将娟娟的原委告诉了赵弼,赵弼到也欣羡道:“一个白莼秋能救英雄于末路,一个吉寿人出贫女于火坑,公子佳人遥相映,真可羡极了。”

次日洪一鹗知道他们已经荣归,便来道喜,接着赵家的亲戚故旧,也个个皆来恭贺,还有不认得吉庆和的,听见赵家人说,顺便亦来趋奉,于是你家接风,他家洗尘,闹个不了。洪一鹗又备了一桌酒,请赵氏兄弟吉庆和并李杜等五人聚饮。这席间就谈起王娟娟的话,洪一鹗极口艳羡,吉庆和就趁便说道:“小弟有一事,拟同翼兄奉商,因娟娟一事,现在寄居赵府,虽承年伯与年伯母不弃,却实在搅扰不安,鄙意拟相商于翼兄,可否转达老嫂或暂同居,或合寻一所房屋,为常过之计。小弟此次回籍,拟将家母迁移来此,以便就近迎养,不识翼兄以为何如?”杜海秋道:“此事极妙,两美同居,后先继美,真是遥遥相印,我想翼兄的老嫂绝不推辞,不必待禀命而行,此时竟答应了,就可择日迁徙。”洪一鹗道:“既承吉兄不弃,小弟当饬令家人,刻日打扫,先腾两间净室,聊作青庐,随后俟老伯母来宁,当再合寻一所,为同居之计,那时拙荆却好常聆慈训,小弟亦可朝夕晤教了。”吉庆和大喜,各人便开怀畅饮,直至席终而散。

洪一鹗当晚即将同居的话告诉白莼秋,白莼秋也极其情愿。过了一日,吉庆和与赵鼎锐又去拜了制台及藩司各当道,制台又差具回拜,其余皆亲自到门贺喜谢步,吉赵两位足足忙了半月才觉清楚。吉庆和又择了个吉日,就同娟娟搬过杜家,却好白莼秋与娟娟极相契合,又拜了异姓姊妹,由此吉庆和更十分喜悦,到了九月半后,便回襄阳去接老母。欲知吉庆和的母亲何日来宁,是否与白莼秋同住,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