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重新驶行的时候,我的神志稍稍安宁些。我暗想这种胁索的勾当,我们曾在王智生的“第二张照”一案上经历过一次。那王智生真是个阴险的狠客,不但我对付他不下,连霍桑也觉得有些棘手。这陈剑英谅来不致像王智生一般地阴毒。他既然同样胁索,目的也只在金钱罢了,何致于手枪从事?显见这只是借此恐吓懦弱的女子,决不会演成事实。况且他既已得到了二干,为了一千的少数,反而行凶肇祸,世间断没有这样的愚人。再进一层,即便他还要行凶,可当众宣扬秘密的举动,谅他也不敢实施。因为这不但于他无益,万一破露,他已经到手的二千也许有呕出来的危险。不过女子们无论怎样老练,究竟受不起惊吓。我瞧那不知姓名的女子,社交的经验似乎很深了,但一经那男子的玩弄,便也慌得手足无措。现在这件事落在我的手里,虽没有霍桑在场,料想起来,我一个人也还担当得住。

汽车在也似园门前停住。我就走下车来。园门外汽车马车停得不少。办婚事的仆役执事们也忙碌异常。加着许多看热闹的闲人,更是拥挤不开。原来一点半钟已过,距离行礼的时间只有二十分钟。新郎新娘快要到了。

我进了园门,向一个招待员点了点头,便一直走到礼堂。礼堂中已经坐满了男男女女的来宾。我向宾客中寻觅那个拆白少年,但瞧来瞧去,不见那高鼻子的胖子。

莫非那人只是虚声恫吓,实际上没有来?

我退出了礼堂,立在石阶上面,抬头一望,忽见对面假山顶上的一只亭子里面,站着一个少年。那人的身材果然矮胖,戴一副黑色眼镜,头上一顶巴拿马草帽,身上穿一件白夏布长衫,左手中执一根手杖,倒有六七分相像,不过中间还隔着一个荷池,我瞧不清他的鼻子是否高耸,和左颊上有病没有。我就走下石阶,慢慢地渡石桥走过去。等到走近,我抬头细瞧,那人果然有一个高鼻子,左颊上又有一粒显明的黑痣。他的身子靠在亭柱上,手杖却支在腰下,面色苍黑,眼光灼灼地从黑眼镜里透射出来,直望着对面的礼堂。他的形状凶狞可怖,果然像是来寻仇的。

这人就是陈剑英吧?大概不会错。和他攀谈几句,当然是一种应有的举措,但我怎样开口呢?正像一个小学生拿到了考题,一时无从落笔。既而一想,这件事当事人既然怕张扬而不愿决裂,我不如用陪衬的笔法,做一篇反面文章,使他知难而退,不敢发作。我的责任也就可以告卸。

我一步步跨上假山的石级,将近亭子时。忽见那人直立了身体,眼睁睁地望着我,又把他的手杖用力挥一挥。怎么?他已经看透了我的来意吗?这一着是不是先声夺人,含着示威作用?但我估量他的年龄约在二十二三,身材不比我高,我一个人能够对付。况且我学过几拳,裤袋中又藏着手枪,正不必怕他。我缓步走进了亭子,把草帽除下了,拿在手中扇汗,顺势向他点一点头。

我搭讪着说:“热得厉害!这里倒还凉快些。”

其实假山上树木并不多,完全在骄阳的包围之中,并且受了荷池中水光的反射,热度很高。我这一句话的确是无聊的。那人的眼光从黑镜背后射出来,又向我仔细地打量一下。他也点一点头,却并不答话。第一个爆仗不响。

但我并不失望。

我问道:“对不起,你的手表几点钟了?”

他冲口答道:“还有一刻。”

“咽,两点钟还有一刻?”

“是,一点四十六分。”他又瞧瞧我,“你来瞧结婚?”

“是。你也是?”

他只点点头。话线又中断了。他的眼光很忙碌,一会在瞧园门,一会又射到礼堂方面去。

我自言自语地说:“奇怪,来宾中间会夹杂许多侦探!”

那人突的旋转头来,显然很注意。

他反问道:“有侦探?”

“是。瞧,那边有好几个。”我随便向礼堂的人丛中指一指。

“你可知道为了什么?”他追问我。

我淡然地道:“我也不大明白。大概王家很有些势力,这里的巡官特别讨好,所以派几个侦探来防防意外。”

那人沉吟了一下,点点头:“晤,我想大约为了阔绰的女客们太多,特地来防防扒窃。”

“这也难说,说不定另有用意。”

“喔?你想有什么用意?”

“我听得昨晚上戚宅后面有人放枪,怕有什么无赖阴损作弄。今天的侦探也许就为防这一着。”

我的眼梢暗暗地偷瞧他。他的面色果然有些变异。他眨眨眼睛。他的右手下识意地在衣袋外面摸一摸,随即又定睛瞧着我。我瞥见他的衣袋中有一种突出的东西,仿佛是一支手枪。唉,事情倒不像玩!他真要动手?我又怎样阻止他?

一阵军乐声音突然传人耳鼓,跟着是一片喧闹呼喊的声音。

“新娘来了!……新娘来了!”

胖子一手执着手杖,一手撑直了腰,怒睁着黑眼,遥望着园门口的方向。他在眺望那缓步进来的新娘。

我凭高下瞩,也瞧得清清楚楚。一会,笼在白纱中的新娘被拥扶着走近礼堂。

我远望伊的装束姿态果然非常艳丽。旁边一个女傧相穿一件淡绯色薄纱颀衫,也打扮得花枝招展。这傧相不是别人,就是半小时前,那个和我在汽车上并肩密谈的不知姓名的女子。

那男子一看见,忽而高鼻子里哼了一声,双眉一皱,腰肢一挺,好像要走下假山的样子。唉,我的想法未免太小看了!那人不只是恐吓,简直要实行动手了!

我说:“喂,礼堂中挤得很,倒不如站在这里,可以瞧得清楚些。”

那人道:“我想到下面去走走。”他回身跨下亭子,向石桥走去。

这时新郎新娘已进了礼堂,正并肩站立着。司仪员已开始唱婚礼节目。钢琴也在悠扬地响起来。那黑胖子已踏到亭子的阶级上。我有些着急,突然发声喊他。

“喂,朋友,知趣些!走下去不会有便宜!”

那人果然停一停脚步,回头来向我瞧瞧。

“什么意思?”

“你自己总知道。何必问我?”

“我不懂你的话。”

那人回了一句,略一踌躇,继续跨下石级。我也离开亭子,步武他的后尘。

我高声呼喝:“慢走!”

“为什么?”他只略略侧一侧脸,脚没有停。

“喂,你的衣袋中不是藏着违禁品吗?”

“笑话!”

他不但不停,竟放开脚步,连跳带奔地穿过了石桥,直向礼堂中奔过去。局势恶化了!似乎不能不出于决裂。

我也急步追在他的后面。那时我和他相差六七步远。我刚才踏上石桥,他却已经跨上礼堂前的石阶,正在向人丛中竭力钻挤。我走过了石桥,还瞧得见他的背形。

他正插在几个孩子的中间,还没有挤进去。

琴声又在响。宾客们不大守秩序,笑语喧嚣,闹得不堪。我奔了几步,也到了石阶下面,急忙伸出一只手,按住那人的肩膊上。不巧,我的手刚才触着他的夏布长衫,还没有把握得稳定,他已经滑进了人丛中去。

怎么办?追赶进去吗?但石阶上围观的男男女女和孩子们,排挤得密密层层,放进了一个人,却不容我第二人再挤进去。

“交换饰物!”

仓皇中我听得司仪人在高唱。唉,婚礼快完成了,或者可以平安无事吧?不料司仪人高唱的余音还没有消散,忽而——砰!……砰!……

接着又有女子的惨呼声,观众们的骇乱声,司仪员的狂呼声,孩子们的哭喊声,组织成一片怕人的喧叫:“新娘打死了!……新娘打死了!……”

唉!我失败了!

是的,我已慌了手足。第一次单身出马,竟会闯这样的大祸!我眼看那凶手行凶,竟没法阻止,岂不羞杀?亡羊补牢,我可再不能把凶人放走!我拼命地攒进去捕凶手。可是这时候观众已不像先前那样挤紧得象围墙一般,却象潮涌般地倒退出来。

砰!

又是一声枪响。观众们益发惊乱了。忽象墙坍壁陷般地分开两边,各自逃命。

我看见那个巴拿马草帽的凶手了。他高举着手枪,枪口上仰,大踱步从空隙处走出来。人尽管多,竟没一个人拦阻他!

我不顾危险,早已摸出手枪,向前赶上去。他回头看见我,忽把枪口垂下,望准我砰的一枪。我早防他如此,急忙把身子一蹲。枪弹便从我的肩头上飞过。

那人乘我俯蹲的当儿,早从侧旁闪出去。我挺直身子追上去,一壁举起手枪,打算瞄准他的腿步发一枪。正在这时,一个穿白西装的人远远从园门口走进来。

他放过了擦肩而过的凶手,向着我迎面奔来,举着他的右手。挥着一块白巾,显然在阻止我的进行。大概是凶手的同党吧?……

“包朗,停!”

我愣一愣,不知不觉地停了脚步。声音很熟悉。我定睛瞧时,这人就是我的朋友霍桑!

做梦吗?霍桑怎么会突然出现?他既然看见凶人,又为什么当面放过他,反而阻止我的追赶,让他逃走?

“凶手逃走了!……凶手逃走了!”

园门前众声喊嚷。于是一阵嘈乱,大众都纷纷追出园门。霍桑也拉着我的手,一同拥到外面。园门外人头蠕蠕,车马纵横,闹得不亦乐乎。我听得吁吁的警笛声音,吹向北面去。警士们也在那里追赶凶手了。有几个警士举着警棍,竭力在人堆里乱喝。可是人多声杂,休想弹压得住。霍桑拉着我沿墙向南走去,到了一部停在后面的汽车面前,便开了车门推我上车。车夫便缓缓地展动机轮,向南驶行。

霍桑轻声道:“包朗,你出险了。定定神,有话回去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