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从手袋中拿出一块丝绒的白巾来,在嘴唇上按了一按。香气又加强进攻。我仍稳坐着等伊开口。

伊说道:“佩芝在一年以前,认识了一个姓陈的少年。他们俩起初的交谊虽很密切,可是还没有谈到恋爱。后来那姓陈的离开了上海,佩芝也别有所爱,和王汉景订了婚约。”

“侃侃而谈”,是当时我感到的印象。伊的口才非常流利,说到恋爱婚约等等的名词时,也绝没有一毫寻常女子羞涩的态度。我料伊受过相当教育,一定也是一个交际界上的名花,近时流行的所谓“摩登”程度也已经相当成熟。否则伊和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并坐一车,怎么会有这样绝无顾忌的态度?

伊继续说:“论情理,这件事本来和陈剑英绝不相干。因为恋爱自由,在今日谁也不能否认。包先生,你说是不是?”

“是。”

“佩芝既不曾和剑英有什么约,此刻伊和汉景订婚,当然是完全自由的。不料陈剑英一听得,忽来向佩芝要挟,要求三干元。不然他便要散播谣言,毁坏佩芝的名誉。包先生,你总也知道王汉景是大利银行行长王叔云的公子,在社会上很有面子。万一那不堪的谣言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去,由有佩芝的像片作证,别说婚事会给破坏,就是佩芝—生的名誉不是也要断送了吗?”

“你说陈剑英的手里有你的朋友的一张像片?”

“正是。这照片起先本是佩芝送给他的。但朋友们的交谊,送一张照片,有什么希奇?陈剑英却想借此胁诈,作为他们俩有过关系的证据。你想可笑不可笑?

不过在现在顽固的旧社会中,黑白不分,如果宣扬出去,却也有口难辩。包先生,你说是不是?“

“晤,你的朋友有过什么表示?”

“佩芝非常惊恐,特地和剑英商量,情愿出两千圆,把那照片赎回来。他应允了。佩芝就设法借贷,凑满了两千,果真换了那照片回来。”

这时我觉得车身震颠得厉害。一阵热风,挟着许多沙泥扑在我的脸上。我偶然向车窗外一望,地点比较荒僻,已达到沪军营半淞园相近。

我岔口问道:“慢。我们此刻往哪里去?怎么一直向南?”

伊答道:“我们不住哪里去,只因我们没有谈话的地方,所以利用着这部汽车,可以细细地把情由告诉你。现在我们可以回去了。”

那汽车夫很灵敏,早已减缓了速率。将汽车掉过头来,向原路驶回。

那女子又道:“包先生,现在我应当把紧要的话说明白,以便你挽救佩芝的性命。”

我点头道:“好,你说下去。照片赎回来后又怎么样?”

“那陈剑英真是一个阴险的无赖。他拿到了两干元之后,不但不知足,反而动了他的贪心。他再要求一千元,声言非凑满他先时要求的数目不可。佩芝因着没处再借,并且照片也收还了,便不理他。谁知陈剑英胁索不成,昨晚上来了一封恫吓信,说当晚佩芝若不把一千元送去,今天他就要用手枪对付——”

我插口道:“这封恫吓信此刻可在你身上?”

伊又把那块香气醉人的丝巾扬一扬。在粉颈上轻轻地抹了一抹,又摇了摇头。

伊道:“没有。那信如果被什么人瞧见,太危险,所以佩芝当时就把它烧掉了。”

我失望地说:“可惜:否则这一封信就是胁索的铁证。他如果有什么举动,将他捉住了,送交警察,他就不能够狡赖。”

女子摇摇头:“我说过了,佩芝的意思,不愿意使这件事落到警察们的手里去,怕的是张扬开来。”

“那末,他第二次胁索,贵友可又应允他?”

“没有。时间既然太短促,一时又凑不足一千元,所以没有理他。可是昨天深夜,佩芝的卧房后面,忽然有砰的一声,显然是手枪。佩芝吓坏了,只怕今天婚期,要闹出什么乱子。伊没有办法,和我商量,只有请求先生们来参加婚礼,以免万一的危险。”

“今天早晨,伊发给我们的请帖,就是这个意思?”

“是。但是到了十一点钟左右,佩芝又瞧见陈剑英在门前打探。他向一个老妈子问明了两点钟在也似圆举行婚礼,便匆匆地走了。因此,佩芝更着急起来,料他在举行婚礼的时候,一定要有什么举动。故而伊叫我来恳求你,总要请你出一些力,保全伊的名誉和性命才好。”

我略一沉吟,把这件事的局势思索了一会,方才答话。

“你们希望我怎么样效力?”

“很简单。你但须往也似园去,看见了剑英,就设法把他看住,不让他有任何活动。等到婚礼完毕,新夫妇上了汽车,便不妨由他自由。你的责任也就终了。我们一定要重重酬谢。”

“酬谢且不必谈。这种欺凌弱女的无赖,我们最痛恨。如果能够尽力,原是我们分内的事。但我见他之后,怎样对付他?要不要揭破他的阴谋,把他送到警局里去?还是——”

“不!不!这样子仍不免违反佩芝的意思。包先生,这决计使不得!你只须把他软禁住,不使他有什么动作,那就好了。”

“软禁的时间,是不是只要在行婚礼的时间?”

“正是。婚礼完毕了,料他不致于再有什么举动。即使他再来,佩芝也不妨向新郎说明真情,那就容易对付。”

我又一度静默。汽车还在进行,因着速牵的迟缓,风透进车厢门来的不多。

我感到些闷热。

我说:“既然如此,我就这么办,不过便宜了那个无赖。你告诉我,陈剑英的身材状貌怎么样?”

女子道:“他是一个矮胖子,面形带方,鼻子特别高耸,皮色略黑,左颊上有一粒黑痣,很容易辨别。”

“他穿什么衣服?本装还是西装?”

“今天早晨,老妈子看见他穿一件宽大的细白夏布长衫,戴一顶巴拿马草帽。但有时候他也穿西装。”

“好。现在你可以去回复戚女士,伊尽管安心。无论如何,我决不使那流氓实行他的无耻的阴谋。”

那女子又现出一丝媚笑,瞧着我道:“包先生,多谢!你真是弱女子们的保障者!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

伊的最后一句话是凑在我的耳朵边说的。那声浪钻刺我的耳膜,我的耳朵感到痒刺刺。我真有些受宠若惊,低倒了头,略略鞠了鞠躬。

伊又道:“唉,这里是尚文路了,我得下车。包先生,你可直接往也似园去。再见。”

汽车停止了。那女子就盈盈地立起身来,走下车去,下车后又回眸向我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