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谢月英她们的房里去一看,她们三人中间的空气,果然险恶得很。那一回和陈君到她们房里来的时候,我记得她们是有说有笑,非常融和快乐的,而今朝则月英还是默默的坐在那里托姥姥梳辫,陈莲奎背朝着床外斜躺在床上。李兰香一个人呆坐在对窗的那张床沿上打呵欠,看见我进去了。我看见了谢月英的梳辫的一个侧面,心里已经是混乱了,嘴里虽则在和李兰香攀谈些闲杂的天,眼睛却尽在向谢月英的脸上偷看。

我看见她的侧面上,也起了一层红晕,她的努力侧斜过来的视线,也对我笑了一脸。

和李兰香姥姥应答了几句,等我坐定了一忽,她的辫子也梳好了。回转身来对我笑了一脸,她第一句话就说:

“王先生,几天不看见,你又长得那幺丰满了,和那一天的相儿,要差十岁年纪。”

“暧暧,真对不起,劳你的驾到病院里来看我,今天是特地来道谢的。”

那姥姥也插嘴说:

“王先生,你害了一场病,倒漂亮得多了。”

“真的幺!那幺让我来请你们吃晚饭罢,好作一个害病的纪念。”

我问她们几点钟到戏园里去,谢月英说今晚上她因为嗓子不好想告假。

在那里谈这些闲话的中间,我心里只在怨另外的三人,怨她们不识趣,要夹在我和谢月英的中间,否则我们两人早好抱起来亲一个嘴了。我以眼睛请求了她好几次,要求她给我一个机会,好让我们两个人尽情的谈谈衷曲。她也明明知道我这意思,可是和顽强不听话的小孩似的,她似乎故意在作弄我,要我着一着急。

问问她们的戏目,问问今天是礼拜几,我想尽了种种方法,才在那里勉强坐了二三十分钟,和她们说了许多前后不接的杂话,最后我觉得再也没有话好说了,就从座位里立了起来,打算就告辞出去。大约谢月英也看得我可怜起来了,她就问我午后有没有空,可不可以陪她出去买点东西。我的沉下去的心,立时跳跃了起来,就又把身子坐下,等她穿换衣服。

她的那件羊皮祆,已经做好了,就穿了上去,底下穿的,也是一条新做的玄色的大绸的大脚棉裤。那件皮袄的大团花的缎子面子,系我前次和她一道去买来的,我觉得她今天的特别要穿这件新衣,也有点微妙的意思。

陪她在大街上买了些化妆品类,毫无情绪的走了一段,我就提议请她去吃饭,先上一家饭馆去坐它一两个钟头,然后再着人去请李兰香她们来。我晓得公署前的一家大旅馆内,有许多很舒服的房间,是可以请客坐谈的,所以就和她走转了弯,从三牌楼大街,折向西去。

上大旅馆去择定了一间比较宽敞的餐室,一我请她上去,她只在忸怩着微笑,我倒被她笑得难为情起来了,问她是什幺意思。她起初只是很刁乖的在笑,后来看穿了我的真是似乎不懂她的意思,她等茶房走出去之后,才走上我身边来拉着我的手对我说:

“这不是旅馆幺?男女俩,白天上旅馆来干什幺?”

我被她那幺一说,自家觉得也有点不好意思,可是因为她说话的时候,眼角上的那种笑纹太迷人了,就也忘记了一切,不知不觉的把两手张开来将她的上半身抱住。一边抱着,一边我们两个就自然而然的走向上面的炕上去躺了下来。

几分钟的中间,我的身子好像掉在一堆红云堆里,把什幺知觉都麻醉尽了。被她紧紧的抱住躺着,我的眼泪尽是止不住的在涌流出来。她和慈母哄孩子似的一边哄着,一边不知在那里幽幽的说些什幺话。

最后的一重关突破了,我就觉得自己的一生,今后是无论如何和她分离不开了,我的从前的莫名其妙在仰慕她的一种模糊的观念,方才渐渐的显明出来,具体化成事实的一件一件,在我的混乱的脑里旋转。

她诉说这一种艺人生活的苦处,她诉说a城一班浮滑青年的不良,她诉说陈莲奎父女的如何欺凌侮辱她一个人,她更诉说她自己的毫无寄托的半生。原来她的母亲,也是和她一样的一个行旅女优,谁是她的父亲,她到现在还没有知道。她从小就跟了她的师傅在北京天津等处漂流。先在天桥的小班里吃了五六年的苦,后来就又换上天津来登场。她师傅似乎也是她母亲的情人中的一个,因为当他未死之前,姥姥是常和她母亲吵嘴相打的。她师傅死后的这两三年来,她在京津汉口等处和人家搭了几次班,总算博了一点名誉,现在也居然能够独树一帜了,她母亲和姥姥等的生活,也完全只靠在她一个人的身上。可是她只是一个女孩子,这样的被她们压榨,也实在有点不甘心。况且陈莲奎父女,这一回和她寻事,姥姥和李兰香胁于陈老儿的恶势,非但不出来替她说一句话,背后头还要来埋怨她,说她的脾气不好。她真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了,想马上离开a地到别处去。

我被她那幺一说,也觉得气愤不过,就问她可愿意和我一道而去。她听了我这一句话,就举起了两只泪眼,朝我呆视了半天,转忧为喜的问我说:

“真的幺?”

“谁说谎来?我以后打算怎幺也和你在一块儿住。”

“那你的那位亲戚,不要反对你幺?”

“他反对我有什幺要紧。我自问一个人就是离开了这里,也尽可以去找事情做的。”

“那你的家里呢?”

“我家里只有我的一个娘,她跟我姊姊住在姊夫家里,用不着我去管的。”

“真的幺?真的幺?那我们今天就走罢!快一点离开这一个害人的地方。”

“今天走可不行,哪里有那幺简单,你难道衣服铺盖都不想拿了走幺?”

“几只衣箱拿一拿有什幺?我早就预备好了。”我劝她不要那幺着急,横竖着预备着走,且等两三天也不迟,因为我也要向那位父执去办一个交涉。这样的谈谈说说,窗外头的太阳,已经斜了下去,市街上传来的杂噪声,也带起向晚的景像来了。

那茶房仿佛是经惯了这一种事情似的,当领我们上来的时候,起了一壶茶,打了两块手巾之后,一直到此刻,还没有上来过。我和她站了起来,把她的衣服辫发整了一整,拈上了电灯,就大声的叫茶房进来,替我们去叫菜请客。

她因为已经决定了和我出走,所以也并不劝止我的招她们来吃晚饭,可是写请客单子写到了陈莲奎的名字的时候,她就变了脸色叱着说:

“这一种人去请她干吗!”

我劝她不要这样的气量狭小,横竖是要走了。大家欢聚一次,也好留个纪念。一边我答应她于三天之内,一定离开a地。

这样的两人坐着在等她们来的中间,她又跑过来狂吻了我一阵,并且又切切实实地骂了一阵陈莲奎她们的不知恩义。等不上三十分钟,她们三人就一道的上扶梯来了。

陈莲奎的样子,还是淡淡漠漠的,对我说了一声“谢谢”,就走往我们的对面椅子上去坐下了。姥姥和李兰香,看了谢月英的那种喜欢的样子,也在感情上传染了过去,对我说了许多笑话。

吃饭喝酒喝到六点多钟,陈莲奎催说要去要去,说了两次。谢月英本说要想临时告假的,但姥姥和我,一道的劝她勉强去应酬一次,若要告假,今晚上去说,等明天再告假不迟。结果是她们四个人先回大新旅馆,我告诉她们今晚上想到衙门去一趟办点公事,所以就在公署前头和她们分了手。

从黑阴阴的几盏电灯底下,穿过了三道间隔得很长的门道,正将走办公室中去的时候,从里面却走出了那位前次送我进病院的会计科员来。他认明是我,先过来拉了我的手向我道贺,说我现在气色很好了。我也对他说了一番感谢的意思,井且问他省长还在见客幺#蝴说今天因为有一所学校,有事情发生了,省长被他们学生教员纠缠了半天,到现在还没有脱身。我就问他可不可以代我递一个手折给他,要他马上批准一下。他问我有什幺事情,我就把在此地仿佛是水土不服,想回家去看一看母亲,并且若有机会,更想到外洋去读几年书,所以先想在这里告了一个长假,临去的时候更要预支几个月薪水,要请他马上批准发给我才行等事情说了一说。我说着他就引我进去见了科长,把前情转告了一遍,科长听了,也不说什幺,只教我上电灯底下去将手折缮写好来。

我在那里端端正正的写了一个多钟头,正将写好的时候,窗外面一声吆喝,说,“省长来了。”我正在喜欢这机会来得凑巧,手折可以自家亲递给他了,但等他进门来一见,觉得他脸上的怒气,似乎还没有除去。他对科长很急促的说了几句话后,回头正想出去的时候,眼睛却看见了在旁边端立着的我。问了我几句关于病的闲话,他一边回头来又问科长说:

“王咨议的薪水送去了没有?”

说着他就走了。那最善逢迎的科长,听了这一句话,就当作了已经批准的面谕一样,当面就写了一张支票给我。

我拿了支票,写了一张收条,和手折一同留下,临走时并且对他们谢了一阵,出来走上寒空下的街道的时候,心里又莫名其妙的起了一种感慨。我觉得这是我在a城衙门口走着的最后一次了,今后的飘泊,不知又要上什幺地方去寄身。然而一想到日里的谢月英的那一种温存的态度,和日后的能够和她一道永住的欢情,心里同时又高兴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