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康圣人电报发出后,督军团见了,不过付之一笑。当时更有几省先已取消独立,康便扬扬得意,居为自己一电的功劳。又对人夸说淞沪卢护军使,杭州杨督军,均已运动成熟,只要首都一有举动,江浙可保一致风从。但恨张大帅久无第二次信来,似已将此事置诸脑后,失此机会,未免可惜,心中实为懊恨。

这天在寓中正自无聊,忽有赵某过沪,登门拜访。康一见名片,晓得是辫帅左右要人,连忙出来接见,开口便问大帅近来在京的行动,赵某连连摇头道:“不要提起,大帅自从到京,成日价为李老九事,忙个不了。起初还去联络外交团,和军界几个重要人物,近来看他无精打彩,志向顿变,只怕复辟的事已经不成问题了。”康圣人听了大吃一惊,跺足捶胸的说道:“是我自己不该误寻门路,这班武人如何能共大事呢?”赵某去后,康恐深受诸遗老的诘问,无言可答,只得托病,一概不出见客。岂知赵某已将康懊丧情形函告万绳杖,万也是急于进行的,深怕康灰心,私发密电,说是事机业已成熟,不日便须进行,惟对于制诰一方面,非君大手笔不能担任,请预为筹备,以免临时匆促。

意始渐安,即在旅舍中伸笔铺纸,撰起煌煌大文来。甫得脱稿,适万又奉大帅面谕电促进京。康才约齐同党,开一密议,都劝他早日北上,并有沈曾植、王乃澄二人,愿相随同行。所穿服装,均极诡异,康着灰色布长衫,长袜统,淡黄色洒鞋,仿佛游方僧模样。沈王则豚尾后垂,宽袍博带,望而知为旧官僚,故最引人注目。车抵京师东车站,早有辫子军四人,并马车一辆,等候已久,望见康来,即拥之登车,直向南河沿张宅风驰电掣而去。

从此张宅门禁格外加严,来宾一概挡驾。终日所谋,无非复辟之事。康初见张即以先发制人为言,务于三日内即须动手。

张勋也因为日来与李内阁意见不合,借此可以将他推倒,故亦深以为然。岂知两人所谈计划,都被张勋夫人听去。这位夫人曹氏,人极贤明,晓得此事发生,将有灭门之祸。等到丈夫退入内室,立即带着子女,还有两个宠妾,一同走到张前,跪倒痛哭。说是日来所谋,妾已尽知,但复辟一事,在今日是一定不可行的。君子趋吉避凶,不如早返徐州,保全阖家性命,张勋大怒道:“此等国家大事,你们妇人女子如何晓得,我的计策早经决定,万无更变之理。况事关秘密,现既被你听去,将来倘若泄漏一言半句,定惟汝等是问。”说毕喝令起去。

曹氏见无可挽回,而事已危急,间不容发,这夜便没有合眼。天一亮,便叫了一部街车,跑到定武军统领刘文揆处,请他设法解救。刘想了半天,也是一筹莫展,只得说道:“天下事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此事全由万公羽主持,现在只要先把他赶逐出去,大帅前就好进言了。”曹氏道:“现在却不止公羽一个,自从康有为到此,他们已有了成议,大祸即在目前,单逐万有何用处?倘实在没法,我只有出去自首,请总统预为防范就是了。”刘文揆道:“这祸也不能免,还不是同实行复辟一样,哪个肯来原谅你?我看姑且将万逐去,再商第二步的办法为是。”曹氏只得匆匆回去,直到张勋房中,一头撞去,哭着说道:“今天若不把康万两人赶出门外,我决不生存世上,但我临死时,须将此事根由,向大众表白一番,使大家也好预为防范。”张勋方才有些恐慌起来,当日请康搬到西砖胡同法源寺下榻,万亦搬到天坛定武军营里去了。但事已至此,万无中止之理。况又有海上到京诸遗老,彼此一人传十,十人传百,弄得一班住京满籍大员及王公宗室,均来伺候于张宅门墙,终日歌功颂德,恭维得张大帅乐不可支,更加跃跃欲试。

万绳栻被曹氏驱逐,更加衔恨在心,誓必达到目的,以为报复,无时不在旁撺掇,张勋仍不动声色。

到了三十日这天,清廷召集一班老臣如梁敦彦、梁鼎芬、陈宝琛、刘廷琛等,特开御前会议。所议何事,外间无从得悉,张却佯作不知,应京中各界欢迎,赴江西会馆看戏。夜间十二点钟,方才回来。因为受了戏中感触,意气飞扬,不能制止,马上用电话分头去请王士珍、江朝宗等一班要人。等得诸人到齐后,辫帅步至院中,见有长凳一条,即拖来坐下,大声向众演说道:“我有一种志愿,藏在胸中已久,屡次要想实行,都没有机会。此次从徐州到京,虽受各督军嘱托,实亦到处留意此事。到津时探询各方意见,虽赞成者少,然而我并不因此退缩。现在看见京里情形,才晓得时机业已成熟,断无再缓之理。

简直说我的意思,便是要扶宣统出来,重登帝位。想诸君都是受过满清厚恩的,身为清室大员,大概没有不赞成了。”说完便立等回话。大家听了,都面面相觑,不敢回答,只有王江二人吞吞吐吐的道:“此事虽然可做,但不知各省可同意么?”

张道:“各省我都联络好了。”王江又道:“这事关系甚大,宁可慎重些为是。”张勋瞪目道:“敢是你们先存心反对么?”王江慌忙答道:“某等岂敢反对 !”张勋道:“既不反对,就请签名。”一面高声宣布道:“凡是今夜来到此地的,哪个不签名,不能出我大门。”众人听了,从王江起,默无一言,各各将名签毕。忽见大帅夫人曹氏带领儿女,从屏后哭着出来,牵住张勋衣服不放,曹氏便跪在地下说道:“复辟的事万不可行,务请从长计议。”张勋不待说完,即大怒道:“今日这事,只有向前,不可退后一步,敢有不遵我意行事的,无论至亲骨肉,以及寅僚朋友,马上推出枪毙。”说时向儿子踢了一脚道:“还不快滚进去吗?”曹氏等只得哭着退入后堂。

张勋又令江朝宗下令开放城门,好调定武军人内。江朝宗道:“不久天即黎明,何不稍待,以免惊动居民?”张勋勃然道:“你不开城,不是有意为难么?你今晚便不要想出我大门!”王士珍从旁劝解,令江用电话知照各门,见有军队进城,不准拦阻。张勋这才正式发下号令,召集李进才、陈光远两师,连同驻札城外的定武军,一概分布城内,均拥护在皇城左右,果然是军令森严,一呼而集。两点钟时候,军队已悉到齐。三点钟时,张勋由宅内乘坐官轿,前后左右都有精锐辫兵围随着,风屯云拥的,直向清宫而去。顷刻间已抵中和殿阶下,方才停住。旧官僚中消息灵通,先来伺候的已经不少,当即入宫报告,并请宣统由乾清门乘舆出宫,到了中和殿阶下,顾瑗忙上前搀扶出舆,与张勋相见。张急下轿叩见,这时张身着蓝纱袍黄马褂。宣统身着黄纱袍马褂,头上戴了一顶困秋帽,上盖红绸,装束极其简单。宣统慰劳数语,张即请其升殿。此时王公大臣排班就列的,统共不过数十人,当由张勋为首,俯伏山呼,恭行庆贺礼,阶下辫兵也跟着三呼万岁。然后由张勋将拟就的复位上谕进呈御览,宣统一一看毕,即命盖玺颁发。事毕天已不早,当即退朝。谕云:朕不幸以冲齿继承大统,茕茕在疚,未堪多难。辛亥变起,我孝定景皇后至德深仁,不忍生民涂炭,毅然以祖宗创垂之重,亿兆生灵之命,付托前阁臣袁世凯,设临时政府,推让政权,公诸天下,以息争弭乱,民得安居。乃国体自改共和以来,纷争无已,迭起干戈,强劫暴敛,贿赂公行。岁入增至四万万,而仍患不足,外债增出十余万万,而有加无已。海内嚣然,丧其乐生之气,使我孝定景皇后不得已逊政恤民之举,转以重苦吾民,此诚我孝定景皇后初衷所不及料,在天之灵,恻痛而难安考。而朕深居宫禁,日夜祷天,傍徨饮泣,不知所出者也。

今者复以党争激成兵祸,天下汹汹,久莫能定,共和解体,补救已穷。据张勋、冯国璋、陆荣廷等,以国本动摇,人心思旧,合词奏请复辟,以拯生灵。又据瞿鸿机等为国势阽危,人心涣散,合词奏请御极听政,以顺天人。又据黎元洪奏请奉还大政,以惠中国,而拯生民各等语。览奏情词恳切,实深痛惧,既不敢以天下存亡之大责,轻任于冲人微眇之躬,又不忍以一姓祸福之警言,遂置亿兆生灵于不顾。权衡重轻,天人交迫,不得已允如所奏,于宣统九年五月十三日临朝听政,收回大权,与民更始。自今以往,以纲常名教,为精神之宪法,以礼义廉耻,收溃决之人心。上下以至诚相感,不徒恃法守为维系之资。政令以惩毖为心,不得以国本为尝试之具。况当此万象虚耗,元气垂竭,存亡绝续之交,朕临深履薄,固不敢有乐为君,稍自纵逸,尔大小臣工,尤当精白乃心,涤除旧染,患息以民瘼为念,为民生留一分元气,即为国家延一息命脉。庶几危亡可救,感召天庥。所有兴复初政,亟应兴革诸大端,条举如下:一钦遵德宗景皇帝谕旨大局统于朝廷,庶政公诸舆论,定为大清帝国,善法列国君主立宪政体;一皇室经费,仍照所定,每年四百万元数目,按年拨用,不得丝毫增加,一懔遵本朝旧制,亲贵不得干预政事;一实行融化满汉畛域,所有以前一切满蒙官缺,已经裁撤者,概不复设,至通婚易俗等事,并着所司条议具奏;一自宣统九年五月本日以前,凡与东西各国签定条约,及已付债款合同,一律继续有效;一民国所行印花税一项,应即废止,以纾民困,其余荷细杂损,并着各省督抚查明奏请,分别裁撤;一民国刑律,不适国情,应即废除,暂以宣统初年颁定现行刑律为准;一禁除党议恶习,其从政治罪犯,概予赦免,其有自弃于民,而扰乱治安者,朕不敢赦;一凡我臣民,无论已否剪发,应遵照宣统三年九月谕旨,悉听其便。凡此九条誓共遵守,皇天后土,实鉴临之,将此通谕知之。钦此。

此项上谕除缮写誊黄,向各处热闹地方分别张贴外,张勋又叫写了一张送到总统府内,给黎元洪观看。一面派定王士珍、江朝宗为民国代表,梁鼎芬为清室代表,李庆璋为张勋代表,前往劝告黎总统退位。即日又是一道上谕,说是本日黎元洪奏请奉还国政,吁恳复御大统一折。据称该员因兵燹被胁,盗窃大位,谬领国事,无济时艰,并历陈改建共和。诸多弊害,奏恳复御大统,以拯生灵,自请待罪有司等语。览奏情词排恻,出于至诚,从乱既非本怀,归政尤明大义。际此国势危岌,大局飘摇,竟能作吾民亲上之先,定中国救亡之策,厥功甚伟,深孚联心。黎元洪着锡封一等公爵,以彰殊典,尚其钦承朕命,永荷天庥云云。

其实当王士珍等进府劝黎总统退位时,黎即说道:“民国乃系国民公有之物,我受国民付托之重,退位的话,总要等全国国民公意定夺,不是我个人所能作主。”又向梁鼎芬说道:“君既效忠清室,总要替清室想个万全法子才是。从今以后,对于清室治安,我即不负责任。”鼎芬道:“现在只要请君退位,其余可以不管。”黎总统道:“辛亥的事,我本出于不得已,所以后来为了皇室优待条件,我曾首先竭力争持,自问并无亏待清室之处。现既要还政,只要是我国民同意,列邦均能承认,地方秩序可以安宁,我即时照办,诸君尽可放心。”各代表退出后,黎总统深恐发生危险,与国体有关,当邀日本青木中将入府保护。即晚携同侍从武官唐仲寅及秘书刘钟秀乘汽车先投东交民巷法国医院。院中因为时已晚,且无院长证书,不敢容纳,只得改往日本使馆暂行住下。一面通电副总统及各省军民长官,表明心迹,声明并无奏请归政之事。又请冯副总统依照约法暂在军府代行大总统职务,以图挽救时局,正是:变生肘腋,祸起萧墙,支持危厦,端赖栋梁。

要知民国如何渡此难关,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