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朱瑞正在署中与屈映光杯酒谈心,忽闻外面枪炮齐鸣,早有副官长报说童葆暄的军队杀了进来。朱瑞听了已吓得面无人色,忙向屈映光问计,屈映光道:“我们乃是多年至好,今日又做了患难之交,岂有不竭力相助之理?但此刻事在燃眉,只有走为上策,我们只要舍去现有的地位,大约别无后患。”说时匆匆朝外便走。朱瑞想除此也更无别法,回头又见自己的参谋卫队,均已逃遁一空,不免一声长叹,走入后园见临街有一堵短墙,可以跳过,真如得了性命一般,从此便离开杭州去了。 阅者可知童葆暄为何来得如此之快呢?原来屈映光听了朱瑞的秘计,深恐军队哗变,必然怪他与将军同谋,这巡按使的头衔势半不保,所以立刻派心腹人去给童葆暄送信,将朱瑞的妙策和盘托出,叫他星夜前来,使朱瑞迅雷不及掩耳。这一来对于军队既可示恩,又可使朱瑞不致生疑,将来还可以攫取他的地位,真是面面都到。此时即将朱瑞的三言两句赶走,他却不慌不忙整理衣冠,将童葆暄接进,说了些欢迎的话,当下竖起独立旗帜,一面出示安民,维持秩序。
到了推举都督的时候,童葆暄自知资望不孚,不肯担任,屈映光竟直受不辞。布置粗定,便打了一个密电,奏知袁政府,说得浙江军队如何利害,已将朱瑞驱逐出境,臣为维持秩序起见,不得已暂权都督名义,实行拥护中央,务乞鉴宥云云。老袁看了大笑道:“他这狡猾伎俩明明骑墙观望,见风使船,敢在我这里来使弄,岂不是班门弄斧么?”当即明降命令,奖励他忠臣爱国的诚悃,匡时应变的才猷,叠沛恩纶,赏加将军衔,以巡按使兼督浙江军务。这道命令将他的面幕完全揭破,屈映光见了,已是无地自容,再加宁台镇守使周凤歧等,见他反复无常,一面行文诘责,一面即通电各省誓死讨逆,屈映光更吓得神志颠倒。
这天商会里请他赴宴,他便托病回复,亲笔在请贴上批了一行大字,乃是“本巡按使向不吃饭,今天更不吃饭。”会中看了哄堂大笑。又有一天忽然下了一道手谕,贴在墙上,写着“限三日内将天下荒草落叶扫尽,如违重责不贷 ”。侍役不解所谓,惊惶无措,仔细打听,才晓得屈映光因嫌窗外天井下芜秽不洁,匆匆发此号令,竟将井字遗漏也,两事至今传为笑柄。
屈映光晓得空使了一番心机,这位子万站不住,不久提出辞职,让吕公望来做了都督,浙江全省才算真正独立了。
再说川湘方面,老袁先后派来军队统共约有十万人,无奈滇黔护国军乘着锐气,长驱入湘,总司令曹辊处处筹防,分檄各路兵将,择要驻守。十万军中已去其半,只有五万兵可战,分向川中二万,湘省三万。滇黔两军,统共不过三万名,比较起来,却为不少。曹锟又迭奉老袁电谕,催逼进兵,乃简率精锐,会合冯玉祥、张敬尧各军兼程前进,徐州、泸州两处均已得手,飞电告捷,另檄马继增驻扎湘西,抵御黔军。马继增也跃跃欲试,见川军得胜,争立奇功,直向黔中进发。不料到得辰州,竟尔遇刺而死。此后湘川两处便着着失败,伍样祯阵亡,张敬尧几乎全军覆没,曹锟也不敢向前,总算一败涂地。
至于粤桂方面,广西将军陆荣廷,见老袁宙制自为,心中本不谓然,久思独立,只因公子裕勋方作官京师,不免有投鼠忌器之意。此时见各省已一致反对,势不可再缓,及托辞患病,写信唤裕勋南来。裕勋即向老袁请假,老袁已知其意,并不阻留,面子上作为派员伴送,行至中途,即将裕勋害死,仍发电致荣廷表示哀悼,荣廷岂有不明白的?独立之计,愈加决定,但因饷械无多,又请老袁拨给款项百万,快枪五千支,愿即督师征黔。老袁慨然应付,并授为贵州宣抚使,望他实行兴兵。
所有广西将军一缺,即派第一师长陈炳焜暂行代理。荣廷正想开会表示己意,恰了梁启超奉了岑春煊之命前来劝陆起义。见此情形,大喜过望,荣廷即宣布讨袁,陈炳焜与第二师长谭浩明,旅长莫荣新、马济等同表赞成。即下动员令,饬马济率游击队六千,星夜前赴百色,托名攻滇,暗断龙觐光后路;又亲率十二营,往扎柳州,扬言攻黔,实则取道桂林,进逼湖南。
龙觐光尚在梦中,带领所部人马,向湘省进发,遇着黔军两路夹攻,杀得七零八落,才晓得陆荣廷已与滇黔等省联络一气。总指望自己与他乃是儿女亲家,看着姻谊分上,可以望他援救,当即发电哀求。等了几天,才见荣廷派了人来,传达军令,说是大义所在,不能瞻顾亲情,此时只有全军缴械投诚,还可保全首领。觐光无可奈何,只得唯唯听命。荣廷此时已任梁启超为总参谋,一面通电各省声明讨袁,一面又致书广东将军龙济光,劝令同时举义,限十二小时答复。济光本是一心一意拥护老袁,又新受了郡王封爵,自然置之不睬。荣廷便下令分军一半,向粤东攻打。原来此时攻粤的军队,还不止这一路,更有陈炯明邀集南洋新加坡等处同志,从惠州攻入。此外又有徐勤军,林虎军,叶夏声军,何海鸣军,李耀汉军,朱执信军,名目不下十余处,今日攻城,明日割地,已将全省弄得四分五裂。龙王死地省会,不知如何着手,急得同热锅里蚂蚁一般,忙叫人去将蔡乃煌请来,向他问计。
这蔡乃煌乃是老袁特委的苏赣粤三省鸦片专卖委员,筹款专备实行帝制之用,为人足智多谋,头一个窥破老袁宗旨,召对称旨,所以才谋得这个优差,预备发一注大财。此时恰好在粤,与龙王又属至好,当下见问,即笑道:“目下粤省武人虽多,所打的全是共和旗号,只要我们与他宗旨相同,包管他翕然听命,将军地位也可稳于磐石了。”济光道:“我们受中央恩宠,岂可与乱党同流,岂不前功尽弃么?”乃煌笑道:“我们这独立与别处不同,须要请训办理,以主上之圣明,岂有不能鉴察万里的道理?将军如果不放心,仅可将鄙人衔名列入,保你不至于碰钉子,事有通权达变,正是此意了。”老龙只得照他行事,果然蒙老袁谕允,叫他独立,拥护中央。真可谓古今中外未有的趣闻,可算得花样翻新,无奇不有了。
济光自然放心办事,请了张鸣歧来,告知此中缘故,张亦乐于会衔出示,但对于老袁并无声罪致讨的话。众人已极疑惑,纷纷作书质问,陈炯明、朱执信更主张非令龙军缴出军械,不能止攻。只有徐勤因与梁启超友谊关系,得梁来电说是龙既独立,当处以和平,不宜再事奋勇。徐勤即以调人自任,与龙商议善后办法,龙乃派定谭学夔与警察厅长王广龄邀徐到海珠警署开会面议。徐勤得信坦然不疑,但约同陆荣廷所派代表汤睿,前来莅会。岂知老龙心怀叵测,想为一网打尽之计,在会议席上暗伏军警多人,仓猝间枪炮齐施,幸亏徐勤逃得快,保住性命,其余谭学夔、王广龄、汤睿同商会会长吕仲明四人,均中弹殒命。陆梁二人得信,耶为所惠,勃然大怒,即欲发兵东下,忽见张鸣歧前来替龙婉求,将这场惨变,概推在蔡乃煌身上,荣廷道:“龙济光难道是木偶么?果属如此,也难辞疏忽之咎,既如此说,且先半蔡乃煌正法,再讲其余的条件。”张鸣歧只得回去告知老龙,老龙见势已和缓,又搁置起来,但令虚张声势下令北伐,作为真正独立的表示。陆梁早已揣知他的诡诈,知非兵临城下,断难驱逐这条孽龙,乃督兵从肇庆进攻,老龙这才惧怕起来,想要保全自己地位,非杀蔡乃煌不可,到这利害关头,不能再顾友谊了。
却说蔡乃煌虽属粤人,在五羊城中并未置有房产,此次因为新纳一宠,乃在省会租屋数椽,作为藏姣之所,铺设得十分华丽。妾名文姑,韶颜稚齿,蔡以五千金得之,入门尚未匝月。
这天正在共坐妆台,浅斟低酌的时候,忽见阍人报说,督署派弁来请,立等有话面谈。乃煌便欲整衣前去,文姑因打断兴头,甚为不悦,忙起立拦阻道:“你天天在他那边,此刻不见得又有甚要事,何不托个病,明日再去不迟。”乃煌道:“现值多故之秋,情形瞬息万变,岂可以躲懒?将来世事平静了,我们安享的日子长着呢 !”文姑道:“我昨夜做了一梦,甚是不吉,所以不愿君外出。既然如此,早去早来,使妾放心。”乃煌答应而去,文姑又多派了两名老成家人跟随。到得督署,老龙迎了出来,说是并无别事,特备薄酌,与老友谈心,乃煌方始放心。少顷排列出来,却是一席极丰美的盛筵,共同人坐畅饮,惟觉老龙谈笑之时,神情总有些不属,乃煌还当他听得桂兵临城,以致惊慌失措,乃多方宽慰,又竭力替他设法。饮至半酣,老龙忽起立连敬乃煌三觥,拱手道:“弟有要事,暂时失陪,请兄多饮数杯。”乃煌连称请便,归座后一杯未尽,忽见军装佩刀数人直至筵前道:“奉督帅命,请大人升天。”乃煌定晴看时,第一个便是谭学夔之弟谭学衡,明知事已不妙,方欲开言,早被几个人七手八脚扭绑了出去。乃煌喊着但求再见将军一面,死亦瞑目。哪里有人肯睬他,连施带拽的送到长堤,枪声一响,结果了性命。早哄动了全城百姓,说是大员正法,哪个不去观看,顷刻人山人海,也有叹息的,也有称快的,也有主持公道的,说蔡乃煌虽有可死之罪,但龙济光非应杀蔡之人。
议论未终,早见他的如夫人穿了素服,赶到法场,抱尸恸哭。
幸得他添派的那两名老成家人,见主人被害,赶忙跑回去报信,所以才得如此之快。好在家中遗资,尚还不少,当即从丰棺殓,乃煌一生事业就此终结了。
老龙至此不敢不遵约北伐,委定段父源为广东护国军第一军司令,马存发为第二军司令,李鸿祥为第三军司令,克日出发,表面上做得有声有色,弄得陆梁等倒不好前进,只得按兵不动。 却说此时新华宫中,连接各省失败的电报,老袁已是异常愁闷。外交团又提出第二次警告,说是各奉本国政府命令,中国内乱蔓延数省,北京政府既无平乱能力,滇黔方面,又系维持共和,本国政府现已认为交战团体,以保商民在华利益。老袁正无法对付,又有五大国公使亲到外交部,请转劝老袁赶紧取消帝制,以免乱事久延。老袁更气得发昏,犹以为长江一带,都是几个心腹要人,谅还不致动谣,总可有个退步,不至于一败涂地。
这天秘史院又呈上一纸密电,具名的乃是江苏将军冯国障,江西将军李纯,山东将军靳云鹏,徐州将军张勋等,合词劝他从速取消帝号,以保治安,口气之间,很为严厉。老袁不等看完,仿佛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已知大事不妙,忙叫人去传六君子十三太保来问计。等了半天,差去的人回来报说,有几个已经躲往天津,其余有请假的,有生病的,大概都以闭门羹相待,眼见这御前会议开不成了。
内中只有杨度走得最早,因为他的宠妾小赛花,素来与仆人有染,平日还遮遮掩掩,现在因见主人失势,料着不能奈何她,便把手饰衣服乘人不见,收拾起来,携带所欢,做了一去不返的黄鹤。待杨度觉察,已经无可追究,计算损失不下二十万金。好在他这金钱来得容易,也不足深惜,但因家中出了这件丑事,无颜再见亲友,又看见外面风头不对,即日打叠细软,溜出京城去了。
当下老袁叹了一口气,又隔了许久,只见梁士诒冷清清的走了进来,老袁仍强打精神,不肯露出失意态度,只说各省都来催迫饷械,此时至少须筹数百万现款,还可以一战,只有仰仗你这位活财神了。士诒听了,心里不免暗笑,想着若在帝制蒸蒸日上的时候,不要说几百万,就连几千万,也不费吹灰之力。现在失败至此,怕连总统的地位也难保全,谁肯拿着银子丢在大海里呢?但面子上仍一力担当,说是须到天津去挪凑,三日内便有回音。老袁又重托了他,士治告辞出宫,深悔不该多走这趟。匆匆回到寓所,分咐几个如夫人,连夜收拾细软,别寻安乐土去了。正是:见机而行,不俟终日,以保其身,既明且哲。
要知剩了老袁在京,如何下台,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