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在座诸人一闻宣召,大众都自己揣量着自己资格,够得上进去不够。匆匆吃了几样,有几个自问没有资格的,见了那些预备进宫的人,非常羡慕,仿佛登仙一样,无精打彩的告谢散去。只剩几个进去的,除了袁克定外,乃是杨度、薛大可、杨士琦、倪嗣冲、段芝贵等五六个人。

一到府前,远望已是灯火通明,警卫林立,比从前加了十倍威严。老袁见面,先向薛大可道:“这回累你受惊,又冲风冒雪的奔忙,真是对不住了。”大可听了先是一怔,以为是杨度先去讨好,怪不得他叫我不要声张,原来就是为此,我又何妨借此献些殷勤呢?便恭恭敬敬的,将被炸情形陈述一遍,说都是小臣办理不善,所以弄出此事,致劳圣虑,但臣决不敢因此退缩,仍当积极进行。因为报纸这样东西,可以代表舆论,无用时不过几张烂纸,有用起来,却可以当十万毛瑟,譬如现在东南各省手握兵权的,像张勋、李纯、王占元、汤芗铭这班人,哪个不是见风使船,看机行事的。老袁冷笑道:“现在你既跑来,那边的事还有何人主持?当然是全归失败,幸而我也不靠这纸上谈兵。”说毕早转面向着倪嗣冲等人道:“日来闻得西南各省竟然公然出兵反抗,若不实力征讨,给他们些利害,谅他也决不肯罢休,将来诸事都要仰仗诸位了。”

芝贵抢着说道:“陛下尽管放心,我们这边兵精粮足,猛将如云,谋臣如雨,何征不服!乱党不过靠了一个蔡锷,这种忘恩负义的人,老天还能容他么?”老袁道:“你莫看轻了蔡锷,我正因为一时大意,放走了此人,乃是我终身一大恨事。

有他一天在世,我一天不能安枕咧。”倪嗣冲道:“这是陛下过于仁厚之故,若趁他在京时,一刀砍死,哪有这事?所以臣平日办事,抱定这个宗旨,见有不对的,便给他一刀,省得贻害无穷。所以自从我到安徽之后,这两三年功夫,所杀的人,至少也有三四千,不然安徽的人也不是好惹的,能够这样服从么?”老袁笑道:“丹忱真是满腹赤心,名实相符,所以我把安徽省就交给你了。”说毕,又叹了一口气道:“可惜郑汝成无端被乱党刺死,若有他在,那真是万里长城,东南半壁,我都可以放心,事后虽然照例赐爵,又赏给两万银子治丧费,还有三千亩营田给他家属过度,又把他长子补了武侍官,我心里终觉抱愧。”克定在旁道:“将来父皇正式登位之后,再赏他配享太庙,或者入祀昭忠祠,也就对得起他了。”当下父子二人一吹一唱,本是说给在座几个活人听的,果然众人都说陛下圣恩高厚,三军用命,云南小丑,眼见指日平定。老袁道:“我已决定用兵计划,明日还要开军事会议,诸君都要早到的。”众人方才退下。

次日开议,一致赞成进攻,都说用兵万不可缓。当下规定分大兵为三路:第一路派马继曾为司令官,带领第六师,由湖南经贵州向云南进攻;第二路派张敬尧为司令官,带领第七师,由四川进攻,另派第三师长曹锟为总司令,统辖这两路兵马,马张二人均归节制;第三路用龙觐光为总司令,统带粤桂军,由广西百色县进攻。此外更有飞机数架,驶赴军前,听候调用。

过了一天,又下了一道命令,着龙济光、张勋、冯国璋、陆荣廷、段芝贵、赵侗、汤芗铭、李纯、倪嗣冲等简练精锐,预备调遣。 布置既定,以为云南一省,指日可下,乐得坐听捷音,遂专注意在外交一方面。想着与中国最的的莫过日本,在东亚有密切关系,只要他肯承认了,别国自然没甚话说,便打算先从结交日本下手。恰好日皇举行加冕大礼,在国际上礼应庆贺,当派定农商总长周自齐作为庆贺专使,暗中联络日本政府,愿将许多特别权利让与日本,作为承认帝制的交换品。周自齐奉命后,派定张轶欧、周家彦、刘崇杰、施履本四人为随员,欣然就道,以为总可以得日本的欢迎,受当今的重赏。况且这件事,老袁已托府中军事顾问坂西大佐先向日本政府疏通,梁士诒也托正金银行小田切替他介绍,又得前日本公使日置益氏当面承诺,特为回国商量,总算万稳万当。周自齐临行的上一天,日使又置酒饯行,表示亲睦。岂料自齐才动身东渡,次日早晨便由日使馆送来一件照会,陆总长拆开看时,乃是日政府不愿接待中国专使,请总统收回成命的话。陆征祥先是一怔,只得去转达老袁,老袁因事关切己,更是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半响才问陆征祥道:“你可晓得这里面的变故吗?”征祥想了一回道:“日本国中党派分歧,主张可原,只怕未必,你去把日置益邀来,我好当面问他,若能挽回,稍迟却也不妨。”征祥答应退出。

原来这事老袁虽自以为办得异常秘密,外交团却早起了疑团。因为欧战初起,英法等国都与日本订有协约,不许他趁着欧战忙迫的时候,攫取东亚特别权利。现在法公使看见日本公使屡次入府密议,行踪诡秘,中国又特派专使东行,晓得其中必有蹊跷,连忙约齐英美俄意四国公使开会讨论,不惜巨资,务要将这事探个水落石出。从来金钱魔力最大,只要有钱,便没有办不到的事。法使将各国公使送出后,便声言愿出十万金的运动费。当下有个在馆中办文案的中国人,姓江名振声,请愿领款承办这事。法公使大喜,又说这十万银子不过是大约的数目,倘若不够用,随时可以增添的。江振声越发起劲,眼看着这宗大财,岂肯放过?答应出来,想着此事非去找勾克明不可,我与他虽然没有什么深交,好在这银钱是人人爱的,还怕买不动他心么?独怕这文件不在他手,那就费事了。主意已定,便直向勾克明家来。

说起这勾克明,乃是老袁乳母之子,自幼在袁府长大,老袁因念哺乳之情,平日另眼相看,待他格外优厚。克明生性伶俐,伺候得主人诸事称心,办起事又好又快。老袁做了大总统,派他充当内尉,品级比中在夫,凡是府中机密紧要文件都归他掌管,克明更加谨慎小心,从来没有疏失。这天从府中公毕回家,听说江振声过访,即便出迎,江即将来意说明,果然推三阻四,后来听说有几万金的进项,才答应下来。

振声去后,克明满脸堆欢的走到里面,他女人接着问道:“可是拾着元宝了,这样开心?”克明道:“岂但拾着元宝,还不止一只元宝呢 !”他这女人也是袁府的婢女,名叫秋菱,乃是于夫人最得意的佣人,所以赐配克明,仍旧时常入府当差。

此刻听见丈夫说道元宝,笑道:“就是十个元宝,又何足为奇?

你在府里混了几十年,还是这样不开眼么?真乃有是主必有是奴,我前天看见主子得着全国代表的劝进表,也是笑的闭不上嘴,敢是主子要登基,又封了你什么官吗?”克明连连摇头道:“不对不对,咱们在他府里,官再大些,也离不了主子奴才,有何可喜?我这事做成,咱们就可以在家里享福,做老爷太太了。”秋菱道:“你敢是酒吃醉了,还是财迷心窍呢?”克明道:“怪不得你想不到,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方才一个朋友作成我一宗生意,说是有外国人愿出十万银子,托我在府里抄一件公事,你想这不是在我手心里的事,这笔大财稳稳发定了么?” 秋菱听了,很不以为然,忙劝道:“依我看你算了罢,人要该发财,自有天照应,何苦做这种险事。俗语说的,一两黄金四两福,你勉强弄到手,不能享受,也是枉然。况且人家既肯出这样大价钱,一定关系不小,主子待咱们不错,从小提拔起来,右不是他,你哪里得有今日。我们不能报德,反去害他,天地也不容啊?”克明道:“人要发横财,也是命中注定的,前天那个算命的不是说我今年要走运么?怪不是昨晚上灯花结了又结,你又夜里梦见大水,把身体都漂起来,这水不是财么?至于讲到天理的话,我更不相信。主子虽然待咱们好,哪里及清朝待他万分之一?姓袁的三代都是红顶子,到了他本人,从候补道,不上几年升到总督总理,真可算得天高地厚了罢?他翻脸就不认人,从前为着建设共和,推翻满清,还可以说是天下公意;现在为了自己做皇帝,欺负人家孤儿寡妇,逼着宣统取消帝号,还不算数,又叫他让出宫殿,腾挪太庙,瑾太妃哭着喊着求他从缓,他却咬定牙齿,一些不肯容情,说是再不让就要叫警察驱逐了,这就是他报德么?我虽漏泄他的文件,比较起来还轻得多。要有天道,他是读书明理的人,降灾降祸,也该先从他起,我们这些草包,总好原谅。况且这文件的内容我虽然不晓得,总不外乎做皇帝的事,我给他宣布了,也是大快人心事的,不但没有骂我,还要说是替天行道呢 !”

秋菱忙止住了他道:“你唠叨了半天,我懂你的意思,此事决计要办的,既然如此,我也无法替他辨护,总之对于此事我抱定不加功不破坏的主义就是了。”克明笑道:“你前天叫我替你买的金刚钻咧,珍珠咧,我为着没有这笔闲钱,不敢答应你,现在尽你量买就是了。”秋菱也笑起来。

果然不到一礼拜工夫,克明已得便将秘密文件携到家中,誊了一份副本,完完全全交给江振声,面呈法公使,统共开销了二十几万块钱,只分给克明八万,其余的振声全数上腰。

且说法公使将文件看了一遍,如获至宝,忙邀集英美俄意四国公使开了一个秘密茶话会,公同缮具质问书,送交日使馆。

日置益晓得此事关系重大,如何敢承认?只得复文抵赖。各文使再把秘密文件照抄送去,作为真凭实据。日置益见事弄糟了,忙去报告本国政府,首相大隈伯指着袁世凯骂道:“这种手段,还想做什么皇帝?似此反复无常,怎好和他共事?他虽然视信用如儿戏,我却不能跟着他丢脸,只好叫他休做这皇帝梦罢!”当即电复日置益,叫了实行拒绝;一面密电五国公使,同心一致反对袁世凯恢复帝制,作为并无密约的表示。

再说老袁等了两天,才见日置益悻悻而来,态度极为冷淡。

寒暄已过,老袁便问起这事,日置益冷笑道:“贵国的秘密,向来是扬锣鸣鼓办的么?照这样子,敝国实在是无法效力。”

老袁听了,摸不着头脑,勉强答道:“这事关系两国利益,我异常慎重,或者外间妒忌,流长蜚短也是有的,只要置之度外,不去睬他便是了。”日置益大笑道:“现在文稿电稿都到了别人手中,英美法俄意五国都啧有烦言,总统何必还要掩耳盗铃,想骗哪个呢?敝国纵然想帮忙,也爱莫能助了。”老袁此时好像当头打了一个霹雳,晓得这事已完全失望,将日使送出后,独坐办事室中,想不出这泄漏秘密的道理。正在狐疑,忽见段芝贵匆匆走进,献上一信,拆开看时,书云:伪皇帝国贼听者,吾袁氏清白家声,乌肯与操莽为伍,况联宗乎?余所以腼颜族祖汝者,盖挟有绝大之目的来也,其目的维何?即意将手刃汝,而为我共和民国一扫阴霾耳!不图汝防范谨严,余未克如愿,因以炸弹饷汝,亦不料所谋未成,殆亦天助恶奴耶?或者汝罪未满盈,彼苍特留汝生存于世间,以待多其罪,予以显戮乎?是未可料,今吾已脱身远去,自今而后,吾匪惟不认汝为同宗,即对于我父,吾亦不甘为其子。汝欲索吾,吾已见机而作,所之地址,迄未有定。吾他日归来,行见悬首都门,再与汝为末次之晤面;汝脱戢除野心,取消帝制,解职待罪,静候国民之裁判,或者念及前功,从宽未减,汝亦得保全首领。二者惟汝自择之,匆匆留此警告,不尽欲言。

老袁看了,不知是哪个如此大胆,再看信面上具名的,乃是袁瑛二字,晓得是袁乃宽的和子,不觉大怒道:“他既敢发此狂言,难保不有逆谋,你赶紧传谕吴炳湘、江朝宗二人,叫他们预备军警,加意防备,但此乃家丑,闹出来徒增笑柄,务要严守秘密,千万不可张扬。”芝贵去后,又用电话,传袁乃宽进府,乃宽不知其事,慌忙跑来,看见老袁眉目之间,隐含着一团杀气,盛怒问道:“你养得好儿子,可是同住不是?”

乃宽见势不妙,早已双膝跪在地下,连连磕头不已,老袁又接着说道:“照这样反叛的儿子,连你的身家性命还要送在他手里呢,你可晓得法律么?”说时早将那封信摔到乃宽脸上,乃宽拾起一看,已是浑身抖战,正在无地自容,忽听见里面人声嘈杂,说是发现了炸弹,正是:棘手外交方失败,萧墙内患又连兴。

要知这炸弹是何有所为,曾否伤人,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