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袁总统见云南宣布独立,兴师进兵,心里不免惶急,忙召集御前会议,筹议抵制方法。诸人正在盼望登极,升官发财的时候,哪个肯出去打仗?都说云南乃偏僻边省,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前回二次革命,连合五六省,尚且如摧枯拉朽,不上几个月,一律平定,何况一个唐继尧呢?老袁道:“这回有蔡锷在内,这人真有些神出鬼没,倒也不可大意。”便下令川湘各军堵截滇军出路,一面通电各省归罪蔡锷,递夺唐任等爵位勋章,说他们有三大罪:一系构中外恶感,二系背国民公意,三是诬国家元首。
老袁正在烦恼的时候,袁乃宽想拿帝制的事来替他解闷,拟将袁氏祖坟改称陵寝,在北京建立太庙,按照谱牒书写牌位,预备供奉。又说袁氏以火德王,诸物都该用红色,老袁虽随口答应,神色终不自在。乃宽因晓得老袁拟在元旦登极,催着大典筹备处,将龙袍赶在年内做好,直至除夕这天,才献了进来。
又拟定献袍受袍典礼,先请老袁在居仁堂南向坐了,然后由朱启钤、阮忠枢、杨士琦、夏寿田四人,穿着常礼服,恭恭敬敬送至堂下。这龙袍用一个镂彩错金的箱子盛好,由朱启钤双手捧上堂阶,做了一个半跪式,将袍箱高举过顶,然后由侍臣接过,跪献老袁座前。朱启钤重复退下堂阶,与阮忠枢等四人排班行了三跪九叩首礼,口呼皇帝万岁。老袁口里谦逊了一回,即命四人上堂一同观看。老袁亲手启箱,但见袍卜绣着五爪金龙,珠光灿烂,宝气蒸腾,煞是好看,不觉大喜,回头向朱启钤道:“真难为你想,颇费一番心血呢。”朱启钤此时脸上非常得意,忙躬身答道:“全仗陛下圣意指示,臣何力之有。”
老袁道:“我们何不穿起来试度呢。”一语未了,左右侍臣忙上前伺候,将龙袍提起,披在老袁身上,顷刻穿好,长短肥瘦,无不如意。老袁左顾右盼,顿时心花大开,走了两步,连称好极好极,重又脱下,命侍臣摺好,连箱子送了进去。
朱启钤等告辞退下,一路互相猜疑,元旦便要登殿,何以今日主上绝不提起,莫非又要变动么?又不好当面问得,只得去向袁乃宽打听,袁乃宽道:“我已经请过旨了,圣上为着云南的事,深恐外人借口,又有闲话。倘若贸然登极颁诏,过于张扬,那时弄得进退两难。现在为慎重起见,分两步行事,正是主上盛德谦冲的意思。好在年号早经拟定洪宪二字,明天先下诏改元,总算应了历数,然后随时昭告天下,登极就容易了。”朱启钤跺足道:“照此说来,登殿仍属遥遥无期,岂不令人心灰意懒么?”乃宽道:“你且不必着急,此事远在天边,近在目前。主人吩咐今夜四点即元旦寅时,先在新华宫照登殿礼节试演一回,总算应了吉期,外面一概暂不宣布。届时只由我们几个参预机密的人,和内廷家子妇子排班行礼,也不枉大家忙了一场,将来再看机会行事,譬如开店的先行交易,择吉开张,你还不放心么?”四人听了,才笑逐颜开,分道回去,养精蓄锐,预备来做定策元勋。
却说此时新华宫中十分热闹,内外电灯照耀如同白昼,前半夜乃是老袁高兴守岁,仿照前清滋禧太后旧例,聚集家族男妇老幼,团坐一堂。庭前焚起松柏枝节,加以各种香料,光照四隅,香闻远近。各宫妃女都打扮得翠绕珠车,花团锦簇,先行了辞岁礼,然后排上筵席,饮酒守岁。只有于夫人迟迟未到,众人不好先动箸,只好坐等。老袁已是不愿意,叫女侍官去催了几次,方才由几个侍女扶掖着,蹒蹒跚跚的走来,老袁冷笑道:“我还没有登位,你先拿起娘娘的架子来了么?”于夫人道:“我没有这宗福气,此刻为的是家宴,我不好不到。回来要行起国礼来,不必等我,我是决计不到的。”老袁道:“我做皇帝,天下人都赞成了,连你父兄宗族也在其内,你敢反对民意么?你在于家,也不过公民资格,不是嫁了我,哪有今日?
将来不想光耀门楣么?”于夫人道:“你这民意哪个不晓得,我与你是结发夫妻,同休共戚的人,尚且不能勉强,其余也就可想而知了。”老袁怒道:“你不同意很好,像这黄脸婆子,我还怕少了宝么?”
众人见他夫妻越说越利害,深恐美景盛筵,弄得不欢而散,忙用别话岔开。诸候补皇子皇孙一个个乘势上前敬酒,于夫人这才有笑容,坐了一会,先自散去。老袁也因大典未行,不敢多饮,听得钟鸣两下,也回到洪姨房内略事休息。洪姨格外殷勤,早将福寿膏装好献上,老袁连吸几筒,从新栉沐,早有人献上兖冕,一一装扮起来,直至三点钟后,方才穿好。
老袁走到着衣镜前,照了一照,自觉不愧一朝人王地主,十发得意。此时外面已把居仁堂权做金銮殿,由前次请的那两个清宫太监,仿照太和殿式样,铺设得庄严整肃,十分完备。
所谓六君子十三太保的均已屏气凝神,各就班位。直到钟鸣四点,才看见宫灯对对,有许多大礼宫女侍官把老袁簇拥了出来。
一时堂上堂下齐呼我皇万岁,老袁倒吓得呆了,对着那宝座,只管不敢坐下去,众人不能再待,便山呼舞蹈起来,老袁道:“今天不过演习演习,何必行此大礼呢?”六君子十三太保齐声奏道:“我皇既已受朝,亟宜先颁年号,使天下臣民一新耳目。”当将缮就的一道申令,呈献案上,写道:据大典筹备处奏请建元,着以民国五年,改为洪宪元年,此令。 用了御玺,颁发下去,众人又叩贺一番,方才退朝。老袁走到里面,见内堂已设着宝座,姬妾子女,下至男女侍役,均盛妆礼服,等候行礼,通共约有三四百人,只有于夫人一个人不到。老袁这回,却不客气,南面坐定,看着他们一班一班的行朝贺礼,都是这一个月里练习出来的,居然没有失仪。约莫一小时,方才礼毕,这且慢表。
单说洪宪年号颁出之后,登载政府公报,通行全国,除云南独立,仍用民国政朔外,其余大小各官署,公牍上均纷纷大书洪宪元年字样,方才承认,老袁已是大失所望。至于报纸上,除了北京各报馆,为势力所迫,不敢不遵办外,其他上海各报馆,均设立租界之内,只有鼓吹帝制的亚细亚报,首先改用洪宪纪元,大书特书,表示献媚之意,其余均故作不知,仍用民国政朔。老袁晓得了,更加愤怒,乃有人献计道,各报馆开设租界,我们固然无可奈何他,但租界地方有限,报纸仍靠行销内地为大宗,不能不交中国邮局递寄,并由中国人逐家分送。
只要由交通部命令邮务局,凡不用洪宪纪元的报纸,一概不准收递;再由内务部分饬各省警察厅,遇有手持不用洪宪年号报纸的,随时拿办,以乱党论罪,断了他的销路,自然不敢反抗了。老袁大喜,即日照办,为着洗宪二字,竟用全力对付,牛不吃水强按头,已属好笑。
岂知各报馆公议得抵制方法,除仍照平日刊用阴阳历外,另在下面夹缝中,用三号字添排洪宪纪元四字,总算遵示办理,不好再去挑剔他,依然照旧销行。只有那大书洪宪的亚细亚报,却始终无人过问。
原来这亚细亚报,乃是鼓吹帝制的总机关,总经理乃是薛大可,他自从受了老袁的密令,和一班帝制党的重托,领了几十万的现款,赴上海组织报馆,他便兴兴头头的南下。到了上海,在大马路望平街租定一所高大洋房,作为馆址,粉饰装璜,规模宏壮,但报馆最要紧的编辑,非得几个声望昭著的人,报务难望发达。大可想起平日交游之中,只有刘少少、黄远庸二人,在北方报界,颇享盛名,便不惜巨资,聘为名誉编辑,不过是借这两个大名,撑撑门面的意思。一面便在别报上遍登广告,吹起法螺来,以为稳可风行一时。岂知到得出版将近,被少少远庸二人识破内容,深恐关碍自己名誉,都在申新两报上,登了特别启事,声明与亚细亚报脱离关系。大可一见,大为失望,气愤愤的道:“这种穷措大,好不识抬举!我为着平日交谊,才提携着与他们共事,将来好叫他名利双收,也不辱没了他,不料他们竟敢公然反对起来,怪不得一般酸丁没有发迹的日子,难道天下除了他俩就没有会做文章的人么?况且我这报又不在乎畅销,只要天天出版,有一张寄进京去报命,可以报销那笔款子,就算达到目的了。”当下便在上海请了几个落魄文人,充当主笔。这些人为的饭碗问题,自然惟命是听,歌功颂德的文字,又是他们弄惯的,却也毫不费力,竟依期出起版来。薛大可又恐无人购阅,到底没有趣味,而且对于扩充势力上,也不甚合,因又想出两种办法:出版时送登广告两月,送阅报纸三月,以为招徕之计。岂知出报不到一月,遭了两次炸弹:第一次打碎几块玻璃,伤了一名包车夫;第二次直掷向编辑房里来,门外墙壁一同轰倒,炸死了一名把门的华捕,还有两个走路的人,其余受伤的,也有五六个,叫几个主笔,各人在家里选好稿子,每日送来,再送往别的书局排印,以免危险。
连日又接到几封恫吓信,不是说放炸弹,就是放火,大可只得送交捕房,请求保护。岂知被左右邻居晓得了,深恐连带受累,都向房东提出抗议,逼令该报馆即日迁移,否则须负赔偿责任。
薛大可见势不妙,只得连夜跑到北京,见了梁士诒、杨度、阮忠枢、杨士琦等,揩眼抹泪的报告一番,更加了几成装点,说得炸弹十分危险,自己性命几乎不保,预备将来居功的地步。
诸人面子上虽不免安慰了几句,内里都有些心灰意懒,以为这报馆,虽然无足轻重,但借此也可以试验人心的向背。现在南方的民情,既然如此激烈,万一失败下来,大家身家性命,也有些难保。各人既有了顾虑,便不像从前的勇往直前。
袁克定本是终日见面的,早看出破绽,等到无人时,便问杨度,究竟有了什么意见,杨度道:“公子还不晓得么?亚细亚报馆,在上海被炸。听说南方的舆论,很为激烈,我们虽然不怕他,但于进行上,也不免阻碍。现在薛大可已单身逃到北京,衣箱铺盖,尽付一炬,虽然不致丧命,损失也就不少,半来总求公子多栽培他些就有了。”克定道:“他为何不来见我呢?”杨度道:“他本要来的,是我说这种消息,不必被主上晓得,所以没叫他造府。公子如有话面问,此刻便可叫来。”
说时忙用电话将大可唤到,克定见面便安慰道:“你这回受惊了。”大可又将沪上情形,详细陈述一番,克定听了,向杨度冷笑道:“这都是已过的事,又何必如此大惊小怪?况且也是题中应有的文章,何足为奇!大可身历其境,谈虎色变也罢了。
我最不懂京里这班人,离着上海,还有三千多里路呢,也是失魂落魄的,难道怕炸弹轰到他身上么?”杨度听了,脸上也不免有些惭愧,勉强答道:“现在本是最势利的时候,古人说的,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若是事情顺手,蒸蒸日上,又哪个晓得哪个的心呢?”克定怕二人多心,也忙敷衍道:“像你们二位办起事来,真是心如铁石,再摇不动。主上背后提起,也常夸奖,若都能如此,还怕大事不成么?”两人脸上,重又堆下笑来,克定道:“昨天听说倪丹忱段香严两人都已晋京,你们可曾见过么?我明天约他在六国饭店小酌,就请二位作陪,大家商量个主意才是。”二人唯唯答应。
第二天到了六国饭店,果见高朋满座,除了倪段之外,一班候补新贵,均陆续到齐。克定头顶大红绒结貂冠,身上穿着泥金色闪缎猞猁狲长袍,上罩燕尾青铁机缎貂额马褂,周身全用库金镶滚,足下登着薄底缎靴,举止从容,十分得意。入席之后,吃了没有几样菜,倪嗣冲便喊着要叫局,众人都拍手赞成。正在兴高彩烈之际,忽由新华宫传来电话,因有要事商议,传几个要人入内,正是:金樽买酒方行乐,丹陛宣传又入宫。
要知老袁想着何事,急于商议,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