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洪姨当夜见总统恩宠有加,便在枕上奏准,现在既然化为家国,体制攸关,须要逐步改变,有几条先从府中实行起来:一内外人等,对于今上,不得再称总统,改呼万岁;一御用房屋,改称宫殿;一圣驾所到之处,跪迎跪送;一宫中服役之人,招选女官,以代太监之职。又把几处所在,改定名称,秘书厅改为内史监,厨房改为御膳房。次日传知阖府内外,敬谨遵照,府中气象,顷刻森严懔栗,哪个还敢违犯?还有几房宠妾,没有见过君臣仪注,深恐闹出笑话,特请了几个清廷内监,教导俯伏山呼的礼节,每日对着万岁牌演习跪拜,以免临时张皇失措。只有于夫人听了不耐烦,天天闹着要回面城去,这且慢表。

单说梁士诒过了一天,入府去见总统,又把借用民意的话详细说明:请总统下令先将参政院改为代行立法院,从中主持;一面再集合一个公民团,上下联络,至迟几个月就可以成事,岂不比筹安会简捷了当么?老袁听了大喜,便将此事重托了他。士诒出来,又把参政院几个出色人物,沈云霈、张镇芳、张彦图等找了来,将民意可以用人力造成的话说知,叫他们赶紧去组织公民团,只要宗旨相同,无论男女大小贫富贵贱,都可入会,而且不分京外各省,分会越多越好。三人均各答应,果然财势充足,容易办事,不上三日工夫,公民团已经成立,比筹安会还来得神速。当下开会投票,举定沈云霈为会长,张镇芳、那彦图为副会长,其余办事职员均各一一举定,不上三四十人,大半都是有名人物。

这一来早又惊动了一个人,便是袁总统的干儿子段芝贵,他自从奉命署理湖北将军,远离假父膝下,深恐消息不能灵通,派有心腹妥人,驻京坐探。现在看见帝制的话闹得天翻地覆,早已几次密电到武昌去报告。芝贵想着自己本是微员末职,全靠阮忠枢介绍,走了袁总统的门路,得蒙他一手提拔,今日居然专阃,正苦无有报答,现在听说众人拥他上台,做一国的皇帝,我岂可不助一臂之力!况且我当初不顾人言,拜在他膝下,原是想图个将来的富贵,他既做了当今圣主,我便同皇子一样,将来还要赐姓袁氏,至少也有郡王之分。记得初光复的时候,我也曾几次劝他为帝,老头子总推说时机未到,现在仍旧应了我的话,我非亲自进京一行不可。即日赶到都门,正是公民团成立的时候,他又不甘因人成事,当即邀了朱启铃、周自齐、唐在礼、张士钰、雷震春、江朝宗、吴炳湘、袁乃宽、顾鳌等一班有势力的人,别树一帜,名为公民请愿团。不过团中半属赳赳武夫,对于文字上下不甚内行,深恐弄出笑柄。梁士诒也羡慕他们势力烜赫,令乌泽声出来介绍,将两团并为一会,可以互相借重。

这些人本臭味相投,自然一说便成,改名为请愿联合会,又别外做了一篇宣言书,扩充了几条章程。但段芝贵心里终嫌混在众人一起,不能表白自己一片孝心,先用密电谆嘱各省将军联衔请愿,文中便由湖北将军领衔,先请改行君主立宪,然后上书推戴。又去面见总统,献了一番殷勤,袁总统当面奖励他一番,因为单是些政界官僚请愿,不足以服人心,须要绅商学界,下至平民均要一致,才见得是真正民意,无论何人不敢反对。吩咐芝贵等须从此点注意,芝贵道:“现在会中早经预备,请纾圣虑,从来平民要充官长难,官员要充平民却很容易,在任上看起来算是个官,就本籍论起来,全是公民,凑拢来数目也就不少,况且还有各人的亲戚朋友,只要把姓名开报出来,也就可成大观。好在这会是联合全国的,尽可来报名,就令本人看见了,赞成的自然感谢,反对的也不好撤消,中国人同名的本多,怎见得就是他呢,只怕是人数太多了,懒以逐一写出名字,不过把为首的提出来,写一笔总帐,某某等若干人就完了。”总统笑着点头,芝贵辞出,仍回武昌,一一实行起来。

果然不上几天,各处请愿团风起云涌,请愿书像雪片似的送进立法院来,大有应接不暇之势。其中如商会请愿团,北京乃是冯麟霈发起;上海商会总理周晋镳,也亲自晋京上书;还有教育会请愿团,乃是北京梅宝玑、马为珑等发起。最可笑的是人力车夫请愿团,乞丐请愿团,也居然各有代表,做一篇煌煌大文。又有妇女请愿团,乃是山东安静生女士发起,青楼请愿团,乃是妓女花元春发起。当时举国若狂,人初不解所忙何事,后来才晓得这请愿团效力甚大,几个发起人,后都有特别报酬。不上几天,周晋镳实授了沪海道尹,马为珑放了某省教育厅长,安静生做了新华宫女官长,只可怜人力车夫同乞丐无官可做,但每人也拿到几元几角不等,最少的也有几枚铜元,都不蚀本。至于花元春,本是袁大公子克定的相知,平日本就把克定当皇太子相待,所得缠头不知凡几,将来嗣位之后,许她称妃称后,此刻更有无穷的奢望。

但外面虽然闹得天花乱坠,袁总统却始终不肯自认君主二字,仍屡宣布意见,务以真正民意为主。梁士诒亦在立法院当众宣言,应由国民会议解决。一班鼓吹帝制的人当面不好驳他,心中却大不谓然,顾鳌、沈云霈两人尤为反对,跟到梁府,大有质问之意,顾鳌先发话道:“国民会议乃是民国约法机关,怎好叫他解决国体,他又如何能赞成君主,这不是与狐谋裘,徒然自取烦恼么?”沈云霈也接着道:“就算国民会议果能同意,也嫌缓不济急,现在有几处初选才华,复选尚在遥遥无期,今年万不能到京开会,岂不误了大事么?”梁士诒从容不迫地笑道:“请两君不要着急,我如果没有成竹在胸,如何敢妄发议论?此刻正不必发表,我总管保年内把极峰抬上宝座就是了。现在只要请沈君用请愿联合会名义再上一书,请参政院另订征求民意机关,彼时自然续行开会,我自有一办法。”沈云霈笑道:“你不要太自满了,弄得能说不能行,我总照你的话行事便了。”原来参政院中院长黎元洪久经请假,剩了副院长汪大燮早晓得袁氏意旨。

即日开会,梁士诒便把他那妙策说出来,乃是另开国民代表大会,众人一致赞成。不到三天,便把组织法拟了出来,全院通过,缮齐咨文,送请大总统用明令公布。袁总统还怕事体不能万全,又示意办理国民会议事务局长顾鳌,拟定秘密办法,叫他通电各省将军巡按使,声明此次选举与普通办法不同,责成初选监督暗中留意详察,择其宗旨相同、能就范围者,方许为初选当选人,然后设法指挥,妥为支配。果有窒碍难通,不妨暗中加以无形之强制,总期投票结果,均能听我驰驱,庶几选举国民代表,及国民会议议员时,可以水到渠成,不烦言而解。倘或敷衍塞责,将来或有宗旨参差,定为该初选监督是问。

此外还有几条解释,重言申明,大致不外乎用记名投票法以专责成,使人自顾利害,主张君主的方能入选,稍偏民主的即须剔除,更无研究余地。此电发出,老袁这才喜笑颜开,以为帝位已在掌中,凡属稍与帝制抵触之事,均须次第划除。

这年的国庆纪念,便不许举动,并停止宴会。又因天无二日、民无二王的一句话,派梁士诒等到清廷去,告知世续太保,令宣统取销帝号,并令他将内廷全数让出,以为御极之用。世续不敢公然违抗,只有唯唯答应着,暗中却见机行事。他年纪大了,有些经验,以为现在鼓吹帝制的,固然好像发狂,暗中反对的却也不少。头一个有实力的陆军总长段祺瑞乃是皖系的首领,军界中都看着他的举动行事。前天他宅中发现刺客,非但没有着手,反被段用手枪将刺客打死,拖出去埋了。老段虽然不许张扬,外面已是人言啧啧。此外还有总统的嵩山四友,张謇、赵尔巽、李经羲三个人为着劝他不醒,一个个都溜出京去,只剩一个徐世昌身为国务卿,苦于走不脱,心里也很牢骚。

此外还有梁启超做了一篇洋洋大文,将帝制骂得一钱不值,题目是“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 ”。自从各报登出之后,晓得京城再站不住,一肩行李,出都去了。还有他的门生蔡锷,本是革命巨子,虽也混在请愿团里,必非本心。可见这班上请愿书的,除掉几个发起人外,大半迫于威势,不得不求安避祸,保全性命,将来还不知怎样结果呢。

却说蔡锷自从云南都督解职进京,袁总统早晓他不得是久居人下之人,屡次拿功名富贵来笼络他,从议员解散后,便充参政员。全国经界局督办,又时常传他进府,假以词色,从容谈论,蔡锷却处处假作痴呆,不肯稍露锋芒。老袁也时时暗中防备,派有侦探随地监视他的举动,潜来报告,蔡锷岂有不晓得之理?前天去给梁启超先生送行,先生曾对他说,现在都中空气不佳,你的病体,须要时常留意才好,也是特别关切之意。

蔡锷回来时,身坐车中自念道,现在要想脱离危险,只有迅速出京之一法,若我只身在此地,纵有天罗地网,总还容易设法;无奈全眷在京,岂不遭他毒手?现在老袁到行逆施,专以暗杀为事,倘若被他害了,还要惹别人笑呢。左思右想,只有如此如此,方是两全之策。从此便与六君子十三太保等天天在一处胡混,嫖赌鸦片无一不来。后来易顺鼎发起了一个风月会,他也跟在里面寻欢取乐。在他初时不过逢场作戏,自己掩饰行踪。

后来在云吉班里遇着了一个雏妓,名叫小凤仙,往来不到几时,两人情投意合,真个有流连忘返之意,弄得杨度等越发相信,以为他壮志消沉,情深儿女。

这天在湖南会馆开会,又要上什么请愿书,众人深恐蔡锷不从,徒讨没趣。岂知他走时,先演说一番,说是中国民情风俗,万不能行共和,非君主不能立国。语语透澈,但闻台下掌声如雷,签名时自然毫无难色,提起笔来,写了蔡锷二字,尽用印章。众人喜出望外,都以为书中得他列名,格外荣耀,只有阮中枢同顾鳌等,终有些不放心,散会之后,又到杨度家里问道:“蔡锷这种人非我族类,你何必招了他来做什么?俗语说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安知他不是假面具么?”杨度笑道:“这却不怪你多心,我当初也疑感他私通乱党,后来仔细调查,才晓得他早与国民党脱离关系。况且近来我同他在一起,留心看他的行动,也没有天大的本领,一心迷恋着小凤仙,哪里还有闲情来问国事。现在京城里面都是我们的势力范围,他一人赤手空拳,果然有什么奸诈举动,不是活着不耐烦了么?好在后天他就要在小凤仙家中请客,你们两位也总有分的,到那时再领略他的神情,自然涣然冰释了。”阮顾见天色不早,方才辞去。 且说筱凤仙籍隶杭州,本是良家女子,年方十六,相貌虽不十分出色,也还有几处可取。性格聪敏,粗通文字,误坠风尘,本非所愿。对于客人,不屑作胁肩谄笑之态,因此枇把门巷,车马寥寥,只有几个晓得她脾气的时常往来,小凤仙谈起来无非家常琐事,喁喁不已。蔡锷既欲溷迹花柳,并非故逞豪华,到小凤仙家走过几次,见她天真烂漫,尚存本色,绝无时髦红倌人习气,甚合己意,无事时便常去消遣,却从来没有说出自己是在职的大员。

这时交冬令,暖日烘窗,小凤仙梳妆已毕,信手取了一本小说,正要观看,见绣帘启处,鸨母走了进来,先向凤仙身上打量了一回,方才坐下说道:“姑娘的脾气也好改改了,眼看天气寒冻,一家人的皮货还没有上身,一样做这行生意,你看左邻右舍,人来客往,何等热闹!哪个不是锦围绣绕,珠钻满头?只有我们这里,依然冰清水冷,连那个姓蔡的也不来了。

纵然姑娘自己不欢喜热,难道连一家人的浇裹里也不顾么?照这样子做下去,连饿死的日子还有呢。”小凤仙听了这不入耳之谈,早已泪流满面,呜呜咽咽的说道:“他们不来,这也是没法的事,难道叫我找了他们去么?”鸨母冷笑了一声道:“哪个叫你去找人?只要你不把人推出去,我就念佛了。既吃了这碗饭,就去找客人,也不算希罕。她们做野鸡的,不是在马路上拉客吗?总而言之,人家大人老爷们花了钱是来寻欢取乐,不是来与你呕气的,哪个高兴看你的嘴脸呢?就替你本人打算,年纪不小了,也该拣个好客人,做后半世的靠山,难道你真个一世不死不活么?我看那姓蔡的不是没钱的人,手头也很松泛,但银钱在人家腰里,你不想法子向他要,他能双手送过来么?”小凤仙从袖中取出手帕,拭着眼泪,方欲答言,忽听得大门上喊了一声客到,正是:最难红粉称知己,且向青楼觅旧欢。

要知来者何人,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