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宋朝山东济宁府,有秀才姓王,名魁,字俊民。因卜京比试下第回来,至莱阳县遇一相知友人,邀至北市鸣珂巷妓家小饮,这妓女姓敫,小字桂英,果是姿容艳丽,态度轻盈。王生一见,两下目成心许。饮酒中间,桂英满斟一杯,对王魁笑道:“妾名桂英,酒乃天之美禄,足下得桂英而饮天禄,明年必登高第之兆。”即将罗帕一方,求魁题咏,魁即援笔题云:

“谢氏筵中闻雅唱,何人戛玉在帘帏。

一声透过秋空碧,几片行云不敢飞。”

王魁写毕,付与桂英收置,桂英满心欢喜道:“自今之后,君但勤学,四时饮食、衣服,我当备办。”王魁感谢,自此朝出夜归。

住了一年,又将应试,一切资妆行李之具,皆是桂英置办。临行,两下不忍分手。桂英垂泪道:“我与你偶尔相逢,情爱所牵,一时难舍。若此一别,妾身如断梗飞篷,虚舟飘瓦,不知你功名成否何如?又不知你心中何如?此处有个海神庙,其神最灵,何不同到庙中焚香设誓,各不负心,生同心,死同穴,终始无二!不知你意如何?”王魁欣然同至庙中,焚香拜毕,王魁跪在神案前设誓道:“魁与桂英,誓不相负。若生离异,神当殛之!”桂英也立誓道:“念桂英今与王魁结为夫妇,死生患难,誓不改节!若渝此盟,永沉苦海!”两人誓毕,再拜而出。桂英又送一程而回。

却说王魁自别桂英之后,在路免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止一日,到得京都,寻了寓所安下,即寄诗一绝与敫氏云:

琢月磨云输我辈,都花占柳是男儿。

前春我若功名去,好养鸳鸯作一池。

是科放榜,状元及第竟是王魁。报到桂英家,其喜可知,即寄诗贺魁云:

人来报喜敲门急,贱妾初闻喜可知。

天马果然先骤跃,神龙不肯后蛟螭。

海中空却云鳌窟,月里都无丹桂枝。

汉殿独呈司马赋,晋廷惟许宋君诗。

身登龙首云雷疾,名落人间霹雳驰。

一榜神仙随驭出,九衢卿相尽行迟。

烟霞路稳休回首,舜禹朝清正得时。

夫贵妇荣千古事,与郎才貌各相宜。

诗寄至京,魁见之竟不在念,桂英复寄一诗云:

上国笙歌锦绣乡,仙郎得意正疏狂。

谁知憔悴幽闺质,日觉春衣丝带长。

又诗云:

上都梳洗逐时宜,料得良人见即思。

早晚归来幽阁里,须教张敞画新眉。

魁见连次寄书至,竟生厌常之心,自忖道:“我今身既贵显,岂可将烟花下贱为妻。料想五花官诰,他也没福受用。倘亲友闻知,岂不玷辱,我今只绝他便了。”竟不答回书。那王魁父母在家已聘崔相国之女,只等王魁衣锦还乡,即便洞房花烛。及至在京候选,除授徐州佥判。桂英闻知,大喜道:“此去徐州不远,想他到任之后,必差人来迎接我矣!”以后又打听得他到任已久,竟不差人来接,桂英心中忧愤,又修书一封,差一的当家人,特地送至徐州任所。那人来至徐州,正值王魁坐厅理事。把门皂隶进禀:“老爷,有管家在门外,说特送家书到此,不敢擅进,候老节钓旨。”王魁只道家中父亲差来的人,连忙道:“着他进来。”及至那人走至阶前,方认得是桂英家人,大怒,喝令左右,即时逐出,书竟不容投递,其人只得空回,将书付还桂英,说其不容相见光景。桂英听说,气得搥胸跌足,呕血大哭道:“王魁负我如此,我必死以报之!”当夜自刎而死。

可怜如玉娇花貌,化作南柯梦里魂!

当时惊动了鸨儿、龟子,举家来救,已无及矣。欲将告官涉讼,无奈官官相护,又无把柄可告。终是门户人家,又不是亲生父母,那一个肯出头露面去申冤?只得叹口气,买棺盛敛,忍气吞声的埋了。

却说王魁当厅逐去那寄书人,自后杳无信息,心上以为得计。差人接取父母,并崔小姐到任完亲。又闻得桂英自刎而亡。看官,桂英是娼妓,王魁是邻邦官府,这信谁人敢传!原来就是始初同王魁到桂英家里去的那莱阳朋友,特地写书报他的。王魁一闻此信,暗喜道:“这妇人倒也达时务,恐我去摆布他,故先自尽了。也好,也好!如今拔去眼中钉了!”自思自想了一回,走到书院中,只觉得没情没绪介无聊,正是:

日间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

只听得壁间如猫捕鼠的一响,王魁回眸一看,烛光之下早已站着一个桂英在面前。王魁一见,吓得手足无所措,只得迎问道:“呀!你从那里来?原来你不曾死?”桂英道:“我岂不曾死!若不死,怎来看见得你这负心贼!”王魁道:“你既死了,又来见我怎的?”桂英骂道:“你轻恩薄义,负誓渝盟,使我至此,怎肯与你干休?”王魁那时慌了手脚,连忙道:“是我得罪了。但你今既死,无可救疗你,只得斋僧礼忏,多化些纸钱超度你罢!”桂英怒道:“别的都是闲说,我只素你命便了!”说罢,只见在袖中取出当初求王魁题诗在上这幅罗帕,将王魁没头没脸只一兜,王魁大叫一声,闷倒在地。正是:

青龙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判。

当时父母闻得叫呼,急忙同丫环点灯出来看时,只见王魁口吐流涎,倒在地上。父母惊慌,忙将滚水姜汤灌醒,扶入卧房,时时叫呼,索刀剑自刺。父母问道:“我儿为甚如此?”王魁道:“有冤鬼在此逼迫我死,奈何没法驱遣他。”父母乃请道士结坛,修醮保禳。这主醮坛的道士,姓马,名守素,善能书符召将,逐鬼驱邪。

是日,众道士齐集在坛前,吹的吹,打的打,好不热闹。那马道士头戴星冠,身穿法服,手执剑,足步罡,念罢净坛咒,噀水一口,随即府伏在坛,瞑目闭气,神游而去。直至莱阳地方,只见一所庙宇庄严灿烂,山门上匾额大书“海神庙”三字。守素走进庙中,步至东廊下,却有两个人将头发互相结着,有几个奇形怪状的人看守在那里,分明似解审犯人一般。又听得两个结发的在那里“千负心、万薄倖”的诉说骂詈,乃是妇人声音。守素正欲问时,殿上走出一个圜眼胡髯、绿袍银带的官儿,向守素施礼道:“法师,可曾见那两个么?这就是你今日为他设醮的斋主王魁,与敫氏桂英。他两个仇恨深阔,非道力可解的。法师,休管他罢!”守素道:“虽然如此,求判长在大王面前方便一声,也须看他是状元及第,阳世为官的情面。”那判官呼呼的笑道:“咳!可惜你是个有名的法官,原来只晓得阳间势利套子!富贵人只顾把贫贱的欺凌摆布,不死不休。堆积这一生的冤孽帐,到俺这里来,俺又不与他算个明白,则怕他利上加利,日后索冤债的多了,他纵官居极品、富比陶朱,也偿不清哩!况俺大王心如镜、耳似铁,只论人功过,那管人情面?只论人善恶,那顾人贵贱?料王魁今日这负义忘恩的罪,自然要结了。你也不必替他修醮了,请回罢!”说毕,舒开右手,将马守素劈心一推,守素只叫得一声“啊呀!”早已翻斤抖跌入大水之中。忙在水中捻着避水诀,口念避水神咒,怎奈略开口,水就骨嘟嘟灌入喉咙,只觉得气闷难熬,一字也念不出,只得随波逐浪的滾格过去。滾得一个不耐烦,方才把两手一舒,两脚一伸,开眼看时,呸!原来就在王佥判公署后堂醮坛里毡单子上睡着。

守素爬起来,对众道士将神游所见之事一一细述。说犹未了,只听得里面若男若女号天哭地,大恸起来。可惜一个状元大人,呜呼哀哉死了也!众道士正欲收拾坛场,却喜得老封翁倒有三分主意,疾忙唤家人出来分付道:“今日醮事且不消收,换了文疏,竟作老爷入殓功德便了!”众道士听说,只得重写疏仪、改换祝文,重新做起入殓醮事。王魁父母妻儿好不凄惨。寮友闻知,都来探丧吊奠。过了二七之期,方始收拾回归济宁安葬。正是:

玉堂学士归山后,马迹车轮绝影无。

至今相传负义王魁,骂名不朽。有诗为证:

忍负贫穷衣食时,山盟海誓鬼神知。

东廊结发何时解?世世生生永唱随。

附:

唐西川节度使严武,少时仗气任侠。尝于京师与军使邻居,军使女美,窥见之,赂左右,诱而窃之以逃,军使告官,且以上闻,诏以万年县捕贼官乘递追逐。武舟自巩县闻,惧不免,饮女酒,解琵琶弦以缢之,沉于河。明日,诏使至,搜之不得。此武少时事也。

及病剧时,有道士从峨嵋山来谒。武素不信巫祝之类,门者拒之。道士曰:“吾望君府鬼祟气横,所以远来。”门者纳之。未至阶,自为呵叱论辩。久之,谓武曰:“君有宿冤,君知之乎?”武曰:“无之。”道士曰:“阶前冤女,年可十六、七,颈系一弦者谁乎?”武叩首,“实有之,奈何?”道士曰:“彼云欲面,盍自求解。”乃洒扫堂中,令武斋戒,正笏立槛内,一僮独侍槛外,道士坐于堂外行法。另洒扫东阁,垂帘以俟女至。

良久,阁中有声,道士曰:“娘子可出。”其女被发颈弦,褰帘而出,及堂门,约发拜武。武惊惭掩面。女曰:“妾虽失行,无负于公,公何太忍?纵欲逃罪,何必忍杀?含冤已久,诉帝得伸。”武悔谢求免,道士亦为之请。女曰:“事经上帝,已三十年矣,期在明晚,言无益也!”遂转身还阁,未至帘而失其形矣。

道士谢去,武乃处置家事,明晚遂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