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廖平见知府去了,又打听得知府吩咐四门盘诘,心中还是一忧,只得乘夜到西山报都建文。建文大惊,因问程济道:“雀投罗,鱼在网,却怎生能脱去?”程济道:“师自天而坠渊,亦非小事,安能不被一惊!若要保全,还要经历几难,此第一难也。”建文道:“后难且莫问,但不知今此一难,汝有何计可以脱我否?”程济道:“若无妙计,也不敢请师出亡也,不敢从师远遁了。”

建文见程济说话有担当,颜色方才定了。廖平因问程济道:“知府有心,四门严紧盘诘,俗人还可改装逃去,三个僧人,到眼即见,怎生隐藏?不知有何妙计?”程济道:“他严紧盘诘,我自有设法使他不严紧盘诘。”建文道:“既有设法,就可速行。”程济道:“今日甲午,明日乙未,门奇俱不利,只到后日丙申,门是生方,又正值丁奇到门,又遇天德贵人在西矣。保无事。”

算计定了,等到丙申前一夜,先吩咐备一只小柴船,将三师藏伏其中,悄悄撑到西水城边伺候。只候岸上报捉住建文了,众水军跑去看时,就乘空而去。又吩咐草庵中一个僧人,叫他如此如此。又叫几个家人,吩咐他如此如此。众人俱领命去了。

等到丙申清早,程济自扮作一个乡人,亲到西城门边来察听,只见城门一开,早有一个和尚,夹在人丛里,慌慌张张往外乱闯。众门军是奉知府之命,留心要捉建文的,看见有和尚要闯出城,遂一齐上前拦阻盘问。

那和尚见有人拦阻,忙转身要跑。众门军看见有些诧异,忙捉住问道:“你是那寺里的僧人?莫非就是建文帝么?”那和尚惊呆了,口也不开,只是要跑。早有旁边看的人说道:“这是建文无疑了。”这个人只说得一声,又有三四个一齐吆喝道:“好了,捉住建文了。你们大造化,都要到府里去领赏了。”众门军认了真,都来围着和尚,连守水城门的军士,也跑来围着要分赏,那里还盘诘那只小柴船?那小柴船早已不知不觉撑出水门去了。

建文脱了此难,方知永乐不能忘情,遂一意竟往云南。在路上因问程济道:“你既有道术,又有才智,我命你充军师,护李景隆兵北伐时,你为何半筹不展,坐看他们兵败?”程济道:“胜败天也。当其时,燕王应胜,景隆应败,皆天意也。弟子小小智术,安敢逆天?使逆天而强为之,纵好亦不过为项羽之老亚夫死久矣,安得留此身于今日,以少效区区!即今日之效区区,亦师之难原不至伤身,故侥幸亿中耳。”建文听了,不胜叹息。

一日,行到夔州地方,见前面树林里,走出一个人来。建文道:“前面来的,莫非是冯漼么?”程济举头一看,说道:“正是。”遂上前叫道:“冯兄,我们师弟都在此。”冯漼忽然看见,又惊又喜,路上不便说话,就邀四人同往馆中。

到了馆中,却是一带疏篱,三间草屋。厅上坐着十数个村童。因有客至,俱放了回去。大家坐定,冯漼方说:“自史家别后,回到黄严,府县见我是削籍之人,为朝廷所忌,凡事只管苛求。我竟弃家来此,以章句训童子,为衣食计。只愁道路多歧,无处访问消息。不期天幸,恰逢于此。”

建文亦诉说在襄陽廖平家之难,“我今要往云南去,不知他曾被我连累否?我甚放心不下。”冯漼道:“师在则廖平有罪,师既无踪,则廖平自然无恙,又何虑焉!”因沽村酒献师,大家同酌,草草为欢。住了三日,师弟

四人方才起身,往云南去。

在路耽耽搁搁,直到永乐元年正月方到云南。果然云南离京万里,别是一天。人看见,只知是三个和尚一个道人,并没别样的猜疑。故师弟四人放下心肠,要寻一个丛林为驻锡之地。访知永嘉是个大寺,遂往投之。

那寺中当家的老和尚叫作普利,看见建文形容异众,又见两僧一道皆非凡品,又想起昨夜伽蓝托梦,说:“明日午时,有个文和尚,乃是天降的大贵人,领三个徒弟要借这寺中栖身。你可殷勤留他,惹怠慢不留,定遭神谴!”恰好今日午时,果然有师弟四人来投,说要借寓乐时,就满口应允,备斋款待。建文师弟四人,也安心在永嘉寺寄迹,按下不题。

且说廖平自师脱去,门军捉住他草庵和尚,解与知府,廖平虽叫人与知府辨明放了,却纷纷传说:“廖侍郎家窝藏建文帝。”他着了忙,恐在家有祸,遂弃家只身走出,要往云南寻师,又恐不僧不俗,难以追随,只得向东而走。不期走到会稽,盘缠用尽,资身无策,竟自负柴薪,上街货卖,以给衣食。这事且不表。

再说史仲彬,与师分别之时,曾约明年三月于襄陽廖平家相会,时刻在心。一到正月尽,即起身往襄陽而来。至三月初三日,方到廖平家里。细细访问,方知廖平为前番之事,已将家眷移住于汉中,自家远遁,不知何方。止留下仆人看屋,以待众人来会。

再问众人曾有谁先在此?仆人道:“止得牛爷在内。”仲彬忙入去相见,各诉别来之事,但不知师曾到云南也不曾?又不知今日之约能践也不能践?

过了六日,忽见冯漼走来,相见时细问,冯漼说自家行遁在夔州教书,并路中逢师要往云南,留住三日之事。二人又问:“师到云南,不知可有居停之地?又不知今日之约,复能来践么?”

冯漼道:“自师行后,我不放心,正月中,即到云南去访看,喜得师已安居于永嘉寺中。说起今日之约,不敢来践,恐旧事复发。故命我来,一者通知众弟子,二者访廖君消息,三者就约诸弟子明年八月,会于吴江,即便作天台之游。”仲彬、景先听了,放开心肠。

又过了数日,众弟子俱陆续来到,惟梁良玉不至,再细细访问,方知已物故了。大家感伤了一番,说了师相约之话,方各回去。惟牛景先留住在西山不去,冯漼仍回云南,报知诸事。

建文见廖平家中无恙,心中放下,但不知他行遁何处,未免有怀。及听到梁良玉物故,不胜悲涕。自此无事,潜踪匿影,在永嘉寺过了日子。

到了永乐二年正月,建文想起吴江之约,便打点起身。此时冯漼已先告回,约于天台相会矣。止与两和尚、一道人相伴而行。知牛景先住在西山,要会他同往,故就往襄陽。访知前知府已去,旧事无人提起,遂大着胆,竟到西门,来见景先。

景先忽见师到,欢喜不胜。建文竟先遣景先,到吴江报信,然后僧道们,慢慢而来。将近四安,程济道:“明日辰时,我师又有一难。我四人可拆做四处孤行,方不犯他之忌。若聚在一处同走,未免动人耳目。”建文听了,吃惊忙问道:“此难得免么?”程济道:“不但今日可免,由此终身亦可免矣。但凡大难临身,必身亲历,方才算得。若枉道避之,则违天命矣。本可不吉,但恐临事师惊,故先说破耳。”

到了次日,程济取出两件褴褛旧僧衣,替建文穿在身上,又取一个瓦钵盂,叫他托了装做沿路乞食之状,又嘱咐道:“若有所遇,切不可惊张退避。”建文点头,四人遂分四路而走,约于前途相会。

三人不题,单说建文听了程济的话,遂大胆从四安而来。走到市中,撞着一乘大官轿,抬到面前,轿大街窄,走不得;只得立在旁边,让官过去。那官轿中的官人早看见了建文,竟瞪着眼,将建文熟视。建文因受程济之戒,便不退避,也瞪着眼看那官人。恰值抬轿的立着换肩,彼此对着看了半晌,方才过去。

你道此官是谁,原来是都给事胡,为人忠厚老成。永乐君因察知建文未死,出亡在外,欲待相忘,又恐他潜谋起义;欲要行文书各处搜求,又念他无家可归;又感他屡诏不许杀叔,倘搜求着了,未免要受杀侄之名,故明敕他访求异人张邋遢,却暗暗命他察访建文踪迹。若有异谋,急召地方扑灭;倘安于行遁,便可相忘。故胡今日遇着建文,见他孤身褴褛,恻恻于心,故一字不问,让他过去。又恐一时被他瞒过,故复往来湖湘十余年,知其万万无他,直至永乐十七年,方才复命道:“建文死灰矣,万不足虑。”永乐信之,故后来禁网渐平,建文得以保身归国。此是后话。

且说建文见那官看得紧,未免心中突突,只等那官过去,急赶到前边,寻见两和尚与程济说知撞见官府,留心看他之事。程济忙以手加额道:“吾师又一难过了。”建文道:“这员官我自有些认得他,却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程济道:“师尚认得此官,此官岂有不识师之理?识而不问,亦忠臣也!”建文点头道:“是。”恐人心不测,遂急急入吴而来。

至八月初九日,船到黄溪,天色将瞑,师上岸先行,两僧一道收拾了衣钵,就随在后。师到了仲彬家,因前住久路熟,竟突入前堂。原来,仲彬自得了牛景先之信,便朝夕在堂等候,忽见师至,大喜,即款至后堂。

不多时,两僧一道也到,仲彬家酒是备端正的,随即献上。师大喜,遂欣然而饮。饮至半酣,忽向杨、叶、程三弟子道:“可痛饮此宵,我明辰当即去矣。”仲彬大惊道:“师何出此言?弟子望师,不啻饥渴。今幸师至,快不可言!即留数月,亦不满愿,奈何限于明晨?岂弟子事师之念,有不诚乎?”

建文道:“非也。众弟子之心,可表天日,可泣鬼神,何况于我!我欲速去者,因新主尚苛求于我也。我前日到四安,遇一开盖显臣,见我注目细看,定然认得。彼虽一时碍于名分,不便作恶,归必暗暗奏知。朝廷若明知我在,必然追求;若无处追求,必波及逋之家。东南逋臣,第一要数汝,有祸自然先及汝。我之速去者,为汝计也。”仲彬道:“师若爱祸及弟子,弟子自甘之。请师勿虑。”建文道:“留我者,愿我安也。我心惶惶,强留何益!”仲彬默然,半晌道:“师即急行,亦须十日。”程济道:“行止随缘,何必谆谆断定。”建文见仲彬留意殷勤,又住了三日。

至十三日,始决意往浙。仲彬亦请随行。遂分两路,师四人一路,景先、仲彬一路。既至杭州,恐有人识认,遂悄悄住在净慈寺内。暗暗与两和尚一道人,以及景先、仲彬,浏览那两峰大桥之胜,甚觉快畅。留连了二十三日,方渡过江去,要游天台。不期牛景先忽然患病,不能从行,留在寺中养病。又不期师行后,竟一病不起,奄然而逝。只因这一逝,有分教:

往来渐独,道路愈孤。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