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山原是随了安柱等同来,却故意比四人迟到一步,在他们剧斗时,他本早在祠外墙上藏着观战呢,如果四苗得手,他自己也就不露面了,此时一见敌人一招,举手之间岑、满丧生,他如何还能躲着不出来呢?当即一抖腰间一条纯牛皮药制的豹尾软鞭,抖了出来,这鞭虽是皮制,鞭首和四周轮廊却都镶着纯钢,锋利无比,而软鞭的招数三十六手,也与别的兵器不同,它是依了五行生克,从三十六手,化出九九八十一式,每一式变幻起来,可以化到三百六十式周天之数,安山的纵横苗疆,所向无敌,也正恃此一手绝技。

这安山一到院中,先向安馨扑来。安馨用神钉射死满星光,取回神钉之后,正要收拾安柱,却从空中平白地见安山亮了家伙,一动手如何瞒得了安馨,知道来者不善,心说莫非就是珊儿等人所说那个匪首安山?看他适才所展身手和所用兵器,知是一个劲敌,当时就留上了神,就与安山、安柱三人,丁字儿走开了场子。玉骢刺死岑秃子,又去战南老虎,南老虎却早不是玉骢的对手,别管他矛花抖得多大,玉骢一柄朱痕剑早使得他招架不及,他正在颤巍巍没法还招之际,玉骢等他矛花儿抖得大大的时候,猛地运用臂力,瞧准了矛杆,一剑削去,但听“喀嚓”一声,矛尖早被削得斜飞出去,南老虎一见,吓得魂灵出窍,他立刻将手中白腊杆子向玉骢迎面摔去,玉骢微微一侧,早已让过,正要踏进一步,踩他的洪门,谁知南老虎一见,掉头就跑,玉骢一则因他本领平常,二则见他兵器被削断,畏惧而逃乃是常情,自然不疑他有诈,见他一走,举步便追,南老虎一直向祠外逃去,玉骢也赶了出去。

二人约跑有三百余步的远近,正过了甬道,将对大门的地方,那里松柏茂盛,树叶浓密,月光本微,星光更被遮得黯黯淡淡,玉骢正在考虑这地方有些险恶,猛听南老虎在前面哎呀一声,直从地上翻了过去,似乎是绊了石头,立脚不住,栽倒的模样,玉骢以为他不慎摔倒,心中一喜,正想赶前一步,举剑取他性命,谁知就在南老虎在地上一翻一滚的当儿,立觉一道寒光,直奔面门,玉骢万不防他有此,心中一惊,忙着向右一侧身,打算闪过去,偏偏慢了一步,就觉得左肩窝里噗哧一声,立刻一阵酸麻,还想挣扎着自己拔去暗器,哪知就在这一刹那间,神志一阵昏迷,便自栽倒地上。

原来南老虎专一制造喂毒暗器,且百发百中,他向玉骢发的,正是苗人习用的莲蓬子母扣,此物用机簧括发,形如莲蓬,中排三十粒喂毒钢扣,其中十五粒大,十五粒小,故称子母扣,每发必是子母同出,故被伤的人伤口常有二洞相连,因二洞相连,毒发容易穿溃,用意恶毒。此种毒药,也有轻重之分,重者中伤人在五小时内可救,到一昼夜时死亡;轻者中伤人在一昼夜内可救,到三天死亡,此时玉骢所中竟是重者,所以立即倒地昏迷。南老虎一见玉骢倒地,心中好不得意,忙一步抢到玉骢跟前,从苗匪手中接过一柄苗刀,举起来就向玉骢当头劈下。

安馨虽然武功了得,但本已与安、岑诸苗力斗半日,此刻忽加入一支生力军的安山,虽然岑秃子已被玉骢朱痕剑刺死,南星光死在安馨钉下,但安山的武功较岑秃子、南星光两人,要远胜十倍,安馨以疲乏之余,再与安山、安柱这两个凶神似的周旋,渐渐觉得有些力怯,此时见玉骢已经追着南老虎向祠外跑,心中更觉悬念。安山何等机灵,一看安馨此种神情,知他心悬两地,立刻趁势一紧手中的软皮鞭,但见一片黄光,真和一条虬龙似的,使展开来,真个又沉着,又勇猛,每一下都向安馨要害处搠去,安馨越发手脚忙乱。

这当儿口,安柱一刀横着向安馨肩背砍来,安馨跨左足,挫腰,侧头,刚刚避过,正待展开右手苗刀,向安柱右胁下搠去,哪知安山那条软皮鞭早和蛇影一般,飞向安馨背上,安馨目注前面的安柱,等到觉着鞭风临近,要想回身架格,竟已不及,就是躲闪也来不及了,眼看这一鞭扫在背心上,不打个皮开肉绽,也必震动内脏,受伤不轻,自知生死关头,在此一瞬,也就不管他好歹,立刻运用两足和腰间的潜劲,猛的一个横旋,整个身躯和蝴蝶儿似的斜着横跃出去,这是从少林花步变化而来,它的功能全在蹲身点足,足尖提劲,两腿向左右连绞,才能将身躯旋转出去。安馨毕竟是武林中名手,虽然身处险境,仍能自救,不过这一个绞花步,旋转的劲势太过,虽已旋出鞭风之下,双足竟站立不住,连迭带滚,直翻到西廊庑下,那地方方才正震坍了一带门窗墙壁,乱石砖瓦,堆了一地,立脚不住,自然一下便倒在上面,偏偏安山十分矫健,他一见安馨用绞花步闪过皮鞭,早就一蹬双足,如影随形地跟了安馨跳到石碓前,举鞭便砸,这一下安馨可就万无躲闪之法,眼看就要丧命在他的鞭下,谁知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眼前人影一晃,安山皮鞭早已嘣的一声,被弹回去。

安山没有防备,几乎把鞭梢砸在自己脚面上,忙凝神一看,见当前一位老妇,身穿一件半长的袄子,齐到膝盖,腰束一条茶青色丝绦,下边白袜高高束起,足登一双福寿履,手中却只拄了一个拐杖,立在安馨身旁。安馨百忙中认识她便是白天拜访的女侠德宗,也就是素素的寄母,安山却不认识她,因她既拦住了自己的皮鞭,而且态度安闲地站着,知是一个劲敌,虽不敢轻视她,但一时的忿怒,却无法遏止,立即向老妇指斥说:“你这妇人怎的干预起我的事来?你有什么来头?敢在你安寨主跟前撒野?”说着竟一摔手中皮鞭,向老妇呼的声拦腰扫去。旁边安柱早忍耐不住,也就同时一举手中刀,向老妇分心就刺,他兄弟俩这两手,一上一下,十分厉害。

安馨此时早已立起,虽然久闻柳侠大名,但看她衰羸老迈,又只拿了一根拐杖,心中不由替柳侠担忧,见安柱刀到,忙从旁将他截住,哪知这里安馨的刀与安柱的刀刚刚碰在一起,铛的一声,火星直迸之际,仿佛听到轻轻一声呼斥,鞭响之下,安山反倒一个龙钟,望后撞出六七步去,不但安馨不曾看得明白,竟连安山本人,也不知自己怎会倒退出去。

原来当安山向柳侠挥鞭时,柳侠虽知此苗凶恶,无所不为,不过自己已有十余年未开杀戒,所以只将他的皮鞭用拐杖一撩,乘势一翻手腕,用拐杖首端向安山肩窝上轻轻一点,安山这才倒撞出老远去,可是安山还是不悟,反倒怒火中烧,怪叫一声,荡开皮鞭,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将他的煞手招都使了出来;因安山见老妇如此厉害,才猛的想到此妇莫非就是柳侠?念头转到此处,自然又惊又恨,恨不得一鞭就结果她,所以一连使出几手煞手招来。偏偏柳侠仿佛好不在意似的,并不用拐杖去格架,只凭一个龙钟欲倒的身躯,望左右两边来回地晃了几晃,可笑皮鞭竟会每下落空,丝毫不曾碰到她身上。

柳侠一面闪着他,一面喝着说:“无耻的顽苗,还不知进退,你再要迷而不返,就莫怪我无情了。”

安山虽狡,终是苗人性格,一经发怒,再不考虑,只凭一腔恶气,横行不已,所以当时几声怪叫之后,立刻下了毒手,将右手皮鞭猛的向柳侠颈上扫去,左手却一撒手,发出一柄喂毒的飞刀,那刀才只三寸长短,一寸宽阔,两边皆锐,形如柳叶,名曰“甜柳叶”,为安山最拿手的武器。他发出之后,惟恐还打不倒敌人,就一狠心,一连又发出四柄,一柄接一柄,跟踪而来,向柳侠的上中下三路次第击来。安山这一手功夫,平时至多发出三柄,已经从未遇见一个能避开的,今天一怒连发四柄,这在安山心中,以为一任柳侠如何高明,总难逃过他手,谁知事竟不如此,他四刀发尽,一看柳侠依然行所无事地站着,安山真认为她是个有妖术的人了,越发的急怒,口内不由骂得更凶,就将个柳侠骂上火来。安山正想伸手向囊中再取第二次飞刀时,只听柳侠一声高叱,只上前一步,手中拐杖已横着扫进了安山左边的肋骨下,安山不料她有这快的动作,忙想向右退步,柳侠哪还容他动弹,手起拐落,嘣的一声,正击在安山肋骨上。

在平时,安山本有铁布衫金钟罩的功夫,区区一拐,又算什么,可是柳侠这一拐打上去时,安山可就受不住了,只觉半边身体受击后,并不疼痛,却已麻木,左臂竟不能转动,这才惊惧起来,知道今晚要糟,他毕竟是老奸巨猾,立刻向安柱叫了声“快走”,仗着两足还未受伤,拖着皮鞭,拨头就跑。旁边安柱本与安馨打得正凶,一见安山败逃,心中自然惊慌,便也虚砍一刀,跳出圈子,跟着安山跑出祠去。

安馨正要赶去,旁边柳侠止住说:“不必追赶,我们救人要紧。”

安馨一听救人,又向四面一看,不见玉骢,忙向柳侠说:“穆索老侄尚是追贼未回呢。”

柳侠微微一笑说:“他已中了苗人喂毒的暗器,被我搭在前边廊下,我们快去吧。”

安馨闻言,吓得直跳起来,叫了声哎呀,忙随了柳侠,直奔前院而来。

柳侠自玉骢、安馨走后,闻得他们耽搁在西街武侯祠中,知那里本为悍苗出没的一个渊薮,料他们必将受祸,虽曾留他们住到家里来,可是安馨等客气,不肯照办,柳侠自不便明说,只得在他们走后,派了一个小门徒,名唤石崇儿的孩子,悄悄去藏在武侯祠左右,探窥动静。果然不到四更天,石崇儿就将安山等在祠中袭击的情形回报柳侠,柳侠知道安山厉害,同时也要警告他以后不许再到黑龙潭来胡作非为,这才来走这一遭。

也是玉骢应该有救,正当他中了南老虎的莲蓬子母扣,已经昏厥在地,此时南老虎看出便宜,以为玉骢这颗头,准保可由自己拿到龙古贤那边,换取两万银子,不比当穷教师强十倍吗?一时得意忘形,嘻开了一张毛嘴,大声喝着说:“好小子,这也叫你认识爷爷的莲蓬子母扣儿。”一边说,一边一个箭步,跃到玉骢身旁,举起那半截白腊杆子,用断杆处照准玉骢的咽喉,往下直戳下去。

哪知他刚刚双手举起,斜着身子往下用力时,只觉得身后似有一阵风到,还来不及回头,腰上早着了一下重的,疼得他连叫唉哟,丢了白腊杆子,跌倒在地,那正是柳侠的拐杖所击。

柳侠走近玉骢身旁,向他伤处和脸上望了望,知是喂毒的暗器,估量毒还未曾散开,侧耳听了听后院似有击扑呼喝之声,心想暂将玉骢搁在隐蔽处,且到后院看过情形再说,她一面提着玉骢,一面又低头看了看南老虎,知是一时痛得发昏,一会就得醒来,怕他再去伤害玉骢,便伸手骈二指,在南老虎的左肋下气门穴上点了一点,就闭住了南老虎的气穴,非点不能再醒,于是藏好玉骢,匆匆由墙上飞进后院一看,恰好又是安馨命在呼吸之间的时候,柳侠就又解救了安馨。

此时偕了安馨,走到前院廊子角落里,一只破香炉后面,将玉骢抬到廊下月光亮处,柳侠先按伤处,取出两粒子母扣,托在手掌中,向安馨说:“这是喂毒的莲蓬子母扣,十分恶毒,凡是用此种暗器的人,论理皆应铲除,以免害人。”说罢,将子母扣丢了,命安馨将玉骢的衣服解开,露出肩窝,从怀中取出一瓶药来,先洒了些在伤口上,然后又从怀中取出一瓶金色小丸来,数了十八粒,倒在手掌中,叫安馨找了杯凉水来,托着玉骢的头,慢慢地将金色药丸灌送下去,向安馨说:“幸而时间不大,他的牙关还未闭上,否则就比较麻烦了。”说罢就收起两瓶药料,走到南老虎身旁,用手掌在他的气门穴上拍了两掌,南老虎立刻哼出一声哎呀来,睁眼一看,面前站定一位老妇人,还当是救他的恩人,连连道谢,又一眼看见安馨也站在旁边,正愣愣的不知怎么回事,柳侠就向他正色说:“你擅用喂毒莲蓬子母扣,本应杀却,我姓柳的久未开杀戒,这次给你个便宜,放你回去,就借你的活口,传语安山,叫他少作威福,从此以后,更不许到黑龙潭来胡行一步,如再不听良言,莫怪我姓柳的手下无情,话已说完,去吧!”

南老虎听她说姓柳,才知道竟将这位柳侠搬了出来,当即吓得连声诺诺,狼狈逃去。

柳侠见南老虎逃去,便回头向安馨说:“我原知此地不甚安全,所以奉留两位在舍下暂时屈住几日,偏偏二位客气,才有这场纠纷,如今穆索郎君身受毒器,虽经用药敷治,但怕不是一两天所能痊愈,苗疆的喂毒暗器刀枪,安兄自然也明白的,须不是我过甚其词,所以我想留你两位在舍下暂住几日,等玉骢伤势大愈,再走也还不迟,不知安兄以为如何?”

安馨闻言,又是惶恐,又是感激,忙躬身应诺,说了句“自应遵命”。

二人说罢,安馨就取了玉骢的朱痕剑背在背上,然后提了玉骢,随了柳侠,连夜奔回西街柳家来养伤,一直住到玉骢完全痊愈,柳侠又赠了他一套连珠箭,又传授了他全部的点穴法,共分用掌、用指、用膝、用肘四种,其法用指者,有一指、二指之别,名曰指戳点,指按点;用掌者则有掌拍点,掌印点,掌按点之别;用膝者,以膝撞之,名曰膝撞点;用肘者,以肘臂拐之,名曰拐撞点,故手法共有撞、拍、按、戳多种。人体全身分三十六穴,其中有死穴、哑穴、晕穴、咳穴四种,得依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戌、亥十二个时辰,来分别血液流行的经络,按时点戳,其理宏深,其法玄妙,其功神化,不过非常难学,尤其难练,玉骢原也知道一些,安馨也曾学过,但都不精,此次柳侠竟将武当派中内功点穴法的精奥传授了玉骢,详而且尽的解说,就连旁观的安馨都能头头是道,他虽未实地练习,却已领悟了不少。

玉骢经这一耽延,竟在柳家住有二十余日,直待伤势大痊,点学法已尽得其门,才拜谢了柳侠,与安馨一同上道,向宁远府进发。谁知他的对头吴礼,早又在几个要扣上设下了天罗地网般的埋伏,以期杀了安馨、玉骢,永绝后患,至使玉骢等又重陷危险之境。

安山自从在黑龙潭诸葛武侯祠遇见柳侠败阵以后,对于玉骢、安馨不但不曾灭了加害之意,反倒增加了一段新的仇恨,至于对于柳侠,他自知不敌,只有怀恨,反无报仇之意,因此对于玉骢、安馨更增加仇视。本来他二人过了冈吉努司和方山一带,就毋须自己再顾问了,但现在他立志要雪败兵之耻,他情愿率领手下党羽,帮助龙古贤在第二道口子上,邀击安馨、玉骢两人。这第二道口子是在屏山西首,泥溪司一带,他这样再为龙古贤效力,龙古贤自然来者不拒,仍允许他事成之后,向吴藩台请赏,决不辜负他的好意,安山自然高兴,当即另派手下几名武功高强的苗酋,随了自己,走捷径,欲赶在玉骢等前面,直向泥溪司而来。

玉骢、安馨在柳侠家住了二十余日,将伤势养好,才拜谢了柳侠,重向长途进发。他们也是取的捷径,从黑龙潭北走巴松,渡梁山河,沿河入崇山中,经拖须落、以密哥及永定营,再入滇北的永善县,由永善再入叙州府,才到屏山。这一条路线亦是柳侠告诉他们的,她认为最为便捷,不过山岭重重,不大好走,好在二人都是一等的武功,路上只要不为仇家所见,也并没有多大关系,到底可以早到成都,安馨等才谨遵台命,哪知偏偏就在此路上又遇见了对头冤家。

这一天安馨等正要从永善起身,再入川境之时,因为永善也是滇北唯一的大县城,凡川滇两省的客商,很多必须经过那个地方,所以县城里面最发达的就是饭馆与客店,都为招待过路客商而设。安馨等一路都走的山道,经过拖须落、以密哥这些地方,简直连一顿好好儿的酒饭都不曾见过,肚子里饿得难受,所以一到永善城里,立刻先找了一家上好的客店,住将下来,打算舒舒服服地睡上一夜。

落店之后,便问店伙哪家有好酒好菜?店伙笑指着对门的得胜菜馆说:“哪哪哪,咱们对门,不就是得胜菜馆吗?他家的套鸭是顶有名的,一只鸭子,外面能套上十层鸭皮,你老一筷子夹下去,那十层又肥又腻的鸭皮,真不知有多美呢!你老快上他家吃去吧!话又说回来,价钱可真不算便宜,一只套鸭要卖你老一两四钱银子,我们这里有一句口头语,叫‘套鸭真好吃,一顿一两四’,就是嫌他卖的价钱太大些儿。”

玉骢等听他说得如此好法,倒也不管他一两四不一两四,立刻就跑到对门得胜馆去吃午饭。到门首一看这家饭铺,大约有两间门面,已是黑旧不堪,大门左首砌着一排炉灶,正有三四个庖人模样的人,满头大汗,在油锅旁跳来跳去的,忙个不了,右首摆着一排木案,上面列着十几只大小瓦盆,里面盛着些荤素肴馔,这种饭铺在云南四川省城,或是大的府县城内,真是一个渺小不堪的小饭馆儿,可是到了这个滇北边境之区,就算是一家大买卖了。二人当即走入得胜馆内,居然还有楼座,二人就相率登楼,拣了个临窗的雅座,要了几色他家拿手小菜,和那店伙所说一两四钱银子一只的套鸭,大嚼起来。别看它地方小,外表差,口味却是真地道,那只套鸭虽说不上真有十层皮,但也够美的,真是又肥又腻,又烂又香,到口就酥。

二人正在边吃边谈,不时的称赞时,忽听楼梯口有人高声叫着安兄,安馨猛闻有人招呼自己,不由心中一惊,忙回头向来人望去,乍一看似乎面善,却记不起来,那人却已走到安馨桌旁,满脸堆笑地说:“安兄大概已不认识小弟了吧?”

他这句话刚出口,安馨已经想起来了,此人正是当初自己在小金川参将任上时,省里一个名叫任勉寿的候补同知,曾与自己有数面之雅,而并无深交,不过据自己所知,此人纯是一个官场中人,交朋友并无什么肝胆,但也不听见他有什么大不好处,这是当初对于他的印象,此时久别重逢,倒也对他颇有他乡遇故知的心情,忙顺口说:“仁兄如何会不曾认识,今日相逢,难得的很,来来来,我们同饮几杯吧。”

安馨毕竟是个武人,胸怀坦直,绝少机心。苗人大都秉性憨直,就是著名刁狡的,与汉人比来,凶横则过之,阴险则不足,所以安馨此刻心中,对于这位任同知,一些儿疑忌都不存,不过向玉骢介绍时,不便说出他的真姓名,只说了句“这位是我一个老世侄黄玉骢世兄”,他居然在匆忙间把玉骢未婚妻黄素素的姓,冠到玉骢头上,这也算得他的聪明了。

当时任勉寿似乎并不注意玉骢的一切,只不客气地坐将下来,与安馨大谈别后经过,大有班荆道故的意态,又说了许多推重的话,并且叹着说:“自从老兄离去小金川以后,后任的一位,官阶虽是总戎,办事却差得远了,恐怕连安兄一个小脚趾头都比不上,所以十余年来,番夷的情况,大不如前。”言下连连叹气,好像十分同情安馨当年所受的委屈。

安馨终是直肚肠的人,听了此人满口谀词,心中十分感慨,颇引任勉寿为知己,一面忙叫店伙添上几色名菜,再来几斤郫筒酒,表示要与久别重逢的老朋友畅叙一番。任勉寿也以能与安馨邂逅为幸,安馨又问到任勉寿的近况,据他说是奉省差上云南大理府要办一宗要案,路过永善,因知县和自己是同榜弟兄,所以在此略略盘桓几日。二人越谈越高兴,饭罢之后,安馨又约他到客店中长谈,任免寿推说此时还有别约,问明了店号,订定晚饭前奉访,并还坚邀安馨等到一家本地驰名叫玉壶春的酒馆去小酌,由他来做东,可以痛快地话一番十余年的别绪,安馨在大乐的心情中就允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