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金川参将安馨,大觉禅师门徒宝祥,以他们二人的武功,抢救一个三岁的小孩,自然伸手成功,那班专会欺压良民的护勇官兵,如何能拦捕?自然不费吹灰之力,一无阻碍地离开了云南省城。两人在行路上商量安置玉骢的办法。

安馨本想带回自己任上,既而一想,自己究是一个朝廷命官,不问穆索的谋反,是为人所陷,但在未能昭雪以前,名义上总是一个叛逆之子,何况又是从法场上劫走的逃犯,因此便将这层意思与宝祥说了。

宝祥一听,甚是有理,便慨然说:“我与穆索师兄,在他生前虽未会过,但究竟同出师门,况此来本奉师父之命,师傅虽未说明将此子如何安置,但我想你我一力保全此子之意,一半虽为了穆索门中的一线嗣续,但一半正是为日后好使大仇可报。然而报仇二字,非同寻常,少不得此子稍长,便应学习武功,这件事师傅虽尚未说到,我想师傅既能救之,也必要教之养之,那么我们不如直截了当,送到师傅那边去吧。”

安馨一听,连声说:“这才算成全了这孩子。”

二人计议已定,便在一个三岔路上分道扬镳,馨儿自回小金川任所,宝祥却挈了小孩玉骢,向哀牢山奔去,回见师傅大觉禅师。

大觉禅师本是四川黄牛峡大觉寺的当家方丈,乃是少林名宿无住禅师的门徒,武功已臻化境,因爱哀牢山风景秀丽,在三十年前便在哀牢山绝顶“碧霞丹岩”隐居。

这碧霞丹岩本是师叔滇南大侠葛乾荪隐迹之所。那时葛乾荪下山去云游那四海名山胜迹,临行说不能返回哀牢山,叫他移来碧霞丹岩居住。这碧霞丹岩高耸入云,真是个灵奇奥秘所在,大觉禅师自然欣悦,便就此在这个碧霞丹岩长居下来,一年中只回到大觉寺一次,此外便在这碧霞丹岩修气练功。二十年前因往点苍山去采草药,回途中经过哀牢山西南的葫芦野夷界,走至猛连寨,见到穆索珠郎天生矫健,迥异常苗,资质尤为纯厚,是个可造之材,一心想将自己一身所学,传授给这珠郎,不料珠郎学技不到十年,在返家探视双亲的时候,竟被父亲阻住,不让珠郎再上哀牢山去学技了,那时珠郎虽则内外武功已达于上乘,但尚未到灵气相连之化境。珠郎下山后,不久便收了宝祥为徒,宝祥也是苗人,这时武功也已得大觉禅师真传,大觉禅师见珠郎建功以后,便以声色为事,虽说是家资富有,但为人不应如此享受,尤其对于珠郎广收珍宝这件事,耳有所闻,心不谓然,觉得他终究脱不了苗夷愚愎任性的脾气,故而一别二十余年,师徒们从未通过闻问。

及至珠郎被吴、樊诱致之时,大觉禅师知他骄盈奢僭,所以招来此祸,大数已定,无法逃避,因此竟不救援。但是师徒情深,又念他本性纯良,并无大恶,仍不肯坐视不问,深知此种祸事,非自悟自觉,不能挽救免除,这才命宝祥赶往飞鸟渡,专候珠郎马到时,拦马寄柬,以送别二字,来暗暗点醒他,谁知穆索珠郎气数该当,竟而不悟,在那石梁上当路而立的,便是他师弟宝祥,可惜珠郎不知。饶是如此,宝祥还想再示警于他,所以在珠郎回路上,再过石梁时,宝祥以擘空掌三次惊马,不让他们过去,因知石梁以西,正有吴礼等率众埋伏着,偏偏宝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宗敏在山民家中安排米柜,预定的瓮中捉鳖之计,却不曾知悉,在白驹马临崖惊阻之后,反倒助成了宗敏引诱珠郎入瓮之计,这又岂是宝祥始料所及呢?因此宝祥深知师傅对于穆索师兄这一番拳拳之意,这才断然地挈了玉骢回到哀牢山碧霞丹岩,将与馨儿计议之意禀明大觉,大觉自然将玉骢抚养起来。要知那时朝廷对于穆索后裔被劫逃匿,倒还不怎重视,惟有那万恶的吴礼,已料知玉骢一经遇救,长大必欲报仇,他便注意玉骢的去处,所以明求暗访的甚是积极,若非大觉禅师收藏,玉骢正还难逃吴礼的逻缉呢。

那只手遮天陷害珠郎全家的吴礼,在元江州任上,已得娇凤在穆索府中埋下苗兵,将樊游击杀死在灵前的消息,接着又得到有人劫了法场,救走珠郎之子玉骢的事儿,心中越想越害怕。他明知穆索在普洱、元江一带的威望,苗族中对他奉若神明,深知此番自己和宗敏做的这件事,忒也歹毒,事后深恐结怨苗族,便少不得有人出来替穆索报仇,如今果然玉骢被劫,这显然是苗族中有人在替穆索打算,那么对于自己的安危,也就十分可虑了。

吴礼是一个诡计多端,工于心计的人,知道此事于自己生命有关,由此打算好离开云南的主意。因此他就狠狠地花了一笔钱,馈送本省巡抚,和署中的总文案,求他在巡抚面前,好言几句,将自己立刻调到别的省份去,以便早离这是非之地。果然钱可通神,不到三个月,吴礼早已以枚平苗乱有功为题提,升了知府,正赶上四川茂州府出缺。茂州地属川北,与松潘、理藩等地毗连,正是川夷接壤之区,四川总督正想物色一位熟悉夷情的人物,恰巧与云南巡抚一经谈到,云南巡抚便以本省元江州同知吴礼保荐过去,川督便将吴礼传到省里和他一谈,吴礼本是天字第一号的谄谀高手,川督自然大为赏识,就与滇抚说妥之后,奏调吴礼升署茂州府知府,到任之后,因他熟谙苗夷风土人情,便又命他兼摄理蕃厅同知之篆。吴礼为要在川督面前显些能为,便联络了松藩厅同知杨仁冲,对于川边松藩、理蕃一带的苗夷,主张安抚,这一来,松潘、雅州所属各土司悍夷,便纷纷与吴、杨有了交往,苗夷中人,究竟比较汉人忠厚老实,到任不久,果然让吴礼收服了几个,但是也有狡悍跋扈的,吴礼这样与彼一联络,那些狡悍的苗人便为所欲为起来,日久势力长大,吴礼简直不敢过问,这一来,川边的夷情便不堪闻问了。

四川茂州府,北与松潘厅接壤,西与雅州府毗连,松潘、雅州两处,素为苗夷的大本营,各地土司良莠不齐,那犷悍野蛮的恶苗,自然志同道合的与吴礼连在一气。吴礼的做官,谈不到为人民服务,也并非想忠于王室,简直志在升官发财,因此他为便于自己的私行为起见,一到茂州任内,便一意结交松潘理蕃以及雅州各地的番夷酋长土司之属,以便与他们上下其手,联合起开,剥削汉苗人民。

土司们谁不爱钱?不过如果京师老皇帝派来的那些小皇帝,(意指各地官长而言)人人清廉自守,他们也就不敢明目张胆地搜刮,如今吴礼与他们沆瀣一气,那些土司们自然个个胆大起来。吴礼更以示好于他们,作为扛拢交情的方法。他们自然也不会不向吴知府点缀点缀,因此吴礼到了茂州,不上半年,腰缠早又不止十万,当初运动调省的那笔花费,此刻早已捞回本钱,还加了三分重息呢。

这一天,吴礼与理蕃土司岑胜武偶然闻谈,谈到本省各营武将,有多少苗人在内,岑胜武无意中便提到小金川参将安馨,正是云南猛连的苗人。吴礼一听云南猛连,陡地想起了穆索珠郎,便又提到当年自己只手消弭穆索反谍的那一套奇计,正在自诩功能,不防岑胜武悄悄地向吴礼说:“小金川的安参将,与当年的穆索土司,那是最亲近的人,据说自幼他就在穆索家长大,二十年前平定吴三桂一役也有安参将的功劳。他与穆索土司,一个南进十里铺,一个北进春岩渡,才能夺了铁索桥,破了吴世璠,这段功劳,我们苗夷中,简直人人都觉得露脸的,故而人人都知道些儿的。”

哪知岑胜武这几句不相干的掌故说了出来,竟使这位吴知府大大吃了一惊。

自从吴礼得知小金川驻守的参将安馨与穆索珠郎有很深的关系,心中一直在怀着鬼胎,担心安馨要替珠郎复仇,同时又想到前番大教场中,穆索玉骢的被劫一事,难免不与安馨有关。他自从留上这一份心,便想刺探安馨的隐事,和近来的行动。

常言说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安馨当日与宝祥会面,以至共同进行营救玉骢,同劫法场,在当时二人虽系化装了江湖上人,而且安馨还恐自己现任官职,虽然隔省,仍怕有人认识,所以在劫救时,临时却带上一付苗族中流行的人皮面具,那便是前文劫法场时所说二人中一人的面色,又灰又黄,和死人脸子一样难看,那正是安馨带了人皮面具的原故。可是,在当时虽然如此谨慎秘密,忽然家里不见了主人,对外却又说因病请假谢客,此种破绽,如何瞒得过安馨贴身的婢仆呢?不过其时总以为贴身婢仆,不啻自己家人父子,尚不致泄露,谁知事情真有出乎意外的。

因安馨生母是汉人,他的礼尚观念,自然不像苗族那样薄弱,所以治家甚严。偏偏的他夫人的贴身侍婢阿环,与伺候签押房的贴身小使吾宝儿二人勾搭上了,有一天被安馨无意中撞破,于是男女各笞责了一顿,一齐赶出衙去。吾宝儿本是茂州小金川司的苗子,自然仍在茂州一带找生活,也是凑巧,偏偏吾宝儿又投到了茂州府衙里,也是伺候签押房。

有一天因为吴礼要整饬署中差吏仆役的职司,便命各人开一个详明履历上来,以便看了他们的经历才能,再决定去留,这一来,竟知道吾宝儿本是安馨的贴身小使,心中登时一动,自然仍命吾宝儿伺候签押房,便不时假以词色,结以恩义,日子久了,吾宝儿对于吴礼真是感激得五体投地,吴礼便假作闲话,随时问些过去他在参将衙门的情形,吾宝儿当然尽自己所知的事,全都贡献给这位新主人。

吴礼对于别事都未在意,独独听了安馨在某年某月,假称患病,人却离开小金川汎地,三四天之久,不知何往,便是吾宝儿等贴身侍候的人,也只知安参将私上云南,而不知上云南干什么。吴礼闻言,暗暗的一查时日,正与穆索全家正法、玉骢被劫的日期相符,不过小金川与云南省相距不算很近,在平常人一往一来,非十天八天不可,安馨只离汎三四天,这一点似乎又不像是他做的,既而一想,曾听人说,有武功的人行路极快,一口气能跑出七八十里,三五十里都不算事,看起来劫法场这件事,不是他干,还有谁干呢?从此吴礼就一心想要打安馨的主意。

以当时官阶而论,参将三品,知府却只四品,但彼时重文轻武,以从一品的提督军门,都应听正二品的巡抚节制,所以吴礼以茂州府的地位,要算计一个属境内的参将,实不是件难事,可是他也得有个正当的理由。吴礼是一个天子第一号的阴谋家,上次连李国梁都吃他的亏,由军门降为总兵,手段可见是够厉害的,何况安馨区区一个参将,又在吴礼豁境以内?他想了三天,居然给他想出了一条卑污阴险的道儿。

在四川西陲的雅州府,群夷杂处,民风最是犷悍,那地方正与茂州理蕃厅为近邻,雅州加罗土司沙春,因自己豁境远在边陲,各属土司,时有向自己境内来侵占田地等事,便想投到中国大官门下,拉上交情,可以自保。吴礼有财可得,自然不会拒绝,就此与这个加罗土司沙春,互通声气,拉上了交情。后来从吾宝儿口中,得知小金川参将安馨,即是劫法场救玉骢的人,就格外联络这位沙土司。

沙土司哪知吴礼用意,自然非常感激高兴,苗人性虽凶狡,但究不及中原人那样奸狡多智,心眼也是直的,觉得吴礼以一大员身份,对自己如此爱护,便不由得一心一意对吴礼怀下了忠忱,常常向吴礼说:“只要知府大人有用我之处,粉身碎骨,是在所不辞的。”

吴礼听了这话,便记在心里,此时要打算摆布安馨,他就想到了这位半开化的加罗土司沙春。他先向沙春说了安馨多少坏话,然后暗约沙春,以小金川守军强奸掳掠雅州边界上的苗夷为名,叫沙春迳向庆宁营、绥靖屯、抚边屯、崇化屯四处进兵。如果怕安馨在这四处有防备的话,自会将这四处的防卫军情,事先告诉沙春,包管他对这四处可以唾手而得。安馨汎地失守,不但功名不能保住,自然还有处分,而且一定派茂州府绥抚乱苗,那时便可将这四处的守卫责任,交给沙春,如此沙春除了加罗土司豁境以外,还可得到庆宁、绥靖、府边、崇化四处,地方上的油水,到那时吴沙二人,各分一半,岂不是又去了安馨一个心腹之患,又可与沙春利益均沾吗?

吴沙二人密商已定,就分头各自进行。这里暂时不说吴礼,先将沙春的行动记述一下。

沙春驻地加罗,乃在楚套河之东,敏尔雅克山峡之西,倚山靠水的一个地方。离小金川不远的西边,有一处山市,名唤章谷市,地处雅州与茂州交界之处,虽处于万山丛中,但到市集之期,汉苗二处人民,都纷纷来赶集做买卖,自然有许多逛集的人们,到那里游玩,这一来章谷市便成了雅、茂两府的要冲。沙春就借了这个赶集的机会,密派部下苗人能通汉语者,扮作小金川驻兵模样,到赶集日,在市上混在小金川驻兵里面,强买硬赊,调戏妇女,一面却又派出部下,到市上弹压,故意与假扮的驻兵械斗起来,事态闹得很大,就借为口舌,要求小金川参将安馨赔偿。

安馨一查部下并非此等情事,自然据理驳复,那沙春已受吴礼奸策,自然成竹在胸,全不听那一套,立即以小金川驻军压迫苗夷人民为词,激动部下,竟自向绥靖屯、崇化屯二处进兵。安馨闻讯,原拟亲向沙春解释,万没料到这是有计划的步骤,焉能容你解释?安馨尚未及往访沙春,接二连三的报告已来,原来绥靖、崇化二屯已在此时先后失守。安馨闻听事态紧急,只得一面与茂州府联络,一面也派兵向绥靖、崇化二屯推进。哪知沙春更来得神速,他一面从绥靖屯进攻庆宁营,一面从崇化屯进攻抚边屯,不到半日工夫,四处汎地都已被陷,要说安馨武功得自穆索珠郎传授,也已得少林真传,他又是一个平吴一役的名将,怎的会如此不济?

原来四处守兵与加罗土司本非敌对,也万想不到他竟会来攻占,防备果然是疏些儿,但因乃加罗土司也是朝廷管辖,并非生苗,所以不防他们会猝然生变,正是一方是准备完全,一方却是莫名其妙,同时安馨与吴礼联络时,吴礼又故意一力主张不用武力,还说沙春绝不会不讲理,边衅万不可开,因此安馨就成了一个只让人打我,不许我打人了。及至四营失守,报到府里,吴礼却悄不声地向省里报了上去,大约说安馨不能驭下,以至部下在汉夷交界,惹出事来,激动苗民,虽经沙春一再责询,均置不理,苗部遂致哗变,连夺四处汎地,安馨一筹莫展,实属有亏职守等语。上峰照例是只有耳朵,没有眼睛的,听了茂州府的一篇大道理,立刻将安馨撤职查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