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索珠郎自从功成名就,虽年事不高,只五十岁的人,却已一意退归林泉,自从得了千娇百媚的娇凤,更觉人生晚年之享受,温柔一事实是不可或缺的,这倒并非专恃男女爱欲,便是早晚饮食起居,以及一切家庭间的享受,全都靠这一些儿熨贴来安慰自己的余年,因此他除了和几个有限的亲友,偶做一次叙会以外,总是拿了娇儿爱妾,拣那山水明秀处徜徉遣兴,自觉其乐无穷。

这一天正携了娇凤、玉骢从近处游玩回来,却见贴身长随送过一张请柬来,一看才知是吴礼、樊宗敏二人,在车里宣慰以西的九龙打罗之间一所祠堂里的约饮,那地方算是苗地一处名胜,凡一班官僚官绅饮䜩酬酢,常常借用那地方使用,因此珠郎看了,并不为奇,再一看日期,正是明日,估量从猛连骑着快马,一大早出发,至迟到日落后,黄昏前也能回家了,当时便吩咐明晨一大早上打罗祠堂,随带八名卫士,六名长随,二名贴身小健,预备妥了。

到了次日,珠郎早起,用罢早膳,那时娇凤兀自睡着未起,珠郎走进房中,揭起罗帐,见娇凤尚自香梦沉酣,便不想去惊动她,放下罗帐,只将随身宝剑挂在腰间,正要一足跨出房门,猛听娇凤自梦中哭喊了几声“去不得”,心中陡的一惊,还以为她是在向自己说话,忙又回到床前,揭起罗帐一看,哪知娇凤一个欠伸,似乎刚从梦中醒转,睡眼朦胧,望着珠郎说:“你是不是上打罗赴宴去?”珠郎点头答应,娇凤皱着眉说,“我看今天不去也罢。”珠郎笑问何意?娇凤嚅嗫着说:“我方才梦中见到你被一伙人捆绑着,关在一间小屋内,好容易我偷偷的等人走后,到小屋将你放了出来,你却握了一柄刀,重又向那一伙人赶去,我怕他们人多,你去有危险,便拦着不让你去,你一百个不听,我就急了,高喊‘去不得’,哪知这一声才刚喊出口,那伙人立时又回来,到底将你捉了去,我也就在此时吓醒了,醒后还直是心跳,回忆梦境,如在目前。所以我劝你今天不用大远的赶去吃这一顿吧。”

珠郎听她说出梦境,哪里会放在心上,只说了句:“这是不相干的一个梦,况且今天的主人,正是吴、樊二位,那是我磕头的把兄弟,向来交情最厚,你不是不知道,这又担什么心呢?”说着便又放下罗帐,转身要往外走。

娇凤躺在床上,眼看珠郎要走,不知怎的,猛觉心里一阵惶惑,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好像立刻与珠郎就要生离死别一般的难受,自己也知道不过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荒唐梦境而已,但是不知怎的,竟会发生此种奇异的感想,这是为向来所无的,当时一边惶惑,一边自以理智来克制自己的感情,但是不知怎的,眼中竟会流下泪来!

可是她此时内心的苦闷和惶惑,珠郎竟不知道,走到房门口,只回过头来向娇凤说:“我大约黄昏前可以回到家来,你如疲倦,再多睡一会吧。”说完早已一脚跨出房外。

娇凤躺在床上,望着珠郎后影,直到看不见了,才悠然叹了一口气,翻过身来,不知不觉从目中吊下两行热泪来,正在这时,玉骢正咿咿呀呀地拉了保姆一只手,向娇凤床边走来。娇凤一见玉骢,不由一阵连想到珠郎,她立刻自问自的说:“倘若珠郎一去不回,抛下这个小小的可怜儿,又将如何呢?”这想得远了,又止不住心里一酸,一伸手将玉骢拉到床边,搂在怀里,一语不发,只是流泪。

珠郎带了从人卫士,一行共是十七人,十七骑,一路从猛连北走,从丙河沿岸入山,再沿了漫路河,迤逦向打罗山中行来,尚未走到打罗,那里有一山谷,名唤飞鸟渡,乃是个双峰夹峙的险要路口,离猛连宣抚已有二十余里。

飞鸟渡形势幽险,左边是小打罗山峰,右边是九龙山的尾脉,名曰白打峰,两峰壁立千仞,下有深谷,一望无底,上面只有一条羊场曲径,走到两峰相距处,约有五六丈距离,全凭一架石梁通着。石梁左右,古木参天,仰不见日,地形十分幽旷,石梁下泉声淴淴,可是一些也看不出泉在何处,此处因其山势狭窄,地形险要,只有飞鸟才能渡过,故名飞鸟渡。

珠郎等十七骑放开䠀子,直从羊场曲径中向那道石梁飞驰过去,珠郎马居第一。他是有惊人本领的人,又经驰骋疆场多年,哪里会为区区曲折的山径所慑,所以虽处如此险地,仍视同平原似的放辔疾驰。这也一半因为这地方向少人迹,偶有几家山居村民,也都住在梁下山谷山中,这样高峰上,轻易见不到行人,所以才放胆跑开马。

万不料正当放开了跑过去时,忽见数十步外,已到石梁,石梁正中,却站着一人,眼看转瞬就上石梁,这人非被自己快马撞到不可,当就猛喝:“快闪开,马来!”

可是口内尚未喝完,那匹马已一时收不住缰,只向那人立处冲去。

珠郎心中一惊,自己如道这一下非撞死人吃官司不可,正在惊惶无措之时,说时迟,那时快,那人起初听见喝声,仿佛不曾听见,竟充耳不闻,站着一动不动,直到珠郎马到面前,珠郎心中以为这一下还有命吗?哪知马前倏的起了一阵旋风,连那马匹跑得好好的,都会陡地起一个胡旋,足下竟缓了下来。珠郎再看那人,却已形迹不见,正自奇诧,认为眼花,回头一看,见从骑正纷纷赶到,便在马上说:“你们方才可曾看见石梁中间站着一人吗?”

从人中第一匹马的便答说:“似乎看见有一个人站在,但离得太远,马又快,一转眼就不甚清楚了。”正说着,忽地目视着珠郎的前胸,失惊说,“主人前胸是什么?哪里来的字条?”

珠郎被他一问,忙低头一看,不由大惊,原来自己心口衣襟上,黏着一张三尺来长的字条儿,忙用手一把抓来,就着手中一看,见是“衔命送别”四个大字,心想墨迹未干,分明不是什么妖异,那么方才那个人是特为找我来的,怎说是送别,又说是衔命,送谁呢?又是衔了谁的命呢?珠郎此时,不禁十分疑怪,觉得自己出入戎马,从未见过如此怪事,再说那人马前一闪,便已不见,向我胸前黏上这一个字条,我一点都不觉得,这人的身手可就了不得,幸而他不是来刺我的,如要行刺,方才那一手不早就完了吗?自己觉得半生闯荡,无论汉苗人物,也见过不少,几时见过如此的人物,可见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那荒山深谷中,不知隐着多少异人!一时想得出神,呆呆地坐上马上,拿了那张字条,不知怎么好。

珠郎忽地想起一个无聊的主意,便命所有从人一齐下马,分向各山谷深处,去找方才那个人。众人也不曾看清方才那人是个什么样儿,一路乱寻,几乎连飞鸟渡的树木都翻了过来,可是哪里有个人影。珠郎无奈,只得策马前行,一路上,他不由想到今天出门时娇凤从梦中突醒,拦着自己不让来,如今石梁上又遇到这么一件奇事情,莫非我穆索珠郎眼前有什么祸事吗?既而一想,自己向来待人和蔼,素无仇家,便是当年三十五猛的檀台兄妹和龙金驼等,先前虽有并吞我之意,后来都成为好友,十余年来,他们对我不但恭敬,而且确是真心相交,已成莫逆,哪里再会遇到凶险?

毕竟珠郎自恃有万夫莫敌之勇,不是一般人可以对付得了的,当时虽遇这样的怪事,依旧丢过一边,一心去赴吴樊二人之约,便仍催马前行。一路上什么凶事也不曾见到,珠郎更不将方才之事放在心上。

到了打罗祠堂,吴、樊二人早就在门口恭候,三人见面十分亲热,又说又笑地走进了祠堂后面的一座揽翠楼。那座祠堂本是随山建筑的,这“揽翠楼”就盖在后山石坡上,利用它地处高势,自然得以看到普洱府各猛的河流,与普洱的城垣。

珠郎上楼一看,坐中虽有几位他客,可是一经请教,才知都是吴、樊二人署内僚属,这一席酒无疑的是专请珠郎。珠郎因与吴、樊二人都是联谱兄弟,苗人重信义,是以一些也不曾防到二人会有诡谋,一时宾主交欢,直饮到日晡申刻,才兴尽而散。珠郎惦记娇凤临别之言,本想即回,怎奈吴、樊二人再三留住,说是要游览九龙山的名胜,便拉了珠郎向九龙山里面游赏了好一会,忽然来到一处,乃是一座诸葛武侯祠,建筑得相当讲究。

三人进入祠内一看,庙貌如生,倒像新近整理过似的,走到前院中,迎出一个老道来,向众人打个稽首,向客堂里让坐。大家正走得有些乏力,便随着跟进就座,那老道当就捧来香茗,三人用过,便又走向正殿中游赏了一会。珠郎回身吩咐从人,赏了老道一两银子,三个人就走出武侯祠,向西边山头一看,早已落日衔山,珠郎便说要早些回去。

宗敏在旁向吴礼偷偷使了个眼色,便说:“我陪了大哥,一同回到猛连,因为今晚我在那边还要办些事情呢。”

珠郎听说宗敏同行,便说:“如此我们热闹些,今晚你到了猛连,就歇在我家吧!”

宗敏口内称谢,腹中暗笑,二人便与吴礼别过。宗敏带了两个武弁,与珠郎的人合在一处,整整是二十人,时当上弦,斜月已上,众骑纷纷向归路上赶去。约行三十余里,人强马快,并不需要多大的时间,早已将到飞鸟渡的石梁前面。

珠郎白天在此遇见过一个怪人,此刻马到此处,不由又想起白天的事,他深怕那人此时再来与自己打照面,心想我不如加上几鞭,一马冲过也就算了,于是他双腿一使劲,陡地加上两鞭,那匹白驹马本是随从珠郎出征多年,指挥如意,已通灵性,此时骤然吃了两鞭,知道主人意在速渡此桥,便一洒嚼环,扬鬃翻蹄,啪啦啦一口气跑了下去。离着石梁也只剩了二三十步的远近,快马驰骤,如此远近,正是瞬息即到,后面便是樊宗敏,他毕竟是个武官,骑得一手好马,随着珠郎,也正放开腿,任马跑去。

眼看快到石梁前面时,忽然珠郎乘的这匹白驹马,一声马嘶,前足正要踏上石梁,它却后足骤然站住,前足竟掀将起来,马立而旋。珠郎不曾防它会来这一手,猛的一惊,忙将双手拢住马鬣,双腿紧扣马鞍,才算不曾跌落,一面呼叱,一面加鞭催马前进。谁知打死它也不肯前进,直在桥边打转,打几个转,然后仰首长嘶,其声凄厉,静夜深山闻之,令人毛发而立。

此时珠郎不由又想到白天那个留字的人,莫非此人作祟,便下马走到石桥上仔细搜查,竟一无所见。宗敏随着问他搜查什么,珠郎便将日间之事说了一遍,宗敏闻言暗惊,只是脸上绝不露出,等到珠郎回到桥下,重又跨上马背,加鞭前进,那马依然在桥边打转,死也不肯过去,如此三次,竟将个穆索珠郎闹得束手无策。

宗敏一看时机到了,便乘机向珠郎叫了声“大哥”,随用手将珠郎一把拉到路旁,背了众人,向珠郎低声说:“大哥,此事我早已知道,只因是传闻,所以总不敢向大哥明说,不料今晚事情在此发作,我倒不得不说了。”

珠郎闻言,不由惊异,忙问:“什么事?你要对我说?”

宗敏叹了一声说:“我早闻李军门帐下某某二将,与兄不睦,屡屡在军门前进谗,说大哥依仗能为,异常跋扈,早晚必要谋反,求军门早为防备,多亏吴礼吴同知一力担保,才算没事。最近我又听说二将买嘱你猛连的苗人,在军门前告下大哥,所以这几日军门派下健卒多名,正在图你,今晚看来就是这个兆头,你要防着。”

珠郎一听,登时哈哈大笑说:“军门对我,十分知的清楚,想不致此,也许是二将忌能,有暗害之心,但谋反这事,必须有真凭实据,断不能凭一句话就能定人以罪。事已至此,我倒要看看什么人和我过不去!”说着,唰的声掣出腰间宝剑,月光下寒光闪闪。

宗敏见了浑身一惊,忙止住珠郎说:“大哥不可鲁莽,自古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好在今在这荒山中,他们还不知道我们深藏何处,我们暂忍一时,万不能拿性命和这些不相干的人去拼,依我说还是计出万全的好。”

珠郎毕竟粗豪成性,到此还不曾看出宗敏等是何居心,还当他是好朋友,便问:“如何谓之计出万全呢?”

宗敏便说:“此时对方行迹未露,我们切不可莽撞,我意先命大哥随从们回府去传集卫士,另牵好马两匹来,我与大哥就在此等候,为的是人少容易隐藏,这匹劣马不妨命他们牵回去。”珠郎也是命该如此,一时未及思索,皆因总当宗敏是好朋友,绝不防他的诡计,以致至死不悟。

当时珠郎与宗敏找了一个隐僻处,暂时坐下,当命:“从人驰马回寨,传集卫兵,预备好马,来此接我们回去,要速去速来。”

那从人们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既不敢问,又不会出主意,只照了主人吩咐的话去做。

那些从人这一走,宗敏可就立刻起了花样,他忽然问珠郎说:“大哥,你听听,这是什么?”

珠郎一听,只觉东北角上,似有无数人声,正在吆喝,吆喝什么,可是听不真,便问宗敏说:“你说这是什么?”

宗敏面露惊慌之色,跑向石梁正中,向东北角上一望,珠郎见他刚看得一看,立刻哎呀一声,跑了回来,气急败坏地向珠郎说:“你还不快跑?”

珠郎便问:“你这样惊慌失措的,究竟为了何事?”

宗敏结结巴巴地回说:“这四面八方已经都叫军门围上了。”

珠郎不信,宗敏立又拉了珠郎,一路转弯抹角,向峰上边走去,走到一个较高处所,宗敏站住了,用手指着东、西、北三面说:“你……你看……看!这几处灯火刀枪,不是来逮你,是为谁来的。”

珠郎闻言,就着暗淡的月光,向他所指的地方看去,果然人影幢幢,刀枪如雪,月光下看得颇是真切,不由也着慌起来。他抱着这一身本领,本不怕这些乌合之众的官兵,为的是他已有了声价,家财豪富,妻子相依,不管自己是不是造反,常言说:“贼咬一口,入骨三分。”经不起人说你造反,你就得吃官司。等你官司打赢,纵然不死,也得去层皮,所以从来无声价的人不怕吃官司,有声价的人却就怕吃官司。珠郎此时,也正是这种心理,亲眼见到这般光景,哪料得到这正是樊、吴二人预定的计策,还当真是李军门派兵来捉拿自己,便也不由得慌了起来。珠郎武功虽高,究是个苗人,胸无城府,这时便就心慌意乱,一个人只要心一慌,任你一等好汉,也一样的没有了用处,当时就如木头人一般,一意听樊宗敏的调度。

宗敏暗暗心喜,便故意对珠郎低声说:“我们不能在此坐着,这里的路我是最熟悉,你且随我来,我保你找到一个安全无虑的地方。”

于是珠郎空有一身本领,楞柯柯的只跟着宗敏左转右转,转到一条山沟旁,听了听,果然离前面人声叫喊处远了,灯火也看不见了,人声也不甚清楚了,宗敏刚刚说出一句“这算逃出了”,便听离二人立处约有二三百步远近的山坳里,一阵吆喝,喝的什么虽听不出来,可就将宗敏吓的拉了珠郎就跑。

一口气跑出半里路,见道旁疏林掩映,月夜中茅舍静寂,正有三五间草房子,却是灯光全无,宗敏上前叫门,叫了半天,才听到一个老人出来开门,嘴里骂骂咧咧,很不愿意,等到一开门看见宗敏,好似认识的,立刻笑逐颜开说:“我道是谁?原来是樊大老爷,你老这般时候不在公馆里安歇,跑到我这荒山野地做什么?”

谁知那老人正自说着,四面人声兀自向近处吆喝过来,宗敏也顾不得再和老人多说,一手拉了珠郎就往屋里跑,那老人跟在后边,口内连问:“樊大老爷为什么这样惊慌?”

宗敏一声不哼,跑到屋里,东西一望,见屋角上正放着一只大米柜,乃是山居人家存米谷的,便回头向珠郎说:“来!来!大哥!快在这里躲过一时再说。”说着,故意做出惊愕万状的神情,拉了珠郎,走将过去,揭开米柜盖子,意思是叫珠郎入柜。

珠郎毕竟在百万军中杀进杀出的人,哪里会将这些乌合之众放在心上,此时见宗敏叫自己藏入米柜,不由冷笑一声说:“老弟何必如此胆小,我还怕他们吗?”

宗敏一听,心中暗暗叫苦,口内却故作不然地唉了一声说:“我还不知道大哥的能为吗?但是你要明白,与我们为难的不是山苗土匪,乃是李军门部下,他们的题目是奉命剿捕反叛,你如与他们对抗,你本人当然逃走得了,可是你想想,家中大嫂子和阿玉怎么办?所以我主张今天暂避一时,免得一露面,铸成大错。到明天我陪了大哥,同投李军门部下,向军门解释清楚。军门本来深知你的,这回准是误信人言,到那时真是真,假是假,就不难剖白了。”

珠郎一听,宗敏所说确是实情,自己果然不怕他们,可是他们捕不住自己,定到家中骚扰,那时娇凤、玉骢岂不可虑?没奈何为了家中人,只得暂时忍气避过一时,便向宗敏点头说:“老弟说的话有理,我就听你的。”

宗敏闻言大喜,忙揭着柜盖,故作无可奈何的神态,叹气说:“大哥这才是明白人,得了,别耽误时间了,来吧。”说着便让珠郎向柜中跨去。

珠郎无法,叹了口气,便真个老老实实地钻进了米柜。

宗敏一见穆索珠郎居然被自己骗进柜去,知道大功告成,那一份高兴也无法形容,立即将柜盖向下一盖,回头向屋外伏着的老人招了招手,老人忙一步抢到宗敏面前,将一柄大铁锁递与了宗敏,宗敏就暗暗地套在柜盖的铁钮上,还不敢造次上锁,故意在柜外叫了声“大哥”,仿佛听到珠郎在内答应,他便故意大声对他说:“大哥暂受一时委屈,我也要找个地方躲一躲。”说完轻轻地将铁锁咯噔一声,捏上了簧,就一直跑到外边,命那老人将预备之物取来。

不一时,老人从屋后取出红灯两盏,宗敏帮着老人将灯点起,站到屋外一方巨石上边,两只手高举红灯,左右乱晃,果然不一会听得茅屋四周,渐渐人声趋近,不大功夫,便见吴礼带了二百余名壮健官兵,一齐来到茅屋门首,宗敏跳下大石,迎将上去,叫了声“老吴”。

吴礼忙问:“那人何在?”

宗敏立刻说了句:“随我来!”

二人便带了兵勇,走进屋内,一面向着大众摇手,勿令高声,一面在吴礼耳边说了几句。吴礼大喜,立刻挑出二十名最壮的护勇,叫他们各人准备好了手中长矛,随着宗敏行事。宗敏此时也从一名兵勇手内取来一支锋利的长矛,带了这二十名护勇,一齐掩到屋角米柜四围,一声令下,宗敏自己首先下手,照准了木柜中央靠左这一边,下死劲就是一矛。这一矛从木柜外直透柜中,正扎在珠郎的心胸上,在这同时,还有二十支长矛,也就一齐向木柜四周纷纷戳进。当时宗敏第一次戳进木柜,只听柜内一声惨叫,接着木柜就震动得摇晃起来。宗敏深知珠郎武功了得,怕他一拼命将破柜而出,便大呼:“大家一齐动手!”

于是众兵士手中长矛,就齐向木柜扎去,立见二十杆长矛从木柜四面深深地扎入。哪知木柜早已成了刺猬,始而尚有碰撞挣扎之声,既而但闻呻吟之声,木柜也不再摇晃,眼看柜内的珠郎已被收拾得差不多了,不过吴、樊二人还不放心,重又命众兵士二次再扎一番,直把个木柜扎成马蜂窝一般,细听里面,一丝儿声息都没有了,这才觉放心,但究竟还不敢开柜启视,只有仍让他睡在里边过夜。

吴、樊二人见大功告成,便略事商议,此处留下二十五名兵勇看守木柜,二人却带了余众,星夜赶到猛连珠郎家中,以奉谕剿捕反叛家属为名,将珠郎全族人等俱行逮捕收禁,便连三岁的玉骢,也逃不了囹圄之危。可是其中却有一人,不但不曾逮捕收禁,反倒舒舒服服地叫她做起官太太来,这便是珠郎之妾刘娇凤。

吴礼为了一顶珠冠和穆索家的财宝,樊宗敏为了娇凤,二人一为贪财,一为好色,竟利用了甘氏这蠢妇鹬蚌之争的机会,他俩竟定计要坐收渔人之利。

最初是向李军门处告密珠郎谋反,却被李军门识破,不肯答应,吴礼便与宗敏商议,宗敏才想出了一个更不光明的办法,便是预先准备了宗敏游击衙门的一部健卒,各带长矛,听候调遣,一面与吴礼在飞鸟渡附近谷中买通一家山民,借他的茅屋,和他家祖传的一只榆木大米柜,作为结束珠郎生命的坟墓,所以白天以约饮为名,将珠郎诓到飞鸟渡,故意使他看到许多逮捕他的兵士,假说李军门前来剿捕,宗敏自己又假充好人,故意遣回他的随从马匹,劝他目前勿与计较,暂避凶锋,才藏入那具早已布置好的困虎木柙。这是因为深知珠郎武功了得,不如以暂避搜索为词,将他骗入木柜,使他束手待毙,不然,自己与吴礼绝不能逮住他,何况要置之死地?况且说他谋反,本来毫无凭证,李军门本就不信,纵然将珠郎逮住,如留下活口,事情必有个水落石出,那时还是害他不死,必须这样糊里糊涂将他诓入木柜,再用长矛将他刺死,即使李军门知道,只说他畏罪,自匿民家木柜,一时逮他不住,只得格杀勿论,这是个死无对证的高明主意,不过太残酷了些。所以当众护勇持矛扎柜时,由宗敏第一个先动手,这正是他的深谋远虑处。

原来他先前骗珠郎藏入木柜时,早就留上神,看准他头在哪里,脚在哪里,何处可以致命,因此他这一矛下去,正当扎入珠郎心胸要害,一中之后,即已无力再为抗拒,要不是宗敏下此毒手,以珠郎之力,恐还不难破柜而出呢,所以要论害人的招儿,这吴、樊二位皆可算是首屈一指,而宗敏害人,更为精到,真是辣手狠心,着着俱到,此种人可称得是恶人的模范,奸宄的典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