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时吴三桂的起事,在滇、黔一带的带兵武将,几乎全部向了吴三桂,这里面有很多的原因:第一点,那些武将大半还都是前明的旧臣,在清初迫于情势,投降了清廷,可是降将军的味儿,自古就是不会好的。这些人当初为了保全一己的功名富贵,到了现在,觉得滋味不妙,何尝不悔。那时吴三桂初起,便以复明为号召,这些人自然想以今日的忠义,去补救昔日的耻辱,所以纷纷高举义旗,都以复明抗清口号;第二点,那些武将中,大半是吴三桂的旧部,向惟三桂马首是瞻的,自然也是跟了三桂跑;第三点,更有一种人,过去曾向清廷推崇过吴三桂,请求清廷命三桂永镇滇边,恢复总管之任等的表示,一旦三桂起事,他们即便不从三桂,清廷也会怀疑他们与吴三桂通声气,于是就不得不从之而反。这样一来,便是吴三桂已死,吴孙世璠虽幼弱,眼看大势已无甚指望,可是这些人仍是在作孤注一掷,因此非到万不得已,他们竟不敢再降清廷,于是清廷也只得以武力周旋到底。
自从高起隆、夏国相弃守盘江,李本深无奈投清以后,高、夏、线、巴诸人仍自各向滇黔边远处负隅顽抗,不肯屈服,辗转年余,吴孙世璠仍在云南称帝。
清廷方面的定远平寇大将军贝子彰泰、绥远将军蔡毓荣、征南将军穆占等仍在黔西督征,此时清廷最得力的一支军队,就要属李将军国梁,李将军所最依畀的人材,又只有穆索珠郎,珠郎那时已实授李镇标下副将之职,已由客苗军队,一跃而为正式的国军,就连安馨也都实授了平远州的都司了。
到了康熙二十年,高起隆、夏国相、王会、王永法等拥众两万余人,屯兵平远的西南,即巴河沿岸的凤凰山场、凉水井、普哄塘等处深山穷谷间,同时线緎、巴养元合了世璠的旧部郑旺、李继业等,拥众两万余人据住盘江的西坡,因为盘江甚长,有大盘江、九盘江之别,虽然铁索桥一路已被清兵占领,两边上下游仍未能肃清,为此李国栋又与穆索珠郎、龙天裕等共议进剿之策,珠郎又推荐云南广南州者玉山土司侬朋,从广南向东合围,攻打盘江之贼,才将线緎、巴养元等赶出盘江,线、巴二人就逃往滇中世璠左右去了。
盘江肃清,珠郎又与馨儿、侬朋等单骑直捣平远凤凰山场,李国栋大军同时从外合围,才又攻破了平远贼巢,夏国相便到李国梁营门投降,到此这两路才算肃清,然后大兵入滇,专一对付世璠。
其时世璠已经势孤,线緎等屡被珠郎杀得无路可走,才与世璠左右何进忠、黄明等合谋擒住世璠,投降清廷,以求赎罪,暗与珠郎通气,珠郎许之。约日集事,为世璠所悉,世璠知大事已去,便行自杀,线緎等割了世璠首级,投到珠郎营门投降,珠郎便将线緎等引见李国栋,仍将一干降犯解京发落,吴三桂的一段反史,到此才算真正结束。穆索珠郎以平寇有功,实授永宁参将,记名总兵,仍兼云南三十五猛土司,安馨也升到游击将军。
穆索珠郎自从经过这一次战争,建立了如许的功劳,在滇、黔两省真是妇孺皆知,人人崇敬。珠郎性本和易,惟苗人自幼即未受任何教育,修养方面,自然谈不到,珠郎虽秉性纯良,素无倚势凌人,欺虐乡里等事,但自以为身立奇功,功名甚显,如今年已将近五旬,便一心要想享福,于是辞了官职,家居纳福,一意广征声色,极自奉养,好在他这些年的土司,又带兵这久,家资饶富,不计银钱。因此虽小小一个苗族土司,享用埒于王侯。
早年结发吴氏,下世十年,并无生育,继娶甘姓,亦系苗族,伉俪间虽尚不恶,但自珠郎致意声色,姬妾不免多了,夫人甘氏,性本奇姤,对于珠郎的广置姬妾,本就不甚心愿,偏偏诸妾中有一刘姬,名娇凤者,不但姿色绝伦,且会武艺,可说色艺双绝。
这刘娇凤乃是个汉人,原是跟着父亲在云贵一带卖艺为生,清兵人滇时,不幸父女二人失散,她为寻找父亲,误入苗疆,后来幸喜遇着一个老苗妇收留家中,她本聪慧异常,不到一年已学会了苗语。
一日那苗妇得知穆索土司,出重资广罗美妾,这老苗妇贪度钱银,便把这千娇百媚的刘娇凤送入土司府。珠郎哪里见过这样绝色的佳人,当然奉若天仙,宠爱非常,这刘娇凤也就是擅宠专房,不到一年,就生下一子,此时珠郎年正五旬,试想以五旬之翁,爱妾得子,那一种溺爱的份儿,还用说吗?此时别人自然是事不关心,都无所谓,唯有这位甘氏夫人,却是因爱成姤,因姤成仇,日夜想法子要摆布这个娇凤。因她这一念之差,好端端一个家庭,竟至造成千古惨剧。
原来珠郎家资富饶,不但广有田产、房屋、牛羊、奴仆,且一意喜爱收藏珍宝,因此珠郎家中,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别看蛮荒之区,南通缅甸,西接印藏,那些近东地方,都系数千年古帝王之国,因此在那些废宫残址中,不知因历代的战祸兵灾,毁坏了多少奇珍异宝,同时也就埋藏了多少奇珍异宝。滇边临近那些地方,自然有一班专自搜觅古宝的商贾,不远千里去采办。珠郎有的是钱,走西南一带的胡贾,便无人不认为一位大好的主顾,因此珠郎历年来所觅集的珠宝,真不知收藏了多少,当然其中也有赝鼎,但大都是极珍贵的物品。
珠郎最最心爱的宝物,家中现存着三种,那时猛连地方有几句流行的谚语,是“天下宝,不如穆索一株草;天下珍,不若珠郎一只瓶;长瓶、短草纵奇观,何似葫芦一顶冠”。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便是说穆索珠郎家有三宗宝物。
第一宗是一种翡翠的灵芝草。云贵一带向来是出好翠的,可是这一株灵芝草,不但仅有翠绿,当中且有天然色彩,非紫非红,正与芝草的色泽,一般无二,因此便为稀世之珍。
第二宗是一只玉瓶,其式甚古,确是三代的产物,它不但形状美观,色泽至润,且能有气候变动的应验,可以望瓶而知月份季节,丝毫不爽,原来瓶高二尺,上有雕成的花形一朵,平时望之,非梅非菊,可是到了每月中旬,便变了形式,譬如正月望去是一朵梅花,二月望去是朵杏花,三月望去是朵桃花,如此一直变到十二个月,每月不同。其实并非此瓶有何妖异,全是瓶身玉质上光线的变化。因为玉质太好,自是空灵,又经过数千年的气候风雨的薰灼,至能玉质上泛出一种色彩来,炫耀人的目光,好像它能变幻,说破了果是常理,但一宗玉器能到如今年久,又有如能变化,也真可称得是绝无仅有的了。
第三宗乃是一顶真珠结成的宝冠,高可尺五,外围周圆约比直径一尺,庞然大物,自然没法去戴它,可是上面的真珠,可就说不尽它的价值。全冠共有如龙眼大的明珠二十五粒,如莲子大的明珠七十五粒,如芡实大的明珠百另八粒,如黄豆大的明珠三百粒。其次如龙眼大的真珠百二十粒,如莲子大的真珠三百五十粒,如芡实大的真珠七百五十粒,如黄豆大的明珠三百粒。其次如龙眼大的真珠百二十粒,如芡实大的真珠七百五十粒,如黄豆大的真珠千五百五十粒,共计为明珠五百另八粒,真珠二千七百七十粒,真珠就是平常一般常见的精圆真珠,固是值价,却并不稀罕,明珠却是不同,它是一种常透明体的真珠,白日望之,果然精光四射,尤奇者在夜间置诸暗室,每一明珠,视其体积的大小,而分发光的远近,便是最小的明珠,它都有距离一尺内,可以看书、看字的发光力,所以说与真珠不同。但这还不足为奇,冠的正中有五粒镇冠宝珠,曰明月胎,每粒周圆如鸽蛋大小,重量为五两八钱九分,五珠中心,又围住了如鹅卵大的滚盘宝珠一颗,此珠重量为十二两七钱三分三。此处所谓宝珠,又与明珠不同,不但体积重大,尤其发光强烈,一颗宝珠置诸暗室,其光寻丈,便可无灯而室自明,更可贵者,正中这一颗鹅卵大的珠宝,能占阴晴风云,丝毫不差,其名曰玉蚌元精,与周围五粒明月胎,皆为旷世奇珍。除此珠外,冠上还有五色珍宝,祖母绿、猫儿眼、砒霞精、玳瑁珠、春华彩玉、琦珀精、玛瑙精以及八角晶球(按:即近时金刚钻石)等等奇异珍贵之物,五色缤纷,缀成此冠。
珠郎平时对于此冠十分珍视,非至好亲友,不肯见示,为了此冠,特建一座藏珍阁,将平常实物珍品,罗列阁下,唯独此冠,高高的供在阁上层,四周窗棂,俱用铁制,藏冠之匣,更有机簧启闭,其匣与阁顶相连,如不解机簧,虽拆毁阁顶,亦不能单独取去冠匣。珠郎对此冠可谓珍视已极。依着苗族向例,凡有奇珍异宝,将来传人,除了子息外,便应归于谪妇,无谪则归继妻,所以此冠如论名份,将来自然应归甘氏夫人。但珠郎转爱刘姬,娇凤又生了一子,而甘氏却无生育,因此珠郎便有将此珠冠归于刘姬娇凤之意,又因本族向例难违,尚是隐忍未发。偏偏甘氏夫人,性妒而贪,早年为了垂涎此冠,才一意嫁与珠郎为继,不然二人年龄相差,竟有二十岁之远,甘氏也决不甘以少妻来伴老夫,似此蓄心已久之事,如果一旦竟不能如愿以偿,那等怨毒,实也有令人难测之处,所以竟造成了穆索全家灭门之祸,这都是起于甘氏一念之贪。
且说穆索珠郎自从平了三桂之乱,做了几年副将,以他的才能,提镇本在意中,只是他虽系苗族,性情却颇正直,虽然享用豪华,性情却不贪污,因此眼看武营中主将纷纷冒领军饷,克扣粮秣,他认为鄙不可与同群,便向李国栋辞去副将,仍回到猛连来做他的土司,一恍眼又已多年,自己久处富贵之境,未免有些暮气,不似当年的英勇,尤其宠爱刘姬娇凤,虽他姬妾众多,但专房之宠,却属娇凤,甘氏夫人,积不能平。
有一年正是珠郎五旬大寿,苗、汉两方好友都来祝寿,一连热闹了几天,到了正日那一天,珠郎一时高兴,便当了众宾客谈到自己所收藏的珍宝,又提到珠冠,许多亲友只是闻名,而未曾看见过此冠,便纷纷求趁此吉日良辰,将珠冠给大家开一开眼界。珠郎却不过众人情面,答应下来,便带了众亲友,大家同到藏珍阁下,开了阁门,众宾客依次列观,见一宗宗的奇珍异玩,何止千百。大家已是纷纷赞羡不绝,一时又登楼到了阁上,上面珍宝,自然更为名贵,一一看过了,珠郎便亲手开动正中冠匣的机簧。
众宾客见如佛龛大小的一座亭子,四面俱有雕嵌极精的长窗,高约五尺,机簧动处,长窗渐渐开启,就见亭中有一尺来高的木台,用紫檀雕成龙凤形,台上放着一具黄金灿烂的方匣子,高约三尺,宽约二尺,琢成极细的花纹,上嵌五色宝石。众人见了这大的金匣,已经叹为观止,却见珠郎用手向亭左长窗后轻轻一按,立时匣中发出一阵朗朗的铃声,声闻数百步以外,这是为了防盗起见,所以在开启金匣时,必使它发声,以便警觉。铃声过去,金匣已开,那匣盖却高悬空中,立时露出光彩夺目的一顶珠冠。时在白日,阳光下珠光自然不能发挥它的本能,但已经耀眼欲花,众宾客纷纷向前观看,一时也看不清这顶冠是怎样结成的,珠郎一说,才知是用绳金丝织成软胎,外串明珠珍宝,不但美观,竟也可戴,不过分量太重而已。此时但觉五光十色,奇彩缤纷,美不胜收。
珠郎正在指点众人看冠上正中的那一颗玉蚌元精,和那五粒明月胎,如何的名贵稀奇,只听楼梯上一声细碎的足声,拾级而上。珠郎闻声看去,原来正是自己的爱妾娇凤,一手携了那个未满三岁的儿子玉骢,便向她们笑说:“你娘儿们从来只闻珠冠之名,也不曾见识过冠子是怎样的一个好法,此时靠了众亲友的眼福,也来开开眼界吧。”
娇凤闻言,微笑点头说:“我们也正为此来,平时是不容见到的,今天托了众亲友的福,当然不能错过了。”
众亲友闻言皆笑说:“如夫人不可不来看看,我们看来,便是北京老皇帝那里,也不见得有这样的宝贝。”
娇凤此时已走到珠郎肩下,正向珠冠望着,猛不防儿子玉骢一步抢到金匣前,举起一双玉琢般小手,直向冠上抓去,一把抓住了冠子下面一排的珠子,一只小手紧紧握住了三、四粒明珠,向下一捋,哧的一声,串珠银线早已折断了一节,下面一排的真珠明珠,便散下一节,的溜溜滚了满地,娇凤不禁一吓,忙喝道:“阿玉使不得”,立刻将孩子向怀中一把拉过,忙着分开一只小手掌一看,手心里正捏着三五粒小珠,嘻开了一张小嘴,向着娇凤憨笑。
这时莫说众亲友,便是珠郎也自心惊,一面口内喝着玉骢,一面忙佝偻着身体去察看抓坏了多少珠子,一面又从地上捡起了所坠的,和从玉骢手中夺下的,数了一数,共是十一粒,大量并未遗失,忙命娇凤将玉骢抱下楼去,自己藏好了散珠,盖上了金匣,关闭了长窗,锁了机簧,就带了众亲友下楼。这一来虽说是小孩一时做了无知识的举动,珠冠折毁,虽也能请得高手匠人将它重新穿好,但毕竟是件煞风景的事,珠郎心中不由有些不乐,可是出于自己爱子的破坏,真叫无话可说。
两天过后,祝寿已毕,众宾客都已散去,珠郎一心惦记着珠冠,便从四川请来一位穿珠名手,花了大价,请他到府穿修了三日,才算完事。只是美中不足的便是到底短少一粒明珠,找遍了一座藏珍阁也找不出来,虽说此物并未损坏,但照原来珠数,却已残了一粒,对于此层缺憾,真使珠郎十分不快,一连闷闷的竟未出门。
偏偏此事传到甘氏夫人耳内,听得珠冠被娇凤之子玉骢所毁,结果还是短少了数目,便借此为由,来问珠郎,她一开口,珠郎已知她的来意,将面色一沉说:“一粒珠子,算得什么?这又不是外人偷去的,你提它作什?”
甘氏见他面色不善,心中早也发怒,便冷笑说:“你倒说得轻松,此冠乃我穆索之宝,日后应由我来宝藏,怎说提它作什?”
珠郎听甘氏语风不对,便寒着脸问道:“谁说由你去宝藏?”
甘氏又冷笑一声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此项传家之宝,向例应由谪配宝藏,这还用我来说吗?”
珠郎听了也冷笑一声说:“可惜由不得你,我还没有死呢?便死了也由不得你。”
甘氏登时厉声问道:“你死了怎会由不得我,不由我又由何人?”
珠郎见状大怒,立刻叱道:“好不知羞的贱人,竟敢明目张胆的与我争夺宝冠,须知我穆索门中,不容你这样的无耻妇人,还不与我出去。”说罢立起身来,怒目而视。甘氏也立起来冷笑一声,掉头不顾而去。
珠郎等甘氏去后,心中越想越气,暗想自己有意将来把珠冠给予娇凤,也是为了玉骢是她所生,并非宠妾灭妻之意,谁知这贱人如此刁恶,竟想借了小小的题目,向我索取珠冠!一时心中明白过来,想到甘氏平日虽然性妒,尚还不致如此奸狡妄为,她那兄弟甘坝平素行为不端,珠郎想到这,已知准是她的兄弟甘坝的主张,他想利用他姐姐,索到珠冠,他便可以从甘氏手中攫去,珠郎想到此处,不由大怒起来,恨不得立刻将甘坝找来问个究竟,继而一想,究竟是猜想,无凭无据,如何便能武断是他的主动,气了一阵,也就渐渐丢开,而且从此以后,一连数月,甘氏也竟绝口不提珠冠之事,穆索以为她已悔过,不敢再向自己纠缠,再差些究竟夫妇,自然也就不再放在心上。
甘氏有一异母胞弟,便是甘坝,乃是顺宁府治猛司人,家世是业船,在南猛河一带有许多船舶,惯走澜沧江上下游,北通川中金沙江,南由怒江入缅甸国境,往来贸易,专恃贩私运禁,一味图利,不知别事。自从听她姐姐甘氏提起穆索家藏珍宝,时时垂涎,却恨染指不着,又闻珠冠之名,知道苗族向例,夫死各物归属于妻,就时时在甘氏耳边絮聒,教甘氏注意珠冠,后来又听穆索族中人传出娇凤生子之事,珠冠将有归属娇凤的消息,甘坝便暗暗告诉了甘氏。
甘氏闻言奇怪,怎的自己丝毫不知?就买通娇凤近身的婢仆,才知珠郎有时提起珠冠,有须俟玉骢成人以后,将珠冠传与玉骢之言,心中不免惊忧,便与兄弟甘坝商议,甘坝就劝甘氏趁着珠郎健在,将珠冠先要了过来,甘氏屡想开口,只是没有机会,好容易出了玉骢手毁珠冠的事儿,这才借了此题,来向珠郎探讯,谁知被珠郎抢白了一顿,甘氏回到自己屋中,一再考虑此事,觉得一点主意也想不出来,便又与甘坝商议,甘坝更没上策,不是劝甘氏向珠郎硬取,便是劝甘氏去偷,这两件事,甘氏知道都不是办法,便只好暂时收起了这条心。
偏偏事有凑巧,一日与甘坝闲谈中,知甘坝近来川缅贸易蚀了本,正想向甘氏借钱,甘氏无钱可借,便将自己首饰箱中一对珠凤借与了甘坝,此事除了甘氏本无人知道,偏又被甘氏贴身侍婢梅子看见,她无意中说与娇凤的贴身侍婢姜环,自然大家庭的丫鬟,便是是非之口,闲谈中又说与主人娇凤知道。娇凤倒并无向珠郎前进谗言之意,只是一日夫妇间话中提到甘坝的不成才,娇凤竟又将甘氏借与珠凤之事说了出来。珠郎家资饶富,一对珠凤本未在意,况且已属甘氏之物,自己本也无心去过问,偏偏有一日与甘氏提到她娘家诸弟,如何不成材,不争气,就随便问起甘氏借珠凤这一节,珠郎当时,也是瞧不起甘坝的行为,就狠狠地说了甘氏几句,甘氏猜到丈夫得知此事,必是听了娇凤的背话,从此更将娇凤恨入骨髓。
那年正是珠郎爱子玉骢三周岁,滇南风气讲究到那一天约请亲友家筵,赛如汤饼之会,诸亲友自也都来纷纷道贺,珠郎在当地,声势煊赫,多少亲友都是依靠他的,玉骢又是珠郎独子,如何不热闹一下?到了那天,众亲友纷至沓来,非常热闹,到了玉骢穿戴好了,由褓姆携着手到父母面前叩头的时节,依照平常礼节,自应由珠郎夫妇坐着受头,过后才轮到玉骢生母娇凤坐着受礼,但珠郎一因玉骢系娇凤亲生,母以子贵,二因爱宠娇凤,不愿叫她个人单独受礼,便命人在礼堂上面安排下三张座椅,正中一张,自己坐了,甘氏坐了左边的一位,一回手竟拉了娇凤说:“来!来!你也不用另外站着,我们一起坐下吧。”说罢将娇凤向右首椅子上一按,娇凤也就无可不可地坐了下去。
此时旁坐的甘氏早已气得面色铁青,心中要想站起,又恐珠郎发话,如坐着与娇凤一同受礼,不但这贱人不配与我并坐,也叫众亲友看了笑话,只气得呆在椅上,做声不得,便是小孩子玉骢向甘氏叩头时,竟连一句话都不哼。诸亲友在旁观礼的,都觉得今天这一事有些儿不妙。幸而玉骢年幼,虽说叩头,有褓姆搀着,含含糊糊的向上面拜了两拜,珠郎等哈哈一笑,俱皆站起,已算是应了拜寿的景儿,甘氏也就无从发怒,但是越这样压在心上的事,越忘不了,从此她的内心,竟没法再容留这个情敌娇凤了。
中国有两句社会上的老话:是“家和万事兴,家不和,家中黄金化为尘”,这虽是俚俗之言,却也含有正理,如今珠郎家中,因为妻不容妾,从此便深深伏下了祸根,以后穆索家庭的祸事,便接踵而来。
原来为恶的人,也必是有激而然,自己本身受了许多主观认为不可容忍之事,于是戾气所主,便一发不可遏止。独怪有一种人,别人的利害,本与自己不甚相干,却偏偏要替人出坏主意,使甲害乙,再使乙害甲,他却躲在旁边看热闹,这是一种全无心肝的举动;更有一种人,因为害了某一个人,或是帮了某一个人,自己便可得到利益,他便不问是非曲直,要害的便害了,要帮的便帮了,结果别人虽家破人亡,自己却得了便宜,这是一种所为的举动,二者相较,不论是哪一种,究竟都是不应该做的。本书此刻要说的,便是那甘氏之弟,恶苗甘坝和另外两位云南地方的贪官污吏,这些可说都是损人利己的人物。
恶苗甘坝因为近来江上买卖不佳,连着来找他姐姐甘氏,打算想点办法,哪知甘氏一肚心事,哪里有心情来替甘坝打算,甘坝恶念起处,便向甘氏说:“姐姐,你不过为了那个小老婆,何妨想法子把她害了,不但这口怨气可消,便是那顶珠冠,也归了你,不提珠冠吧,姐夫这么些珍宝,还不够你受用的吗?你仅自犯愁,气死也是活该,应当想出办法来才对。”
甘氏妇人,怎知他的深意,便答应说:“我哪里想得出好办法,你如果替我帮了这个忙,将来你短什么,只向我说一句话,什么都能答应。”
甘坝一听,这是生意经来了,当即笑着向甘氏凑了凑,悄声说:“可是咱们亲姐儿俩,说了可不许算。”
甘氏正色说:“谁跟你玩笑?”
甘坝眉头一皱,便问:“今先说好了,如事情办妥,拿什么东西谢我?”
甘氏说:“只要你真有办法,要什么都行。”
甘坝说:“要珠冠行吗?”
甘氏略一沉吟,居然一咬牙说:“也行。”
甘坝当即站了起来,说声:“好!”便告辞回去,这里甘氏便日夜专候甘坝的办法到来,好出这口怨气。
珠郎虽是辞了副将,在家乡纳福,因他过去既有这番事业,如今又仍当着猛连土司,自然地面上的官府都有个往来,这些地方官中与珠郎最称莫逆的,要属元江州同知吴礼,与普洱府治游击樊宗敏。这两人都是汉人,那游击樊宗敏与珠郎昔曾同营击平吴三桂之乱,所以格外知己,樊宗敏三五天总要上珠郎家来,饮酒谈心,二人因有联谱之谊,樊尊珠郎为兄,所以珠郎对樊,竟自出妻见子,同自己手足一般看待,每逢年节,珠郎知道樊宗敏甚穷,便时常的周济他,因而二人的交谊,真可说是不殊刎颈。
樊宗敏知道珠郎伉俪之间,不过如此,最爱的就是那位如夫人刘娇凤,因此对于娇凤,他是十二分的恭顺,见了娇凤,没话也要想出几句话来,谁知娇凤虽是小家碧玉出身,可是秉性贞静聪明,深沉有智,见了樊宗敏那种胁肩谄笑的神态,心中便不甚看得起他,见了他时,只爱理不爱理的,有时背后与珠郎偶尔提起宗敏,娇凤颇不以他为然,总劝珠郎少与他们周旋,但珠郎自以为建了多少功劳,一般汉官见了自己,谁不那样恭维,也不独宗敏一人,听了娇凤所言,并未注意,也就付之一笑而已。
一日,穆索珠郎觉得闷坐无聊,便打算带了娇凤、玉骢到那滇南哀牢山之左的群峰去游玩,那群峰形势险峻,在那猛连河与漫路河之间,两河上下支流,中间却有一条峰岭,名叫长蛇岭,这长蛇岭形如带似的夹在这群峰之中,登了这长蛇岭顶,可以左顾右盼,赏玩两河帆影波光,却是一个别有风味的所在。
这天珠郎挽着娇凤母子二人,正要出门时,恰巧樊宗敏也来了,这樊宗敏一问,知道二人要去游山,便也跟了就走。娇凤虽然心中不愿,但面子上不便说什么,于是夫妇二人携了小孩,带了两名长随,与樊宗敏一行便向群峰而来。那地方在蛮荒遍地的普洱府,也算一个名胜之区,游人常是不少,珠郎等各骑骏马,娇凤虽非苗女,因武功稍具根基,便也骑马相从。
这老小四人,到了群山,漫步登峰远眺,只看两河帆影波光,如接衣袖,暖风吹来,胸襟颇爽,这样畅赏有半日,弃马拴在山麓古树中,见日已停午,便在峰腰中一所武侯祠午膳,饭后宗敏主张改山游为水游,珠郎游兴正浓,当然赞成,便相偕走下峰来。
到得河畔,珠郎雇一小艇,便向漫路河摇去。漫路河虽不及猛连河长大,可是河水极清,而且深不可测,三人一路乘兴容兴于中流之上,正在兴致勃勃之时,忽然西北天空,乌云阵阵翻滚而来,河面上立即刮起一阵接一阵的狂风,眼看暴雨就要到来,别的都不妨事,惟有小孩子经受不起,正想拢岸之际,哪知霹雳一声,立时黄豆大的雨点,向船头直打过来,河上小艇,原无顶篷,只有遮阳布篷一片,怎禁得如此巨风暴雨,不但雨点一路向各人满脸打将下来,就是小艇也吃不住这大的风浪,立刻随风颠簸起来。
此时吓得玉骢哇哇地大哭起来,珠郎忙将他抱到自己怀中,一面连催船夫快快拢岸,不料好容易将到岸边,还离着二三丈远近时,倏的一阵风过,浪随风起,虽是小小的河道,立时波骇浪惊,小艇中的人未免惊慌,只向旁一侧,只听“唿噜”一声,小艇中已进来大半船的水,众人更惊,在一声怪叫当中,船夫益发掌它不住,只见接着第二个浪到时,小艇早已半入水中。
那娇凤虽学过武技,但不谙水性,芳心一惊,哎呀一声,本想去扶住船沿,哪知身子向船沿一侧,虽有武功也无法强持身躯,船身自然更歪了下去,只听“扑通”一声,娇凤已然落水。
珠郎一见娇凤落水,心内一惊,就想去拉她,却忘了自己去拉,重量更不平均,船身自然更歪,怀中又抱了个玉骢,唯恐小孩落水,更觉手足无措,珠郎武功虽已绝顶,经这一惊,气功已散,禁不住船身一侧,立刻也立脚不住,头重脚轻,从船边上侧翻入水,怀中却依然紧抱了玉骢不放。
这一群人中,只有樊宗敏略识水性,所以自始他不曾惊慌,此时一见他夫妻小孩,全都落水,后边长随,只瞪着眼,干自叫唤,没有办法,樊宗敏觉得此时也不得不卖些力气了,便喊说:“我来!”早已一个扎猛,从船边上向水中直钻下去。
珠郎毕竟武功精纯,虽不识水性,到了水中,心神仍不乱,一只手抱紧了玉骢,自己却下死劲,向岸边冲去,他虽不会泅水,可是一经运用内功,身轻如叶,便不易下沉,又借势一冲一激,早已浮到岸边,一眼望到岸边有一株倒垂树枝的古树,半探在水面上,离水约有五六尺,尽力一提气,双臂微一使劲,向上猛这一冒,右脚一垫左脚背,飞身跃出水面,一只手便向那株树抓去,拍的一下,竟被他抓住,他单臂用力一提,整个身体,就挂在树干上,此时手中如无玉骢,他早可一翻身便上了树,怎奈一只手已被玉骢占去,只剩了独臂,自然觉得费劲,但终究是功夫好,只要被他握住一点能落着力的地方,便可施展功夫,他终究脱出险境。这时珠郎脚尖稍点树干,一个“猿猴摘果”式的轻功绝技,如飞鸟腾空,左手提着玉骢,右臂一展,湧身一纵,身已落在二丈五尺高的古树上,他落到古树上先吐了两口水,这才腾身一湧,飘身落到岸上平原,那小孩玉骢经这一折腾,早已吓得面色雪白,哭也哭不出了。
那已落水中的娇凤,已吃过了不少水,自以为必死,哪知在昏迷中忽觉有人将自己拦腰抱住,又将自己托手举出水面,这才清醒了些,觉得救自己的人,正托着自己身体,向岸边一路踏水泅将过去,只不知救者是谁!
(第一集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