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郎从苗围中用盘坨功向岩顶上逃出之后,第一步便要寻找馨儿,因为珠郎在入山时节,唯恐中伏,曾命馨儿自带几十名苗卒预伏在离入口三里外的一道山沟内,那地方名叫百叶沟,是一个出入要口。哪知檀台羽箭十分精细,早在百叶沟左边林内伏了一支苗兵,馨儿到了百叶沟,不多时遥闻山中喊杀连天,知道已是时候,正想从百叶沟沿了后山翻到前山去接应珠郎,以做成南北夹攻之势,忽然左边林内一声鼓起,早杀出百数十名苗兵,将馨儿等人俱困在沟边。

馨儿正自左右冲突不出,忽见敌人身后发喊,纷纷倒退下来,原来正有人从敌人身后杀出,虽只一人一刀,但那百余名苗兵竟已被冲杀了一半,馨儿忙一细看,正是主人珠郎,心中大喜,立即高喊一声,领了残余的众苗卒,夹攻起来,主仆二人一阵砍瓜切菜一般,伏敌大半被杀,小半也都四窜逃命去了。

其时天色已暮,万山之中暝烟四合,珠郎带了馨儿,步步为营地退到一座岩石下,点了点馨儿所率的苗族,只剩下五六人。珠郎与馨儿商量了一下,便索性命这六个苗卒,偷偷地越过山岭,逃出猛往境界,回去搬取救兵,这里主仆二人,也好腾出身子,想法营救被掳之人。

计议定了,不言六个苗族如何逃回本山,单表珠郎、馨儿,藏在岩石下隐蔽处,从身边取些干粮,吃饱了肚子,二人一先一后,越过山头,重又进入乌托邦里的防线以内,躲在绿草中侧耳细听,觉得静夜中除了步哨的足声而外,一些动静也没有,珠郎便偕了馨儿,一步步绕过步哨前面,一共越过了三重步哨,才看见黑影中一幢幢的幄子,正高高矮矮的依了山势筑在那里,珠郎一望,不由心中骇然,原来照敌人现有的幄子算来,至少也有五六百人在此地,可笑自己将事看易了,只带了八十余名苗卒,自然的要被包围了。

穆索珠郎一路遮蔽在林间石阴中,一路遮遮掩掩,好容易摸到一座最高大的幄后,知道此幄必是为首苗人所住,此时珠郎距离那座幄子,还有两三箭路的远近,留神向那高幄的四周一看,见幄旁边有两座较小的幄子,知是次于首领的人物所居,略一沉思,便悄悄的向馨儿附耳说:“我到居中的幄内探看一下,可有甘、莫两位的踪迹。你可到左边那一座幄内去探一下,如果甘、莫不在幄内,不妨探听他们说些什么!”

馨儿低声答应,二人便从此分路,慢慢的一步步向幄后爬去。

珠郎身法巧妙,先到了幄后,见幄外只有一个巡逻的苗兵,掌着长矛,来回的在幄前走,幄后竟无一人,珠郎艺高人胆大,并不曾将乌托邦里等人放在心上,看看快带幄边时,他一则恐怕行动迟缓了被巡逻人看见,二则因幄后无人,自然大意,便离着幄身还有二十步远的光景,他倏的一长身形,一个箭步,便向幄后蹿去,算准了这一蹿过去,落脚之处,准在幄后五步的地方,哪知一步蹿去,等到脚落实地之际,陡觉脚下一软,知道上当,刚自喊得一声不好,双足早已陷落在离幄五六步的陷阱中。

陷下之后,本不难纵身跃出,偏偏此阱特别深陷,这一下去,不但早已没过头顶,而且立时耳内听得一阵强烈的铃声大震起来,珠郎知道阱内埋有铃索,所以发声,忙双足一点,使个“旱地拔葱”,打算从下面直蹿上来,若依珠郎武功,此举本不困难,可是此阱非同寻常,在珠郎刚刚向上直蹿时,立见上面一阵黑暗,等到向上蹿去时,只听轰的一声,头正顶在上面的木板上,竟将整个身体反震落下来,撞得头顶上生疼,原来上面还有木盖,人一下阱,上面木盖也就压上。任你天大本领,也逃不出这口阱底。更有一件厉害的设备,便是当上面木板盖下,同时震动阱内机簧,立刻从阱的四面放出钩索,将珠郎浑身上下绑了个结实,虽然在平时不值一挣,即可应声蹦断,但此时钩绕得十分严密,这一下便将个不可力敌的穆索珠郎摆布得伏伏贴贴,任凭檀台等人牵出来。

哪知珠郎等他们将自己牵出阱时,猛地运用气功,全身一抖,手脚同时向外一蹦,只听簌落落几声响过,脚下竟蹦断了一大堆绳索,珠郎心中一喜,以为捆身之物尽被蹦折,当即就想举步逃走,万没料到手足依然是绑得分毫不能转动,不由大惊,低头一看,原来身上所绑的,除了绳索已被蹦断外,其余竟是一条条的牛皮筋,任你如何的功夫,也休想动得分毫,这一来只气得珠郎垂头丧气,一行人从讪笑声中,竟也将他送到俘虏营中去了。

当珠郎被逮之时,馨儿却因足下稍慢,还未到达幄后,正走间,忽听一声震天价的铃声响起,接着便听到四面一声吆喝,他虽不曾亲眼看到珠郎被逮,但他却已猜到必是主人珠郎出了岔儿。馨儿性情最为机警,一闻此声,便料事情要坏,自己与珠郎被陷之处,相距甚近,忙向丛草中一躲,伏着不动,果然在顷刻间,便见前后左右,敌人俱已持着兵器赶出,齐向居中高幄的后面跑去,听他们边跑边喊:“别放走了穆索奸贼!”一连串的呼声,馨儿更伏着不敢动弹,一会子便听见主人珠郎的喝骂声,与众苗的吆喝声。

馨儿心中十分惊忧,可是别看他年纪虽小,却是智计百出,当时稳住身形,不使敌人再发见自己的藏处,也不再向那幄中去探看甘、莫等人,只远远地注意这些苗兵将主人珠郎送往何处。虽在黑夜中看不清楚,似乎并不远去,只向正中那座幄内而去。馨儿伏身草间,将头贴在地下,向外张望,觉得自己左右,并无什人影,慢慢的又听了个真切,觉得许多声音,也似都集中在居中幄内,他就伏在地上,向外一步步地爬出草外,自然行动极慢,他这里还未离去那堆丛草,早又听得幄内人声、足声又一齐向前面走出。馨儿始终在诸幄之后,幄前形状当然不易看到,他却不肯放弃,小心翼翼的耳目并用,追踪着幄前那人声、足声,暗暗追蹑上去,果见有二十余人押着珠郎,从幄中走出,将珠郎反缚着串在一根粗竹棍上,两个人抬着向东面走去。馨儿也就伏在地面上慢慢地跟着他们,一直走有两三百步的光景,便将珠郎抬进一所草房中去,那草房盖在山坡转角,前面临着山道,后面却是沿着一条山沟,望去又小又矮,不像住人的屋子,知道这是猛往苗子养猪的猪圈,忙离着远远的伏在草中,不再上前。

不一会,那些苗兵全走了出来,方才抬的两人,手中掮着那根空竹棍,领了众人,说说笑笑的,大家仍向那幄子方面走了回去,只留下两个持矛的苗兵,守在猪圈门口。馨儿心细,暗中将这些人数点了一点,除了留守者以外,回去的正是二十一人,方才来时虽不及细数人数,可是仿佛屋内并未留下,似乎全部回去复命去了。馨儿等这一伙人去远,仍伏在草中,仔细考虑搭救主人珠郎的方法,觉得自己势孤力薄,不能力敌,只能智取,当时就静伏原处,一动不动,尽等夜深人静,再去下手。

此时本已二更多天,上弦时节,月色早已西移,满山黑暗得令人发怵,远远听到猛往各寨中的号角,彼此呜呜相应,馨儿深觉自己主人太把事情看容易了,他们此次大举邀袭,显然是约齐各猛,并力来欺我孟连,怎的主人只带了八九十名卫士,就深入重地,这就无怪要被他们所困。馨儿一面思忖,一面留心当前的情势,觉得自己藏在草中,露湿沾衣,已经过好大一会时间,正自心焦,忽听猪圈门口的两个苗兵正在说话,仔细一听,原来其中一人要去出恭,将长矛插在地上,向同伙说了句我去去就来,便自顾自向林中走去,这里剩下一个苗兵,自言自语说起话来。

他说:“这样说热不热、说冷不冷的天气,偏偏派了我们这一对倒霉鬼来当这份好差事,真算我祖上有德。”说完嚓的一声,他也将手内长矛猛的向地上一插,找了块石头,坐将上去,口内仍是骂骂咧咧的在说,“好家伙,这小子我在白天就见过他的手段了,一柄苗刀使急了,水都泼不进,这会子幸而有牛皮筋给捆住了,要不然,别说我们哥儿俩看不住他,再加上十个八个,也是白饶,还不是白……”此人一个白字未曾脱出口,只觉眼前一黑,口鼻间一阵气窒,要想喊出口来,却已翻身栽倒地上。

原来馨儿随身带有一种麻药,此药乃是苗疆的特产,性情非常猛烈,只须触上一点到口鼻边,立即不省人事,馨儿正因他们有二人轮流看守,不便下手,谁知那一人忽然离去,便急急取出麻药,倒在自己汗巾上,悄悄地蛇行到那人身后,猛的一伸左臂,将那人双目一按,同时使用右手的汗巾在那人口鼻上一压,不容那人挣扎,早已倒身地上。馨儿深怕先前离去那一人回来,便不好办,当即将躺下的苗兵拉入林内,然后走向茅屋门口,向里一望,见屋内又窄又污,确是猪圈,地上却有一点火光,似是放着一盏灯,便一手握了刀,悄悄地跨进去一看,在昏暗的灯光下,果见珠郎反剪着两手躺在墙角地上。

馨儿一步上前,叫了声:“主人!”

珠郎正自闭目沉思,考虑如何折断这些捆在身上的牛皮筋,猛闻馨儿叫声,喜的睁眼一看,果然馨儿已站在面前,忙问道:“你怎么来的?”

馨儿不暇答理,忙着用刀尖将珠郎臂腕间的牛皮筋割断,然后再割两腿与两踝间的牛筋。这种牛筋绳乃苗疆特产,异常坚韧,馨儿自然识货,所以他用的是一柄特别锋利的匕首,一阵挑割,牛筋虽已尽皆纷纷断落,可是忽闻外面有足步声,知是苗兵已回,忙与珠郎将屋内灯光吹熄,外面星光中便望见那苗兵正自嘀咕着,大概是回来不见了同伴,正自埋怨他大意。

珠郎此时早已立身起来,舒动了一下手脚,便对馨儿说:“他们五猛各寨,原来都在这里,我们人少,不能与他们对敌,必须逃回家里再说。”说罢又闻得外面苗兵已向四面寻找那一同伴,边寻边叫,刚刚走过茅屋门口,珠郎早已一个“恶虎扑食”,向那苗兵后影扑去,苗兵虽觉背后风到,还来不及回身,早被珠郎用哑穴手将他点倒,也用不着捆绑,立从他手中抢过一支长矛,又在他腰间摘下一柄苗刀,掖在自己腰间,向馨儿一点手,主仆二人立刻向出口上逃去。

可是凡是正式出口,都有哨兵把手守,幸而馨儿路熟,便一前一后,向西北上深山中爬翻过去,还未走出百余步,珠郎倏的站住,向馨儿说:“且慢,我们回去固好,但甘莫二守卫长尚陷贼中,万一贼人见我逃走,拿它们出气,如何是好,看来我们舍命也得将甘莫救出,一同回去。”说完,便拉了馨儿,转身又走回那些幄子近处来。

因为方才珠郎被擒,一班苗兵将他解到檀台幄内时,曾经看见甘、莫二人所囚的地方,二人也不是囚在幄内,乃在离中幄二百五十步远近地方的一所武侯祠内。

原来苗族慑于诸葛亮南征的威德,不论城寨山村,随处都建立武侯祠,以资敬仰。所谓武侯祠,并非真正一座庙宇,在深山穹谷,往往筑成一所半间瓦屋的平房,屋檐上钉上一方横匾,写上“武侯祠”三个字,屋子内除了靠壁塑一尊武侯神像以外,像前砌上一只砖台,台上供些香炉蜡台,砖台也就顶到了祠的大门了。此类供祀之所,颇与江南乡村中的所谓灵官殿大小相仿,甘、莫二人被拘在彼,珠郎经过门口,彼此都能一目了然。

此时珠郎仗着艺高胆大,挈了馨儿,悄悄的向那座武侯祠迤逦行去,此时已近四更多天,敌幄中多半已睡,二人又多是好轻功,一路竟未被发觉,将到武侯祠的时候,正遇着一排查夜的苗人,二人忙向道旁丛草中钻了进去。珠郎身法快疾,又在前面,闻声立向草中一藏,自无问题,馨儿随在珠郎后面,行动又不如珠郎快疾,一见查夜人到,未免有些惊慌,等到钻入丛草,难免露了些痕踪,查夜的头领,立即站在丛草外面,先不声张,只暗暗的与手下人招呼好了,十余人将丛草团团围住,然后一声令下,四面用长矛向草中乱刺,这是一种不能确定草中是否果藏有人的办法,刺了一会,如不见有人逃出,也就完了,但是如果草中藏着人,被这一刺,就准得出现,否则非被扎上不可。

此时珠郎、馨儿一见四围长矛乱刺,心说若被刺中,不死定伤,不如出来拼了痛快,主仆二人在万不得已的情形下,唰的一声,自草中蹿出,两人如疯狂了一般,见人就砍,一上手就砍倒了八九个。查夜之人本不能断定草中有人,二人这一跳将出来,查夜苗人也自吓了一跳,一时倒不知如何是好,及见查夜领头人已被杀死,同伙中又砍倒了八九个,才发一声喊,各自四散逃命,珠郎主仆见查夜人虽已逃散,但这一声喊,却已惊动幄子内的人们,甘、莫二人已没法再救,珠郎忙喝了声:“快走!”二人一先一后,仍向西北山中,放开足步,一阵奔蹿,直奔到五更向尽,才算脱离了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