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太阳已是偏西了,善田不敢耽误,收拾好包袱。孟姜女拿出来的钱,也用小口袋盛了。善田接过来,掩藏在长衣里面,便拿进一副小担子,把包袱搁在担子两头,再不多话,挑着担子,便向县里来。县衙这时划了一个院子,将去修长城的人,都聚在一处。门口,有十几个兵士把守。善田来到门首,将儿子喜良去修长城的经过,告诉了兵士,这才让他挑了担子进去。

善田来到院中,见有二十几个人,也送东西来了。他们要见修长城的人,兵士大声喊着谁的名字,谁就出来。出来之后,和先喊出来的人站在并排,自然这位送东西来的家长,就和出来的人面对面了。这里的规矩,是不许错的。因为这地方,也有十几位兵士在旁边监督,谁要是错了,这兵就过来大声干涉。善田见人家怎样作的,自己当然照样。把担子放在面前,自己就在担子前站定。

院子北面有几间屋子,兵士向那屋子一声喊:“万喜良!你家送着东西来了!”

就见一扇门打开,喜良跑了出来。他喊了一声“爹”,忙跑到担子面前,对善田跪下。万善田看到儿子跑出来,两眼不住地落下眼泪,及至喜良跪下,便弯着腰,伸手摸摸他的头和两肩,轻轻地叫了一声“孩子!”

喜良等父亲摸过了,自己才慢慢地起来。善田道:“这担子上的一些东西,都是仔细地想了一想,才给你拿来的。多了怕你挑不动。多亏了儿媳妇……”

善田看看四周,兵士站着两丈远,关于钱的事不便提,就道:“都是她检点的。”

说着低下身去,将东西慢慢地翻弄,故意把长衣解开半边,好像是怕热,乘人不留意,就把盛钱的小袋放在挑篮里的包袱里面。喜良当时会意,便点点头道:“孟姜女的好意,我很感谢。”

善田道:“这包袱里一点东西,儿要仔细地用。这修长城,知道要多少年才能够完工啊!”

喜良道:“是!明天约是太阳有两三丈高的时候,我可以和家里人会面,还望你二老和孟姜女在长亭等候。”

善田道:“我们一定到。儿还有什么话说?”

喜良将衫袖擦着眼睛道:“我现在只有二十二岁,修长城算它日子长些,也不过十年吧。那个日子,也不过三十二岁,所以我劝爹娘,不要太难过。”

善田道:“我儿此话,虽说得是,但你这一路吃喝,秋天到了要换寒农,这都要自己看管。还有,你修长城,无论在何处,都在千里之外,那可没有谁人看望你,凡事都要自己保重。”

话到这里,彼此望了一望,好久都没有话说。

这时,衙门里有人进来,大声道:“现在天色快黑了,所有送东西来的人一齐出去!有挑担子的,把担子放下,他们自会挑了进去。”

他说着,手上拿了马鞭子,只管在空中乱甩,看那样子,好像要打人。大家不敢多说话,都悄悄地走去。善田只说了一句“明天准来”,也走出了大门。

善田走到家,已经是初更天了,见何氏同孟姜女都坐在堂屋里等着。孟姜女见了善田,便站起来问道:“爹爹回来了。见着了喜良吗?”

善田对屋子外头望望,就将到县里的情形,说了一番,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不说了,明日我们都到长亭送他一程吧。”

次日鸡鸣,万善田家三口,就赶快起来,对邻居托付了一番,将大门反锁了,就往长亭上去。这虽是夏日天气,但一早起身,还觉得晓风吹在身上有点凉意。远望天角,那西落的残月,配上三五点晓星,更显得凄凉。孟姜女在前面走着,说道:“爹,天色快要亮了。我们送喜良走,是越走越天明,这倒是很好的彩头。”

善田在后面跟着走,心想:天总是要亮的,这是什么彩头?不过嘴里不这样说,便道:“是,那就很好。”

三人说着话,由大路上慢慢行走,天就亮了,也到了长亭。这长亭是一片松树林子,林中间有个八角形茅草亭。这时送行的人,男女老少已经来了很多。亭下有一条通咸阳的大道,人都聚在大道两边。万家三个人就坐在松林边的草地上,等候修长城的人。

太阳两三丈高,这些人果然来了。头里是一位军官,骑着一匹高大的马。军官身后跟着二三十个兵士,都穿着战衣战裙,扛着刀矛。再后面有一百二十多人的队伍。全是被拉去修长城的。这些人都挑着担子,上面有被条包袱等物。最后,又是十几名士兵押送。

到了长亭,前后几十名兵士,立刻散开,将修长城的人包围了一个大圈圈。这些兵士,把手上的武器,扬了起来,一面叫道:“修长城的人站定了,你们别动,准你们同家里人会面,可别乱跑!”

修长城的人,听了兵士的话,各人只管往前走,走到亭子边上,兵士喊叫他们站定。各人就把担子一齐放在地上。两旁送行的人,看见自己的亲人,就“我儿!”

“哥哥!”

叫个不歇。可是被喊的人,只是向家中人点头,不敢说话。

有个军官,走上那草亭子,先向四周看看,见兵士四围把住路口,而且修长城的人的至亲都在这里,他们也跑不了,这才道:“现在准许你们同家里人会面,走吧。”

大家听到一个“走”字,就各人奔向自己的亲人。

喜良跑到松树旁边,家里人就迎了上去。何氏老早就叫道:“我儿呀,这一下,可见着你了!”

二老站在松树旁边,孟姜女斜靠着松树站定。喜良叫着“爹爹,妈妈”,慌忙跪下,磕了四个头,回头站起,又向孟姜女作了三个揖。善田道:“儿,我这时有话也说不出,只望你随时保重得了。”

何氏连连叫着“我儿”,也是有话说不出来。

孟姜女料靠着松树,皱着双眉,闭拢了嘴,眼泪一滴一滴往下落,她摘了一根松针,把松针一下一下地扎着自己的衣服,这就好似扎着自己的心。喜良道:“你待我太好了。知道我带不了许多东西,就给我多带些钱。可是我家里没有钱,你就把你父亲给你的钱都给我了。”

孟姜女走上前两步,把松针一丢,尽力忍着眼泪,拉着喜良的手看了一看道:“你怎么说这样的话!你的是我的,我的也就是你的呀!你没有力气,修筑长城,怕你干不来啊!”

喜良道:“这也无妨。我们好多人都没有干过粗工,做做自然会好的。”

孟姜女道:“家事你不用管了,总尽我的心力去作。二老非常地爱我,干得不好,也会包涵的。”

二老都点头。喜良道:“我知道你会把家事治好的。还有那片竹简,上面刻了两个人影,我现在带在身旁,修长城的时候,我也带着它。将来我也带着回家。贤妻,到那时你当夸我,这东西还带着啊!”

孟姜女道:“但愿如此!可记得你在我家,让梨碰了一下,当时我还说,等梨子熟了,多吃它几个。现在梨还没有熟,你就走了!”

喜良道:“这样事,提起来太多了,我们不想也罢。”

喜良看他爹妈只是流泪,因道:“二位老人家,不必哭了。但愿修好长城,早点完工,早点回来,”善田望着天边,将手划着道:“听说这长城,西起临洮,东到鸭绿江边,这多么长呢!这完工的日子,知道有多久啊!”

喜良道:“我们是往西边去,大概是从西北筑起,筑完了西方,大约就完了。”

这时,忽然有人喊道:“归队!”

喜良喊道:“哎呀!我要走了。”

孟姜女向前一跑,两手扯着喜良的衣服,叫道:“丈夫,你只和家中人会一面,就要走吗?”

喜良哽咽着道:“我也没有法子啊!”

这时善田、何氏都伸手将他衣服拉着,都哭着道:“你不能走!你不能走啊!”

但是这时有好些个人继续地喊着“归队”,同时,一百二十多名修长城的,都被家中人拉着,又齐声在哭,一片叫儿子的、叫丈夫的声音,弥漫了长亭前后。

孟姜女哭道:“丈夫,你这一去,何时见面,那是难说的。你若是不回来,我就伺候公婆;公婆不在,我就天涯海角去寻你。若是寻你不到,我决不回来!”

说到这里,她拉着衣服的那只手,死命不放。这时那个军官,对兵士又发下命令:“叫他们赶快归队!我数上一百,若过了一百,就要杀人了!”

他说过了,那些兵士就喊道:“赶快归队,若是归去晚了,那就要杀人啦!”

这句要杀人的命令,经兵士这样一喊,那修长城的人,也不管被拉得多紧,把拉着的人尽力一推。把手打脱,回头就跑。喜良也是一样,一阵风似地把家里人摆脱,自己只抬手摇摇,就赶快归队。那军官见一百二十多人都来了,喊一声:“走!”

所有修长城的人走前,兵士走后,就离开长亭了。送行的二三百人,就齐声大哭,有的还追着观看。这里何氏大喊一声“我儿”,便哭着往地上一倒,善田和孟姜女也哭着蹲在松树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