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俊,那中学生在九里的短短期间的工作完全宣告了失败,他最少已经是劳而无获。——他得到了什么呢?在九里那个晕黄色的池塘里,他不过天真地投下一个石块,鲁莽地、毫不经心地叫那池塘里的水翻腾了一下吧了。

但是郭元龙不能没有责任。

郭元龙不召集开会,——由于对周俊怀着敌意和轻视,他是采取放任和不管的态度,——他完全放弃了对周俊的领导。另一边,他自己却弄出了许多的名堂来。

没有战争,就没有了他的事;只要日本人不来,他就空着。

他集中精神去弄表,弄手枪,弄马,……

宝堰的维持会长突然不送情报来了,把关系弄断了。——后来才知道,这是因为郭元龙同志没注意他的环境,要他买东西……

常备队被洗刷的分队长成德铭,那个狡猾卑劣的家伙,送给郭元龙一对黑皮鞋,而且是已经穿底的、破旧的。郭元龙老老实实收下,得意洋洋的穿了起来。——在延陵难民救济委员会的门口,穿着皮鞋走过去。成德铭那个坏蛋以及他的徒弟们,做了郭元龙很好的从属。

九里抗敌自卫会被杜荣秀那个鸦片烟鬼把持着,整日里不做别的,只借新四军的名义在街上乱抽捐税,但是有一支卜克手枪送给了郭元龙,郭元龙为了答谢他,用一种永不能打破的沉默掩护着他。——当改选大会的那一天,杜荣秀假说有病,实则为了逃避责任,为了捣鬼,他从九里走到延陵来了,在郭元龙的房间里躲藏着。

周俊垂头丧气的从九里回到延陵来了。——他要郭元龙召集开会。郭元龙回答他:“这不关你的事。”

——“为什么不关我的事呢?”

——“这是一种秘密,你最好不要去过问。”

——“哦!这是工作委员会的秘密吗?”

郭元龙检查周俊的入党登记表,决断地说:

——“同志,请不要发脾气吧,你只有六个月的党龄,还没有资格参加工委。”

周俊问他看过了司令员的信没有,郭元龙一句话完全加以否认。

这天下午,周俊又回到司令部来,要求司令员解决他们的问题。

司令员立即派总支部书记和他们一道回到延陵,向郭元龙开展斗争。

郭元龙变得和善得多了,面孔也没有怒容,深陷的眼睛狡猾地转动着,仿佛很容易陪人家作一个笑脸,跑起来一拐一拐的,好像下了决心,抛绝了那些终久要引起人家攻击的事,既然抛绝了,也就没有什么别的牵挂了的样子。看到周俊的时候,很客气的点着头。不过这不是说他已经没有了骄傲,他正在时刻的给周俊警示着:

——“请不要误会吧,我们共产党是有礼貌的,可是这礼貌主要是对从长远斗争中锻炼出来的同志,而不是对你,……”

晚上,和郭元龙作了个别谈话之后,总支委书记好像把一件事情处理完妥了似的轻松地说:

——“怎么样,周俊同志,林纪勋同志,是不是要开一个会呢?我已经和郭元龙同志谈过,郭元龙同志完全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接受了党对他的批评。”

——“这样说,是不是事情就算完了?”

林纪勋同志提出这样的问题。

总支书记一面看了看周俊,征求周俊的意见,一面开始作着解释,他说话很慢,北方人的牙音很重,语调拉得很长,总是在很确定、很决断的语句底下接上了疑问号。

但是他并没有答复林纪勋刚才提出的问题。

林纪勋、周俊一致提议用会议的形式来解决他们的问题,总支委书记同意了他们的提议。

郭元龙穿着自制的中央苏区时代红军的军服,双手插在衣袋里,挺着胸脯,腰带束得很紧,他不要坐凳子,喜欢在地板上一步一步的走,回转头,又走,把他的黑皮鞋的声响掩盖了总支委书记关于这会议内容的说明。

他第一个发表意见。

他首先说明自己在延陵地区工作了三个月之后,已经引起了敌人和汉奸的注意,因而他现在所住的房子是一个有着前后门的房子。接着他分析溧武路以北整个地区的敌情,连带说明了他在延陵的工作计划,关于常备队的行政工作的建立和反游击主义习气的斗争也说了。以后呢,——他告诉了周俊和林纪勋目前的工作方针,顺便教训了他们一顿。

而总支委书记的关于这个会议的内容的说明,在他的黑皮鞋的激昂的音响下已经变成了一点影子也没有。

——“还有呢?你对他们两位的意见呢?”总支委书记问。

郭元龙的话一讲完,就坐下来,可是他又觉得在地上一步一步的走要来得好些,当大家沉默着的当儿,就让他的黑皮鞋声轰然地响着。

——“有什么意见呢?这就是我的意见。”

——“既然没有意见,那么就请你对自己执行自我批评吧!”总支委书记说。

郭元龙突然停了脚,凶恶地、忿怒地禁止似的说:

——“什么?自我批评?是不是要我对他们两个承认错误?”

——“不,是对组织,并不是对他们。”

——“那么首先应该由他们执行自我批评,周俊同志你说吧,——思想斗争是站在教育同志的立场上,而不是攻击一个同志,但是你不是教育而是攻击!你反对负责同志的领导!在统一战线中你做了人家的尾巴,你联合青红帮头子黄南青攻击我!你和林纪勋同志进行小团结!”

——“镇静些,准备着斗争吧,为了做一个共产党员!”当郭元龙雷电交加的强烈地发扬火力的时候,周俊这样对自己鼓勇着。他时常对林纪勋说:“痛苦的时候,就望着列宁和那金黄色的星!”但是他开始纷乱了,脑子胀得简直要炸烈开来,他愤恨郭元龙,像愤恨一个仇敌,——他觉得自己在理论上并不是不能够把郭元龙打垮下来,但是郭元龙的骄傲把他整个否定着。他想到好像自己这样的人是不能和郭元龙有斗争历史的同志相比拟的。这时候他就失却了斗争的勇气。——郭元龙的凶恶的声音在他的耳朵边一轰过,他就慢慢的软弱下来,至于像小孩子似的要求着哭喊一场,……

他坚定地、矜持地回答郭元龙,指出郭元龙的骄傲,看不起新同志,对工作不负责,是一个严重的错误。

郭元龙沉默地听着,眼睛更加深陷下去。他倚着桌子,泰然地、神采焕发地把上身微向前伸,用两只指头敲着桌子,一面计算着周俊说出的字句,一面表示自己接受或反应的程度。

当周俊在统一战线的问题上的作着申辩的时候,郭元龙插嘴说:

——“这是尾巴呵!同志!你知道么,这是右倾机会主义——老牌的尾巴主义!”

——“不!这是毁谤,这是诬蔑,这是为了掩盖自己的错误。——郭元龙同志你说吧:你的表呢?你的卜克手枪呢?还有你的黑皮鞋?这些是从哪能里来的呢?都是统一战线的成绩么?”

周俊逐渐的镇静起来,他已经能够在发言中整理自己的材料,而且开始用诉苦的音调盘问着郭元龙。

郭元龙暴跳起来,他咆哮着,甚至野蛮地推倒身边的桌子。他否认真这个会议的意义,挺着胸脯,踏着阔步,头也不回的走他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