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徐姓的主人叫守才,曾当过一任烟酒督办的差使。只瞧他住的那宅连花园的高大洋房,而且佣仆成群,便可想见他的宦囊的充盈。我们到那里时,我看见仆人们都安谧如常,并没有什么惊乱的情形。这是出我意料的。徐守才是个年近六十的人。肥圆的脸上点缀着两只狭缝的眼睛,似乎不大相配他由着一件蟹壳青的狐皮袍子,足上白丝袜缎鞋。他见了我们,连连拱手,引我们进了一间布置精致的书房,便坐下来,轻轻地报告。

他说:“霍先生,包先生,你们可听得过江南燕?”

“开门见山”,就使我暗暗吃惊。这件事也和他有关系的!

霍桑应道:“是,他的大名我们听得好久了。”

徐守才道:“那末大前天十二晚上信用信托公司的那件事,你们也早已知道?”

霍桑道:“是。你可是就着这一件事有什么见教?”

“不是。那是台亲吴伯常的事。公司里盗失的东西,都是他的已故爱姬的饰物。他起先得到一封自称江南燕的恫吓信,要问他借用那珠蝶等物,他不理睬。后来果真失去了两只钻戒,他才恐慌起来,就将其余的贵重东西送到信用信托公司的保管库里去。不料那保管库的钱箱也敌他不过,没有几时,到底被他盗了去。你说这人厉害不厉害?”

“是,这个人果然比不得寻常的小窃。但是你此刻招见,究竟为着什么事?”

徐守才很郑重地从狐皮袍子的袋中取出一封信来。

他说:“我所以说起合亲的事。就为要举个例证。这一封信就关系我自己的事。”

霍桑将信接了过来,展开来默念。我也把头凑过去瞧。

那信道:“徐守才:听说你新近从北平回来,得到了一粒猫儿眼。我想你玩了几天,总也玩够了。现在本城民众教育团的经费非常困难,请你把这猫儿眼捐给他们,补补你自己的前过。这东西在三天以内我自己来取,你应得早些准备好。

江南燕二月十四日”

霍桑读完了信,目光向着那大壁炉凝视了一会,才回过来瞧着徐守才。

他问道:“怎么样?那猫儿眼已被他盗去了没有?”

徐守才摇摇头:“还没有。这信昨天晚上才从邮局寄来。我一得信,不敢怠慢,便将这东西从铁箱中取出来藏在身上。现在还在这里。”

他解开了皮袍钮子,从里衣袋中摸出一只小锦盒来。盒子给打开了,里面是红丝裹缚的一个黄缎子小包。他解开了缎包,我才看见一粒圆润澄澈、彩光闪烁的猫儿眼。这真是一件稀有的珍物,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霍桑瞧了一回,叹赏道:“真是难得见的东西!你出多少钱买的?”

他答道:“这本是清宫里的藏宝,我出了七万二千块钱。据说这还没有到实价的一半。”

“珍宝本来没有一定的价值,七万二千当然算不得多。你可是果真在北平买的?”

“是。你想他的消息这样灵通,岂不叫人害怕?”他仍将猫儿眼包好了藏在盒内。

“这也无非是他羽党众多罢了。现在你打算怎样处置它?”

徐守才眯了眼缝,摇头道:“我就为了这一着,昨晚上通夜不曾合眼,左思右想,终想不出什么妥当的办法。因为伯常的事给我一个榜样,我当然不敢再送到保管库里去。若使放在家里,当然更不妥当。要是报告警署,我也有些怕。效果不知道,先跟他结了怨,说不定还有性命危险。所以我才想仰仗先生们的大力,替我保存这一件宝物。酬劳多少,我决不吝惜。”

霍桑沉倒了头,把目光瞧着炉火,显然在踌躇。主人却放宽了眼缝,注视霍桑,分明在等候一个满意的答复。我也感到这难题目难于应付。

一回霍桑缓缓地说:“这种保镖性质的玩意,我们如何干得?”

徐守才着急道:“霍先生,我是诚意恳求的,万望你助我一臂!”

“我的职务是侦贼,却不会防贼。”

“我不是要你们在这里防守。我打算将这东西交给你们,代替我保管三天。三天内以后,他如果失败,谅必不敢再来。那时候我准重重地酬谢。”

霍桑皱皱眉:“徐先生,我们不是为酬报而工作的,你别一再提酬报。我觉得这个责任太重。你想那人既有本领破坏钢库,我家里的一只铁箱那里会在他眼里?”

徐守才又拱手说:“霍先生,你别顾虑太多。这个人只是一个老贼,并不是一个剧盗。他决不敢公然来劫夺。况且你先生的大名,谁不知道?他听得了这件事有你在里面,哪里还敢猖獗?我所以借重,就为着这一点。霍先生,你总得成全我!”他的声调很恳挚,又连连地拱着手。

霍桑的眉尖依旧深锁,又沉吟了一下,才道:“我看他的目的似乎很冠冕,不一定要你的宝物。你如果爱宝,何不依他的话,向他所说的民众教育团去捐上三万五万?这回事也许就可以和平了结。”

徐守才顿一顿,说:“这未始不可以,可是没法和他疏通。假使我捐了钱,他又来偷我的宝物,岂不是双方落空?”

霍桑略一思索,答道:“那末你尽管捐钱。我们暂时担负三天的责任。三天内如果有失,你的捐款由我们承认。你看怎么样?”

徐守才呆了半晌,才缓缓应道:“既然如此,我就捐助三万。现在请你将这东西执管好。希望你在三天以后平安无事地交还我。”

他将猫儿眼的锦盒双手交给霍桑。霍桑接过了藏在袋里,随即起立告辞。我也跟着走出那温暖的书房。

我想起了一点,说:“徐先生,我有一句话。我们代管的事情,必须严守秘密。因为他如果不知道这事的内幕,防备上当然疏懈些。假使他真来践约,在你既然没有失宝的危险,在我们却可以有对付他的机会。你同意吗?”

徐守才诺诺连声道:“可以,可以,这个当然遵命。”他随即很谦恭地送出门来。

我们既回爱文路寓所,便商量对付的方法。因为这件事在表面上我们虽只负三万元的责任,其实万一失败了,霍桑也没有颜面再干这侦探事业,关系实在不小。我的意见,认为我们不能偏于消极的防守,却应积极地对付,设法把江南燕捕住,才算是上策。这意见霍桑也表示同意。

他问我道:“你打算怎样捕他?”

我道:“我想代管的消息若使能够秘而不宣,他自然仍旧要往徐家去。我们若能预先埋伏,不难乘机捕拿。”

霍桑略想一想,答道:“你说的预先埋伏,可是伏在徐家屋内?”

“不是。据情势推测,他的家里难免有通同的人。我们若是大张晓谕,反而会误事。不如悄悄地伏在他的宅子的左近,倒可以乘他不备。”

“晤,不错。但是我们若往守候,这一粒猫儿眼又放到哪里去?”

这问题经过了一度斟酌,觉得最妥当的,莫如放在身上。不过万一动手交锋,又不免有些危险。末后我们决定分别负责。我在家里保守铁箱,霍桑一个人到徐家屋外去守候。这样,我的责任虽然比较重些,但事实上既不得不分,我也只得勉为其难。好在我们寓里有电话,我又有防身的手枪,也不怕他用强暴手段。商议定了,霍桑将猫儿眼的锦盒打开来,重新验一验,就亲手放在铁箱里面。

他含笑说:“包朗,这两天内,你得特别谨慎些。这铁箱虽出于哥斯达名厂的制造,也存放过不少重价东西,从不曾出过什么岔子,但是江南燕是个特殊人物。这铁箱在他的眼里也许并不希罕。”

我也笑道:“这箱子一到他手,也许果真会变为无用。但如果不让他的手指和钱箱接触,我想他总不会有什么通神术吧?”

十五日这一天晚上,我们便开始加意准备。霍桑吩咐施桂谨守前门,无论送信人等,概不许走进门来;或是有造访的陌生客,也得先问明白了,才可放入。晚饭过后,霍桑穿上一身灰色的短棉袄裤,颈项间绕了一条黑绒线围巾,头上戴了一顶灰色旧毡帽,帽边覆在额上,脸上也涂了些颜色,活像一个江北小工。他向我和施桂叮嘱了几句,便一溜烟地走出去。我把手枪装满了子弹,藏在短褂袋中,走进办事室里,静坐着保守那藏宝的铁箱。

气候很寒冷。路上行人夜稀少。屋内屋外都是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的风声和火炉重地煤块爆裂地微声打破沉寂。我很小心地守了半夜,丝毫没有动静。我暗想江南燕虽是一个不寻常的巨窃,但对于我们多少总有些畏惧。此番宝石既在我们手中,他即使知道了我们代为保管宝石的事,若要履行他的预约,亲自来偷取,当然也有些冒险。他会不会避难就易,过了几天再去和徐守才为难吗?

夜半后一点钟模样,霍桑回来了。他也没有什么端倪。霍桑叫施桂睡在办事室里,又将门窗紧闭好,我们就上楼去安睡。

第二天十六日,我们照样防守,仍旧没有动静。晚饭过后,霍桑又打扮了小工出去,我依旧在屋里坐守。我连续地烧纸烟,默想又继续活跃。今天已是十六,是约期的最后一晚了。如果再没有变动,明天早上我们的责任就可以告卸了。

小瓷钟还在滴答滴答地奏着规律的节拍。风仿佛宁靖了些。忽然有细碎的脚步声像在走近窗外。我敛神地倾听着,我的右手本能地伸到衣袋里去。不是。步声经过了我们的寓所,渐渐地走远了。大概是过路人吧?

到了十一点半钟,我猛听得门铃声音,接著便见穿灰布袄裤、围黑围巾、戴旧毡帽的江北小工装束的霍桑,气喘喘地大踏步奔进来。

他走到我的面前,喘息地附着我的耳朵说:“包朗,不好!我们的屋子左右都有羽党守伏着!”

我忙道:“怎么办?”

霍桑急止住我:“轻声些!你快上楼去换一身黑布的工人装束,带了手枪,再跟我出去。”

“有什么用意?”

“你别问。快上去换!我在这里等你。”

我不便再问,急急奔上楼去,开了衣箱,找出一身黑棉短衣,又脱下了皮靴,穿上一双黑布鞋。约摸费了一刻钟左右,我又赶下楼来,走进了办事室,却不见了霍桑。我连忙退到前门问施桂。

施桂说:“霍先生才出去。你怎么不知道?”

我道:“我在楼上换衣裳。你可有什么话说?”

施桂道:“他只叫我紧守着门,没有别的话。”

门铃声又响。我向外面一望,是个黄包车夫,车子还停在们前。我不禁有些诧异。

那人忽大声叫我:“包朗,快开门。是我啊!”

我一听声音,惊问道。“是霍桑?”

施桂早把门开了,果真是霍桑。霍桑一走进门,便低声吩咐施桂:

“你去打一个电话给捷登黄包车公司,叫他们派一个人来,把车子拖回去。”

我问道:“霍桑,你怎么改装得这样快?”

霍桑瞪目道:“什么意思?我已改扮了两个钟头了啊。”

我开始惊怪:“什么?十分钟前,你不是装着小工模样进来过的吗?”

霍桑的眼珠闪一闪:“哪里有这回事?……唉,快进去瞧!”

他反身奔向办事室去。我也急急跟在后面。我才明白事情起了变端,我已经中了人家的诡计。刚才进来的人,一定就是那狡诈百出的江南燕!

霍桑走到壁角,大声道:“哎哟,这一只铁箱果真送在他的手里了!”

我趋近去一瞧,铁箱门上已有了一个足以箝取一只小盒的孔洞。

我不由不失声道:“唉,坏了!”

霍桑仍不失镇静,向我摇摇手。“慢。他虽已烧了一个洞,却没有工夫开锁键。”

“嗯,不错。我记得你把那宝盒放在铁箱的里角里。他也许还来不及拿。”

我在绝望中又产生一线希望,急急把箱门旋开来,借着电灯光向箱角里一瞧,我看见那锦盒还在那里。我又不自觉地欢呼起来。

“哈哈……”

霍染又很沉静地说:“慢,你姑且把盒盖开了。”

变化又出我的意外。我把那盒子打开了,我的万一的希望忽又变成冰冷。盒子虽还在,可是是只空盒子。盒中地黄缎小包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