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盛在饮过了一杯茶,又经过了两三分钟的静坐,他的过度紧张的神经才镇静了些。于是他就继续报告他所说的保凤的诡秘行动。

他道:“昨夜里我睡的时候,特别小心,把房门用铁闩闩上,又移了两支方凳堵住在门上,以防万一有什么意外。但夜里却并无动静,我因着精神上的不安,并没有酣睡,如果有什么声响,我一定会得惊醒。可是得了今天清晨玻璃窗上刚才微微发白,我忽听得楼下我姨母的房间里已有声音,那声音琐细而轻微,带着些诡秘意味,似防人偷听的样子。我立即加以注意,从床上轻轻起来,先把耳朵贴在地板上细听,起先有一种切切私语的声音,接着又听得有人在楼下房间里走动。我急急穿好衣服,开了房门,轻轻走到楼梯头上,留心倾听。我听得楼下的房门已悄悄地关了,等了一回,却不听得其他声音。我索性走下楼梯,到了半梯的转折处,向梯旁的玻璃窗中瞧瞧,那时天色还没有亮足,但那一小方后天井中已可以约略辨物。我瞧见保凤正从这小天井中经过,向厨房里走去。

“这时候那新来的江北妈子还没有起身,保凤为什么一个人先行起来?伊分明要从后门里出去了。伊如果要买什么东西,当然会唤叫那江北妈子。伊这种行动上诡秘的模样,更足证明伊出去一定有什么秘密勾当。我在一刹那间构成了这个结论,便也轻轻下楼,准备尾随着伊出去。

“我走下楼梯时,果真见那江北妈子还睡在那客堂后面的小间里没有起身。我进了厨房,保民已不见了,后门果真虚掩着。我为小心起见,把后门拉开时特别轻缓,等到开了后门探头出去瞧瞧,保凤已不见踪影。我吃了一惊,连忙追赶出来,走过了那第七号的后门,便向那条南北向的总弄的两端望望,弄中冷清清地寂静无声,还不见保凤的踪影。

“我路一疑迟,料想保凤总是向总弄南口出去的。我追出总弄回时,向东一望,果然见伊穿着一件灰布的罩饱,蓬着头正急急前进,不一回,伊走到狮子弄回一家卖热水的老虎灶门前站住。这老虎灶已开了门,有一个长脚的伙计模样的人正站在门口,那长脚一瞧见保凤,便笑嘻嘻地点头招呼。保民走到他的跟前,便开始和他作一种诡秘性的谈话,当伊和长脚的伙计谈话以前,曾回头向背后探望过一下,幸亏我早有防备,躲在一根电线杆的后面,不曾给伊瞧见。伊和那长脚谈些什么,我当然没法知道,但伊在这个时候,和这样一个人物作这样的诡秘谈话,多少已给我些线索。故而我不等伊的谈话的完毕,便私自悄悄地回家。我回到卧室里后,又等了三四分钟,才听得楼下的房门响动,保凤方始回来。”

霍桑聚精会神地倾听,直到保盛的故事终了,他才点头接话。

“唉,这当真是一种可以着手的线索。不过你说的那个长脚,可确是那老虎灶里的伙计?或是有什么人约会在那里的?这种老虎灶,一面卖水,一面不是也同样卖茶的吗?”

王保盛答道:“是的,但这长脚确是伙计,不是茶客,因为我也认识他的。”

“你也认识他?”

“我不是和他认识,但认得出他的面貌。昨夜里我不敢和他们一块儿吃夜饭,买了些面包牛肉回去,又亲自拿了一个热水瓶到这老虎灶上买了一瓶水。那时我也见这长脚在里面吃夜饭,故而这人是老板或是伙计,我虽不知道,但一定不是没有关系的茶客。”

“这样很好。我们就可以从这条线路进行。昨天你回去以后,曾否发现什么其他的可疑之点?”

“没有什么,不过我姨母和保凤冷冰冰地绝不和我交谈,和前天的状态完全两样。”

“那末,你可曾问过什么事?”

“我曾问姨母保荣曾否回来,伊回答没有。保荣本睡在楼上亭子间里的,我见亭子间的门依旧锁着。后来我又故意表示我在明后天就要回南京学校里去,伊也只敷衍了一句,并没有快慰的表示。”

霍桑微微笑着,说道:“从情势上看,伊起先所以趋奉你,好像想讨你的欢心,把这件事掩饰过去,后来你的声音状貌和在外面奔走的情形,都已明明告诉伊,你已抱着严重的怀疑,准备要给母亲复仇,故而伊也就改变态度,做事戒备起来。你昨天告诉伊不日要回南京去的话,那真是画蛇添足了。”

王保盛用手准了推他的眼镜,点点头作省悟状道:“不错,不错。他们的确有那种‘严阵以待’的神气,但你想保凤去和老虎灶里的长脚密谈,是不是还要谋害我?或是关于——”

他的说话忽被一阵子电话铃声打断了。霍桑道了一声歉,立刻起身去接电话,他回过来时,脸上忽视着惊异状态。

他向我说道:“包朗,这电话是你夫人打来的,伊说那张家的小使女报弟有电话给你。”

我跳起身来,惊讶道:“唉!那末,那个你认为重要的角色菊香一定有下落了。”

霍桑喃喃地说道:“这真是出我意料外的。”

“这女孩子怎么说?”

“伊不肯说,要等你亲自去接话。我想你还是赶紧回去,那小使女应许停一会再打电话给你。”

我点点头,不再多说,拿了呢帽向王保盛点一点头,便匆匆走出。

我费了二十分钟赶到我的林荫路寓所。据佩芹说,根弟的第二次电话还没有来,我才定心了些。我昨天到润身访去调查的事,虽曾向佩芹约略说过,但对于菊香的踪迹,当时还并不认为怎样严重。这时我才将霍桑的见解重新向伊说明。

我们如果能查明了这菊香的下落,内幕中的真相便可以全部揭露。

我等了十多分钟,根弟的消息依旧沓然,我渐渐地有些不耐。因为这消息既然重要,自然越早越好,如果这样子延搁下去,说不定会另生变端。王保盛既然说明了保凤的诡秘举动,不知霍桑打算怎样进行。一时间我的脑海里的思潮忽而起伏不定,我虽竭力控制,竟毫无效果。好容易我又挨过了一刻钟光景,我的书桌上的一支小钟,正当当打着十下,那电话的铃声忽也跟着钟声响起来了。

我急忙握着听筒。电话中果真是一种清脆悦耳的女孩子的声音。

“你是保荣吗?”

“是的,你是那一个?”

“我姓包,刚才你已打过一次电话来吗?抱歉得很,我不在家里。你有什么话告诉我?莫非菊香——”

“不是,我没有见菊香。”

“唉!——那末,什么事呀?”我的超过沸点的希望,霎时又冷到了零度。

“我刚才曾瞧见那个角色。”

“那个角色?谁?”

“就是王家三小姐的相好。”

“唉,你在什么地方见他?”

“我见他从王家的后门里出来,身上穿着一件咖啡色的大衣。”

“什么时候?”

“我想想看——大约九点钟光景。”

“只有他一个人吗?”

“正是,我只见他一个人出来。我觉得他走出来时,模样儿有些慌张,特地通知你一声。你要问菊香,等我瞧见了伊,再打电话给你。”

根弟这一次电话并不是报告案中重要角儿菊香的消息,很使我失望,但也不能说这消息完全没有用。因为这姓唐的少年,我们也认为是一个重要人物。他今天又跑到王家去干什么事呢?这个人在事实上既有主动的歉疑,他的行动当然同样有注意的必要。我连忙打一个电话给霍桑,预备把这消息报告他,不料霍桑已不在寓中,接电话的是他的忠顺的旧仆施桂。

他说道:“霍先生关照的,他到西区警署里去了。包先生,你如果有什么消息,可以就近去接洽。”

西区警署离我的寓所不到半里路。我向佩芹说了一声,就急急赶去。那警署的巡官叫做毛谷村,我本来也有些认识。当我走进他的办公室时,见霍桑正在里面,另外还有一个身材高大嘴脸上染着煤灰的短衣人,毛巡官和霍桑都靠墙壁坐着,那长脚的工人却站在他们一旁。毛巡官立起来和我招呼,我久#头,又演一个手势,叫他进行他的问供,不必客气。我也就自动地在他们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我瞧了这种景状,便知他们俩正在问供,那被问的人,又不言而喻的就是王保盛所说的那个老虎灶里的伙计。在我的打岔的纷扰平静以后,毛巡官便继续说话:“三子,你放胆说罢,我已应许你,无论你干过什么,只要你照实而说,我决不难为你。”

那伙计的脸上已有着就范的表示,料想他们已费过一回口舌,方才有这个成绩。

那长脚操着江北口音答道:“其实我原没有犯法,说出来也没有关系。”

毛巡官点头应适:“不犯法当然更好。那末,你也用不着这样子吞吞吐吐,费我们的工夫。”

那三子低头咕咬着道:“不过我觉得对不住王小姐。”

霍桑忽从旁接嘴道:“这个你也不用担心,我们可以给你保守秘密。万一伊要找你办交涉,有我们给你解脱。”

三号沉吟了一下,忽抬起头来说道:“那也不必,大不了我把两块钱呕了出来!……好,巡官先生,我告诉你。这位先生说的不错,那王小姐的确来看过我两次,一次在前天二十三的清早,一次在今天清早。其实这也没有意思,伊只叫我送了两封信。”

毛巡官作怀疑声道:“两封信?送到那里去?”

“方板桥永安里十七号里。”

“什么人?”

“有一个叫唐禹门的。”

“唐禹门?”

“也许就叫唐禹门,我也弄不清楚。”

毛巡官的眉峰一皱,他的眼光急而骨碌碌地转了几转,他的语声中也带些惊疑。

“你有没有见过他?他是个什么样人?”

“我不知道,我没有见过他。那两封信都是我敲开了唐家的后门交给他家的老妈子的。”

“你识字吗?”

那长脚的三子摇摇头。

毛巡官又道:“那末,你怎么知道这个人叫唐禹门?”

三子答道:“那是王小姐告诉我的,似乎他家里还有一个少爷,故而王小姐和我说得很清楚。”

“这是实话吗?”

“完全实在。如果有半句虚话,我立刻发乌撷胀死!”

毛巡官向霍桑瞧瞧,似表示他的问旬已没法继续。霍桑微微点头,便接替着发问的地位。

他问道:“三子,我相信你的话并不虚假,但最好你在说得详细些。伊的第一封信,在前天的什么时候交给你的?”

那老虎灶的伙计毫不疑迟地答道:“大概在六点半光景,天刚才亮。”

“伊怎样差遣你?”

“伊说伊的娘死了,家里没有人照料,故而叫我送一封信给一个亲戚,请他来料理丧事。伊立即给我一块钱,算做脚费。那时我的下手小痴子也已起来,我看在一块钱份上,方板桥又没有多少路,就决意给伊跑一趟。”

“伊还有别的话吗?”

“没有了。伊往日虽天天走过我们的店,本来不招呼我的。”

“伊不曾叮嘱你不要把送信的事告诉别的人吗?”

“这倒说过的。因此,我此刻才觉得有些对不起伊。”

“今天怎么样呢?”

“今天的时候更早,天还没有亮足,伊的说话也更少,伊又给我一块钱和一封信,叫我再立刻给伊送去。”

“有回信没有?”

三子又摇摇头。“没有,王小姐并没有叫我要回信。”

我觉得这一点已和根弟的消息有了关合,也禁不住从旁插话。

我道:“今天早晨的信也同样有了效果,在九点钟光景,这姓唐的又到三家里去过。这是我刚才得到的电话。”

霍桑旋转来向我瞧瞧,又点点头。他立起来走近毛巡官的旁边,附耳说了一句,毛巡官还没有说话,那长脚伙计忽又好奇似地发问。

“巡官先生,王小姐可是干了什么——”

毛巡官也立起身来,连连摇手道:“不是,不是,你不要乱说,现在你可以回去,但如果王小姐再叫你送信,你应偷偷地把信拿到这里来给我瞧瞧,我重重有赏,你也不要把这一回事对任何人乱说,那你便可以安然没有关系。不然,你不免要自寻烦恼了,你明白吗?”

那江北人三子走出去以后,霍桑先开口发问。

“毛巡官,你可是认识这唐禹门的?”

毛巡官忽呆了一呆,接着沉下了脸,现出一种郑重其事的样子。一会,他故意放低了声音答话。

“正是,我们总厅里司法科长唐华铣有两个儿子,大的叫禹门,小的叫质尧,都在沪西中学里读书,唐科长本来住在方板桥永安里,我疑心就是他。但我不相信他的大子会在这件事情里有分。”

霍桑略一沉吟,说道:“有分没分,我们现在还不能说。但你既然认识,不妨请这位唐禹门来谈谈。”

毛巡官的乌黑的眼珠又急速地转动了一下,接着他忽视出一种又像道歉又像发窘的苦笑。

“霍先生,你想请他来谈些什么?”

“那自然关于这件疑案问题。”

“这个——这个——”

“毛巡官,你有什么意见?”

“霍先生,请恕我冒昧。你们在这件事上,似乎还没有什么事实的根据,如果贸然去请这位唐公子到这地方来谈话,你想不是有些不方便吗?”

霍桑仍很有把握似地答道:“我相信这件事一定有诡秘的内幕,也相信这唐禹门一定知情。”

那种尴尬而奇怪的苦笑,又一度在毛谷村的脸上显露。他搔搔头,勉强回答:“霍先生,这究竟是你‘相信’罢了。你总知道他不比那老虎灶里的三子,随便差一个弟兄去传唤,也没有什么问题。霍先先,你总知道他是——他是——”

霍桑见了他这种局促的状态,唇角上露出一种冷淡的笑容。他随即点了点头,身子便缓缓地撑起来。

他说:“唉,毛巡官,我明白了,我本以为这唐禹门住在你的辖境里,就近叫他来谈谈,比较省些麻烦,并且在这里谈话,又可多一个证人。现在你既然认为不方便,我尽可另想别法。对不起,惊扰得很。再会罢。”

我跟着霍桑走出了西区警署,我的手表上已指十二点半。我因时间的关系,便邀霍桑到我寓里去进膳。霍桑想了一想,也不推辞,便一同到我寓里去。佩芹因霍桑的突然来临,没有准备,便打电话到菜馆里去叫菜,霍桑却力阻不许。他说他不是来作客的,还有紧急的事情必须立即进行,不能耽搁。因此,我们在半小时内,便草草完毕了我们家常的午饭。

我们在我的书室中烧着了纸烟,我便开始和霍桑讨论进行的步骤。我起先本假定这姓唐的少年有主谋的嫌疑,现在既已知道了他的姓名地点,当然认为是一条可以入手的线路。不过这个人比较是有势力的,我们要有什么举动,不能不把我们的立足点考虑一下。

我说道:“霍桑,我以为那毛巡官的态度,虽因着地位关系有所顾忌,但他说我们只有理想,毫无实际的证据,也碉是事实。”

霍桑紧蹩着眉峰,答道:“是的,我也承认的。但这件事的局势非常急迫,我不能不冒一冒险。”

“你打算怎样?”

“我们知道倪氏的表兄许邦英律师今天就要到了。如果等他到后,唐禹门受了他的指示,我们便更难着手。不如趁现在他们还来不及接恰,我就去见见这姓唐的,或许可以得到些内幕的真相。因为我料想这唐禹门究竟还是个孩子,如果没有人授计,一定还容易对付。你若没有别的事,可愿意和我一块去?”

我应道:“好,此刻我当然没心思写东西,我跟你去。”我顿了一顿,又附加问道:“霍桑,我们除了他以外,你想可有没有更切实和更有把握的线路?”

霍桑喷了一口烟,他的眼光注视着纸烟上的火,忽发出一番分析的议论:“更切实的线路?那自然不能说没有。人证方面,我们如果能找着菊香,那末,全部的真相当然就可揭露。但他们既把这女孩子故意藏去,我们即使尽力去找,也觉远水不救近火。还有那保荣的踪迹至今也没有下落,短时间恐怕也没有希望。

“物证方面,只有开棺检验的一法。但就眼前的情势,不但我负不起这个责任,即使肯负,法律上也不应许我。现在这唐禹门就是唯一的线索,只要他能够吐出一两句可以做把柄的话,那末,无论那许邦英怎样厉害,我们也不用顾忌,尽可以直接去见倪氏母女。更进一步,就可正式请求法律的救济了。”

我也不再多说。我们在一点半钟时,便走出林荫路,向方板桥永安里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