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等到起更时分,何天衢、桑窈娘内外扎缚停当,铁笛生依然斯文一派,软巾朱履,只佩着刻不离身的一支铁笛,别了何老太太,暗暗离开三乡寨,向六诏山秘魔崖趱程飞驰。
一路重岗叠岭,山道崎岖,幸亏窈娘熟悉贼情,一路避开贼党耳目,专招秘道捷径,盘旋于万山丛中。
三人哑声儿疾行如飞,越道阿迷城郊绕出碧风寨,偷渡几重贼党关隘,才到达六诏山境界,业已走了一个更次。这当口,三人借着天上星月之光,从危崖陡壁之下,走尽一条仄径,前面奇峰突起,山泉奔赴,山脚丛林内似有几点火光,倏隐倏现。
三人立时把脚程放缓,低低商量进崖之策。窈娘道:“前面是六诏山第一个峰头,秘魔崖便在这座山峰背后,还有好几里路。这面峰脚下似已有贼党驻守,我们还不致同他们朝相,所虑的秘魔崖入口处,一群山精海怪似的狒狒,力猛通灵,真得仔细一二哩。”
窈娘话还未完,身旁一株亭亭如盖的大树上,“唰”的一条黑影翩然而下,绝无声响,真像掉下几两棉花一般。这条黑影一落地、身形倏然一长,只听得那人低喝一声:“随我来!”人已向前驰去,眨眨眼已在十丈开外。这种迅捷无比的身法,真非语言所能形容。
何天衢、窈娘都没有看清是谁,正在悚然惊异,猛听得铁笛生在自己耳边说了一句:“快跟你师傅走!”人已弩箭离弦一般赶上前去了。
天衢、窈娘慌不及跟纵飞追,留神自己师傅已走得无影无踪,铁笛生也相离半箭之路。先后一程追逐,连两旁是何景象都无暇顾及了,拼命的一程飞追,忽见前面铁笛生向左一拐,顿时不见。
两人赶到,只看见左边黑压压一片松林,松涛盈耳,并无路径,哪有葛大侠、铁笛生的影子。窈娘略一沉思,若有所悟,说声:“跟我来!”当先跃进松林。
何天衢紧跟身后,在林内忽左忽右,忽高忽低转了一程,忽已穿出这片松林,踏进一处深奥的山谷,两边高岗环抱,脚下泉声淙淙。月光映处,一条晶晶生光的小溪从谷底曲折流出,穿进松林。
天衢立在谷口,有点踌躇不前。
窈娘道:“我记得这谷内有条捷径,可以绕过秘魔崖几重关口。这条秘道不是九子鬼母亲信,不会知道,知道以后不懂走这秘道的诀窍,依然走不到地头。因为这条秘道内,很有几处险秘难行。葛、铁两位老前辈真非常人,不知从何时探得这条秘道,又明知我是九子鬼母身边人,不会不知道走法,所以放心把你落在后面,一半也是体贴爱徒,免得你轻身涉险。但是九子鬼母鬼计多端,自然鬼母洞倏接到几位老前辈的警告,加上我倒反秘魔崖,我想在这要紧处所,未必不埋伏暗桩,严密守卫。这一层,前面几位老前辈定也想得到的。现在一步步逼近贼巢,我们已到紧要关头,虽然前面有几位老前辈,替我们开道,我们也得处处留神,一毫大意不得。你只管跟我走,万一有个风吹草动,我们不到秘魔崖腹地,同几位老前辈会合之先,最好不露面。真到不得已时,再见机行事好了。”
这时何天衢把窈娘当作明杖,一先一后向谷内深入,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鹭行鹤伏,逐步留神。地势越往里走越窄,两面山根渐渐向里抱拢,到了谷底似路非路的一条上岗蹬道,从谷顶倾斜而下,势若建瓴,却只三四尺开阔,两边峭壁如削,壁下松萝倒挂。山风阵阵,呼呼作响,壁松挟风飞舞。月色之下,宛如无数鬼怪,飞空攫人,端然森森可怖!
两人宝剑一齐出匣,按了一下胁下镖囊,才跃上蹬道。二人向上走不了几步,猛听得谷顶“拍哒”一声怪响,黑忽忽一件怪物,从蹬道顶上骨碌碌疾滚而下,地势逼窄,正挡住两人来路。
窈娘低喊一声:“不好!快闪!”蛮靴点处,娇躯早已拔起,随手抓住壁上探出的松条,把一个俏生生的娇躯悬空挂在松枝上,急看天衢时,他也依样葫芦,也托身嵌壁的一条古藤上了。窈娘心内一安,低头看那滚下来的东西时,早已滚落下面乱石堆上,扎手舞脚的挺在那处,寂然不动,似乎身躯魁伟的人。
两人飘身纵下,赶到跟前仔细一辨认,却是一头长发披肩,獠牙凸目的猛兽狒狒,遍身赤体,毛色如金,胸口一个血窟窿,血水兀是汩汩而流。何天衢第一次看到这种怪兽,不禁骇然。
窈娘点头道:“这头狒狒,定是九子鬼母派来看守这条蹬道的。不知被哪一位老前辈赏它一剑,洞胸而死,跌落谷底来了。可是看守此地的狒狒,决不止这一头的。我们快上,也可助老前辈们一臂之力。”说罢,二人复又回身,蹿上蹬道,步下加紧。
片时到达谷顶。谷顶树木稀疏,怪石如林,百步开外,重岗叠岭,云屯雾锁。似此立身所在,又不知高出多少倍去。回顾谷底,形若仰盂,但谷底四面岚光林影,目不胜收。正不知何处是秘魔崖腹地。
窈娘向对面若蹲若立的怪石林内一指道:“这里边也有一重险仄的秘道,是我们必由之路,下面还得渡过一条阔涧,才能走到地头哩。”
天衢道:“铁老前辈也不等我们一等。可是那狒狒刚从这儿跌下去,怎的一忽儿功夫便无影无踪了?”
窈娘笑道:“我们被那头狒狒,原耽误了一点功夫。你想这几位老前辈是何等功夫,自然神龙一般,隐现莫测了。”
两人悄声问答之际,已向怪石林内走去,猛一抬头,面前镜屏似的一块两丈高的石屏上,又赫然露出半截狒狒尸身,自腰以上,软软当当的倒挂在石屏外面,嘴角上面血水直流,从石屏上搭拉下去。二人已知道自己人做的手脚,便不以为意。
窈娘当先穿入怪石缝内,天衢跟着左拐右转,宛如穿行八阵风,有时还得窜高纵矮,提气飞越,如果不识路径的人到此,定已走得晕头转向,一辈子休想走到地头了。
窈娘平时留心,心地又聪明伶俐,居然没有白费气力,在怪石林内转了几个弯,忽然侧身闯进一条窄窄的石胡同。两边石壁足有五六丈高,上面只露出一线天光。石胡同内隐隐传出一片潺潺水声,石壁回响,如奏异乐。
窈娘仗剑当先,居然又平安无事,闯过了这条石胡同,跃出石胡同口外,眼光到处,只见面前十几丈开阔的一条溪流,挡住前进之路。溪中奔流急湍,哗哗乱响,溪上并无桥梁等物,要想渡过这条溪流却非易事。两人在石胡同口外略一驻足,察看渡溪之法。
何天衢偶一回头,大吃一惊!嘴上惊喊了一声:“咦!”已踊身纵开丈许远,塌身反顾,犀牛望月,右臂一抬,两支钢镖业已出手,两缕寒光,向胡同内飞去。
这时桑窈娘也扭头看到了。原来两人跃出石胡同时,暂一停步,一心注意面前的溪光水声。万想不到身后石胡同口左右两面,分立着两头凶猛绝伦的狒狒,而且同人一般立得笔挺,背负皮囊,斜揖几支毒药飞梭,两条毛臂各抱着七八尺长的长锋标枪,屹立不动,好似两个巨灵神守着这个要口。
这一下真出两人意料之外。窈娘也惊得跃离老远,眼看天衢两支钢镖,劲足势疾,直贯两头狒狒的胸口。明明都已中着要害,两头狒狒居然纹风不动。
窈娘早已探手镖囊,还以为狒狒皮坚毛厚,天衢飞镖无功,慌也玉腕连抬,发出峨嵋玄门传授的丧门白虎钉。这种白虎钉,极其霸道,钉长不逾四寸,纯钢打就,钉头枣核形,八面见棱,内藏细孔,饱喂毒药,一中要害,见血封喉,厉害无比。
窈娘恐怕天衢冒险,急发出两支白虎钉,分向两头猛兽打去。月光之下,看清两支白虎钉,均已中的。一中左眼,一中右颊。可是事情真奇怪,两头狒狒茫然无知,依然纹风不动的立着。
天衢忍不住,一个箭步赶到右边狒狒跟前,挺起手上灵金剑,向胁下直搠过去,“嗤”的一声,贯革而入直透后背,一抽剑,霍地一退步。那头狒狒的胁下“嗤嗤”的流出血来,却依然一动不动。
两人觉得诧异,一齐挺剑逼近跟前,仔细观察,这才看出两个狒狒原是死的,不知被何人利用壁缝生根的枯藤,把两头狒狒拦腰紧缚,绑在石壁脚下,装成背镖持枪,摆布得活的一般。
狒狒遍体金毛又长又厚,遮盖住了拦腰捆绑的藤条,一时真还看不出所以然来。两人白闹腾了半天,倒被两头死狒狒吓得不轻。
窈娘笑道:“这倒不是老前辈们向我们开玩笑,这是有作用的,你想对岸已近贼巢,难免有贼党眺望。如果远望这儿两头狒狒,依然神气活现的守着,便觉得没有出毛病。老前辈们主意真高,可把我们二人冤苦了!”
天衢一想,果然不错,便让它仍旧绑着,只把二人发出的钢镖和白虎钉取下来,藏入镖囊,急急走下溪滩,互商渡溪之法。
窈娘道:“从前我亲眼看到九子鬼母在这溪面上,凌波飞渡,来往自如,总以为施展登萍渡水、八步赶蟾一类的轻功,后来无意中又看到罗刹女、黑牡丹二人,竟在这溪面上互相笑骂,盘旋追逐,来往如飞,好久功夫才携手登岸。我看得将信将疑,真不信她们功夫已到这样高超的地步,仔细一考查,才看出这条溪流,虽然水势汹汹,又深又急。其实溪底散布着不少礁石,大一点的礁石,在溪面上略略透出一点石尖,因为透出水面不多,被漩伏冲激,水花争涌,遮掩了水面的礁石。溪面既然散布着许多礁石,罗刹女等借此接脚,自然逐奔自如了。不过这种礁石,终年被奔流冲击,光滑如油,在溪面上又只微露一点石尖,十几丈开阔的溪面,能够接脚的礁石,也不过四五处,距离长短不等,没有真实的轻功,也难免失足落水的。现在我先来试它一试。”语音未绝,两臂一分,“唰”的一声,已向溪面飞去,纵身时早已认定落脚地点,飘飘然金鸡独立,停住一丈七八远的溪面上。
在这水月相映,林峦幽奇的境界中,一位绰约女郎,亭亭水面,真像名手画就的凌波仙子。眨眼之间,窈娘施展轻功,在溪心倏左倏右,倏起倏落,又像是点水蜻蜓,掠波燕子,刹时便已飞登彼岸。
何天衢看得喜心翻倒,几乎喝起彩来,双足点处,也觑准溪心一处礁石纵去,连连纵跃,也自接踪飞渡阔溪,同登彼岸了。回头一看那岸石胡同口,两头死狒狒兀是拄枪鹄立,虎虎如生。
两人到了这岸,略一辨认路径,依然窈娘当先领路,穿过沿溪一片松林,便见面前现出峻险深邃的幽壑。奇峰插天,危崖扑地,山形犬牙相错。天然的在峰根崖脚之下,露出逶迤曲折的一条小道。走上这条小道,几个盘旋,便进壑底。四面层峦环抱,形若瓮底,似乎走入绝地,无路可通。耳内却隐隐听得“蓬蓬”之声,响个不绝。壑底既然无路,这种蓬蓬之声,便像从四面山嶂崖壁之内传出来的一般。
天衢正听得奇怪,窈娘却满不理会,仗着一柄长剑,把身前崖壁下一大盘枯藤,用剑尖挑开,一连挑开了好几盘枯藤,赫然露出一人高的一个岩洞,回头向天衢一招手,人已钻了进去。
天衢刚想举步跟入,洞内窈娘倏又一跃而出,在天衢耳边低低说了几句,两人慌不及霍地分开。窈娘闪在洞左一株枯树后面,天衢却伏身右侧,利用刚才挑开几盘枯藤,遮住身子。
两人刚埋伏停当,猛见洞口黄光闪射,脚步连响,先后走出两人。头一个背上交插两柄亮银雪花刀,手上提着一盏风灯。后面一个倒提着一柄狼牙棒,灯光映处,看出两人面目狰狞,形同恶煞。当先提灯的一出洞口,举灯四照,口上“咦”了一声,狂声狂气的说道:“谁这样冒失,连老太的命令都敢违犯,把遮洞的藤盘丢在一边。一忽儿老太回家来,定必亲自带人巡查,一见洞口豁露,又是我们的晦气了!”
身后的人道:“依我看,这儿有点毛病。平时能够在这条秘道进出,没有几个人。今夜老太和几位要角儿都不在家,看守秘道的几头狒狒,身子高大,进不了洞,平日都从那边绕路进来。其余还有谁在此洞出入,而且这样冒失呢?所以我说这儿有点说处,我们得仔细搜查搜查。”
经这人一说,提灯的一个嘴上“哦”了一声,蓦地一跺脚,喊道:“对!快搜!”
“搜”字刚出,当头“呼”的一声,恍惚黑忽忽一大堆东西,向二人头上罩了下来。二人一声惊喊,提灯的在先,拼命的往前一纵。身后的晦气,罩个正着。同时洞口“唰”的窜起一条黑影,疾逾飙风,已到身前。被一堆东西罩住的贼人,刚认出被一大盘刺藤,罩住了半个身子。一阵撕掳,勾衣挂发,急切里脱不开身,不防从绕身的藤蔓外面,一剑刺入,刺个正着,一声狂吼,立时倒地气绝。
原来何天衢利用一大堆枯藤,出其不意的抛了过去,跟着飞身一剑,从绕身藤蔓外刺对进去,贼人连来人面目都没有辨清,便这样交代了。
那当先提灯的一个,虽然拼命向前一纵,没有被枯藤罩住,但是在他停身回头时,万不料洞左枯树后面,还有埋伏,“嗤”的飞出一支丧门白虎钉,袭到身上,再想躲闪,那还来得及,拼命的一甩膊子,“哧”的正穿在太阳穴上,一声怪叫,身形一晃两晃,便要跌倒。哪知窈娘一纵身,人已跟着丧门白虎钉飞到跟前,右臂一探,白森森的剑锋,业已贯胸而入,故意不先拔剑,把贼人摇摇欲倒的身子,穿在剑尖上,竟又支持住了。
窈娘左掌一起,把提灯夺过,然后上面一抽剑下面腾的一腿,把贼人尸身跌开老远,才返身走到天衢刺死的一个贼尸边,由剑拨开身上枯藤,举灯一照,悄说道:“嘿,原来是这两块料。”
天衢急问道:“这是谁?”
窈娘道:“这一个匪号无常鬼,那一个我早看清是捉挟鬼,都是六诏九鬼中的恶鬼。大约这两个恶鬼恶贯满盈,注定死在咱们手上。你不要轻视这两鬼,今晚出其不意,才被咱们容容易易的治死,否则难免有一场恶战了!”
窈娘语音未绝,洞口“唰”的又飞出一条黑影,直落在二人身边。一现身,却是铁笛生,指着窈娘手上风灯,低喝道:“快踹灭!你们太也大意了!”
窈娘忙撮口一吹,灯光立熄,随手把风灯藏入乱石堆内,返身问道:“老前辈何以返身回来?想是来接引我们的?”
铁笛生且不答话,一呵腰,提起地上无常鬼的尸身,向远处一抛,直抛出三四丈开外,跌入远处丛林之中,才说道:“穿过这处岩洞,便到了贼巢腹背地。我们以寡敌众,处处要出奇制胜,才能反客为主。你们老师和独杖僧、桑苧翁、无住禅师,探得老贼婆有事离巢,临时改计,别有使用,我也另有应做之事,特地先来接应你们,隐身内洞近处,突见这两个贼党,向岩洞巡查过来,眼看他们提灯进洞,我不放心你们,才赶出洞来。想不到两个著名凶鬼,竟被你们很干脆的收拾了。趁此快进洞去,一进内地,不论碰见何种怪事,不得擅自露面。到了分际,自然会知会你们的。切记,切记!”说罢,向后一退,复又隐身进洞去了。
两人不敢怠慢,立时跟踪入洞。洞内漆黑,暗中摸索,觉得脚下步步高升,似乎是个斜坡。片时跃出口外,却又天生的一堵石壁,屏风似的挡住出口处,竟看不出四面情状,只听得蓬蓬皮鼓之声擂得震天动地。
窈娘附耳说道:“我们进来的岩洞,原是秘魔崖的后背。我们转出这堵石屏,便能俯瞰贼巢举动。我既然暂时不能露面,便得找寻隐身之所。此刻我已有了主意,你只看我举动行事便了。”说完这话,两人先把手上长剑纳入鞘内,仍是窈娘当先向石屏右边走去。
走得没有几步,窈娘倏然停步,一伏身,向五六丈高的石屏顶上纵去,天衢当然接纵而上。
到了石屏顶上,天地忽然开朗。天上繁星密布,举手可摘。原来这座石屏也是一处中裂的断壁,上面地势略宽,却是三面凌空的断崖,似乎是个绝地。
窈娘成竹在胸,向天衢低声说道:“贼人绝想不到我们从此处进身。一忽儿就到咱们的隐身所在了。”说毕,一个箭步向崖边一株形态奇特的大松树纵去。一刹时两人在松树上移干渡枝,仗着一身轻功,活似松鼠一般在树上穿行。
天衢偶然一看脚下,不禁暗暗心惊。原来这株古松,枝干横斜,形若飞龙,凌空孤悬崖外,离地不下一二十丈,万一失足,怕不粉骨碎尸。
天衢不敢分神多看,一个劲儿跟着窈娘纵跃如飞。一忽儿窈娘挽住一根绕枝倒挂的藤萝,身形一沉,竟缘藤而下,投身黑黩黩松萝纠结,从崖壁突出的一个小小危坡。
天衢验看之下,才知她存心利用这株横出崖面的古松,飞渡到远离崖洞的另一处所。这一处也是岩壁突出的危坡,坡身过窄,刚容得两人身体。却喜坡上坡下满长着附壁而生的奇松,株株夭矫飞舞,藤蔓四垂,正把这处危坡遮住。谁也想不到这千仞绝壁上,埋伏了一对同命鸳鸯。
可是两人隐伏危坡之上,虽然贴胸联臂,融合心灵,却只一心注意当前的生死危机,绝对理会不到儿女痴情上去。
两人在危坡上略定喘息,窈娘附耳道:“此地只要我们举动谨慎一点,决不致被贼人觉察。你只要暗地分开一点壁上垂下来的藤萝,便可看到贼巢情形了。”
天衢这时对窈娘一路细心大胆的举动,佩服得无话可说。自从横松上飞落悬坡,早从面前松条藤萝之间,看出下面火光熊熊,鼓声人声响成一片。没有窈娘的话,不敢造次。此刻一听窈娘吩咐,慌略一移动,用手略微分开密如流苏的藤萝,俯身向下面细看,才明白从上面这样一折腾,这处危坡离地面已不到十丈。而且坡下不远,正接近一所高楼,楼上一排后窗,紧闭不开,离坡脚不过一二丈远近。
这所高楼,背坡建就,异常开阔,居然飞檐挑角,宛似汉人宫殿形式,规模还真不小,想是九子鬼母发号施令之所。如果缘着坡下倒垂的藤蔓,不难轻轻纵上楼去。这才明白窈娘特意检定这处藏身的用意,慌仔细窥探,只见三面崖壁环抱,高可百仞,同寄身所在,一高相联,真像铁桶一般。
最奇陡峭崖壁上,满长着一层层的短松,虬枝铁干,互相纠结,株株倒挂,好像千万条孽龙怪蟒,夭娇飞舞。有时崖风陡大,呼呼怒吼,更是惊人。正中面北宫殿式的座高楼,背崖建就,两旁还有蜂窝式的许多平屋,圈着一片广场,中间砌出一条长长的箭道,从正面楼下起,直达对面广场尽头处,足有小半里路长,恰好环抱如瓮的岩壁,到此截然中分,宛如一重门户。望过去,似乎外面还有好几层对峙断壁,重门叠户,形势天成,大约外面便是秘魔崖正面入口之处了。
楼下广场箭道两旁,每隔二三十步,便对立一支石柱,柱有铁环,插着极粗的松燎,火苗窜起老高,浑如两条火龙,一直排出断壁外面,望不到头,把中间一片广场,照得如同白昼。场中却无人影,连正中高楼两旁侧屋,看不到一个人影进出。起头听得的蓬蓬鼓声,却依然响个不绝,还隐隐夹杂着一片人声,似乎还在对面断壁门户以外。
天衢茫然不解,正想缩身回头向窈娘动问,一看窈娘也平卧坡上,贴着自己肩下,从松藤空隙中向外窥探。天衡身子一动,窈娘慌低喝道:“莫响,快看!”
天衡慌不及再向对面看去,猛见断壁外面火光簇拥,黑影憧憧,鼓声愈急,擂得撒豆一般。一忽儿,对面断壁之下,涌进一群山精似的苗匪,各各手持长标,不下二三十名,分成两行,一齐在壁下屹然立足。
这班苗匪进来以后,外面鼓声忽住,呜呜悲鸣的角声大起。顿时壁外当先一个赤胸露背,头缠花布的悍目,两手捧定一丈多高的的竿子,挂着一条黑白两色的长幡,幡竿尖上又附着许多飘带,迎风招展,叮当乱响,似乎缝着无数铃铛。长幡后面闪出一群鬼怪似的巫婆,散发涂面,上身精赤,臂套铁环,项悬骷髅,腰下围着花花绿绿的桶裙,手上都拏着奇形怪状的乐器,一路乱蹦乱跳,口唱巫歌,手打巫乐,跳跃而来。
一进广场,当先捧长幡的苗匪,飞步到场心,把长幡向地上一挣,一群巫婆立时绕着长幡,载歌载舞,旋转如风,一忽儿一跳丈把高,一声怪喊,发疯似的齐向断壁口外奔出,顿时一窝蜂又翻身进场。
各人把手上乐器,吹吹打打,闹得沸天翻地,却领进一顶抬得高高的帘兜,由十几名高大的苗匪抬着前进。这种籐兜,形同游山的肩舆,却用松枝柏叶以及各种山花,把籐兜装成佛龛一般。兜内一动不动的坐着一个人,遍身堆满了花草,只露出一个脑袋,却因距离过远,看不清面目。籐兜后面紧跟着持枪带刀的无数苗匪,排成长长的行列,鱼贯而进。
这顶籐兜抬到长幡下面,屹然停住。鼓声、乐声、歌声,刹时便寂,只见场中人影蠕动,搬来许多木头,在长幡后面架起一两丈高的柴垛子来,把那顶籐兜高搁在柴垛子的顶上。一群巫婆,又绕着柴垛跳舞起来,有几个披半肩兽皮的,还绕着柴垛子,大翻其风车斛斗。跟着籐兜进来的武装匪苗,不下二三百名,在场中乱嘈嘈的闹成一片。
静伏岩上,暗地窥探的何天衢趁下面乱成一片,向窈娘道:“今晚贼人举动,大约举行猡猡族的火葬。铁老前辈话果不假,万恶的狮王普辂,果真伤重身死了。紫垛上籐兜内定是老贼尸首无疑,我虽不能亲刃父仇,今夜亲见他焚骨扬灰,也是好的。”
窈娘道:“我仔细观察,他们虽然举行火葬,其中恐怕另有文章。照此情形,老贼尸首,定由九子鬼母亲自率领手下心腹从阿迷护送回来的,可是此刻应该一块儿回来,何以尚未露面。这几个心腹健将,像罗刹女、黑牡丹、飞天狐等人,还有小贼普明胜,竟一个不见,岂非诧异?我看里边另有花样。我担心的九子鬼母鬼计极多,几位老前辈艺高胆大,难免泄露了行藏,被贼党走了先步。我们进来以后,铁老前辈也没有踪影,我留神两面岩壁上奇松密布,似可藏身。但是我料定这几位老前辈,何等身份,距离场心又太高太远,他们决不肯这样做的。可是除此之外,别无相当之处,实在难以测度了。”
两人正在满腹惊疑,忽见下面广场上,刹时鸦雀无声。断壁口外一阵风跑进两个凶汉,立在广场尽头,举起两支争光耀目的银角,鼓气一吹,其声呜呜。
角声一起,场心人堆内抢出几个悍目,拔出随身腰刀,指东点西,一阵比划,嘴上又狂喊了一阵。二三百名苗匪,立时蚂蚁归洞般,纷纷四散,钻入两旁蜂窝式的侧屋里去了。同时外面又涌进几十名挎弓带箭的弓手,也分成两队,如飞的纵上两边侧屋上,一个个在屋脊后坡伏下身来。场内只剩长幡后面一群巫婆,和一二十名装束整齐的头目。
这一番举动,二人一发看得心头怦怦乱跳,猜不透是祸是福。
一忽儿,断壁口外火光簇涌,当先两个高大悍目,高举着两把松燎,火杂杂引着一群长发披肩,金毛遍体,特别高大雄壮的怪兽狒狒,居然高视独步,人立而行,十几对毛臂,似抬似举,拥着一乘整个大树根雕就的逍遥椅,穿着两根粗竹飞一般抬进广场。椅内坐着一人,望过去,依稀像个干瘠的老太婆。一身装束,只觉辉煌夺目,看不清何种装束。
逍遥椅抬到场心长幡底下,转了个身,向外放下。一群狒狒长臂一伸,抽出椅下竹竿,一齐俯伏在地。椅上奇怪的老妇,伸出形同鸟爪的枯蜡手,向空一挥,一群狒狒顿时猿猴一般,四肢并用,连爬带跳,跃出断壁外去了。场上原有一二十名悍目,这时已分站逍遥椅两旁,竞竞伺候。
岩壁上暗地窥探的窈娘刚说得一句,这便是九子鬼母,猛听得逍遥椅上的九子鬼母伸手向外一指,磔磔一声怪笑,笑声非常难听,令人毛骨森然。笑声未绝,断壁外面,火把闪动,人影憧憧,又涌进一大群人来。
借着火光,望过去看出这批进来的大堆人内,男的女的,高的矮的,俊的丑的,种种不一。最奇火光闪处,照出人堆里还夹着僧道装束的出家人,乡农装束的庄稼人。
天衢看到这批人进来,一颗心怦怦乱跳,身形一动,情不自禁的惊喊了一声:“咦,那不是我师傅同无住师伯吗?”声刚出口,高楼中间,贴近坡下的一扇后窗,忽然慢慢向外推开。
这扇后窗离二人伏身的坡下,本来只有一二丈高下,横里只有七八尺的空挡。楼窗一开,立时引起了二人注意,慌向后身形一缩,定晴看时,只见窗内一人探身而出,向坡上一仰面,窈娘立时认出是铁笛生。
这一来,又出二人意料之外,却见铁笛生伸出手来连连比划,似乎叫二人不要惊慌出声,又向坡脚倒挂的松藤一指,再反腕一指窗内,做出几种姿势,闹得二人摸不着头脑。
铁笛生并不理会他们,一翻身,先从窗内提起长长的黑忽忽一件东西搁在窗口,飘一纵身,人似飞鱼一般,业已窜出窗外,凌空向坡脚岩壁飞去。一忽儿,又见他飞到窗口,一伸腿,便把窗槛勾住,手上却多了一支长藤。这才明白他要用这藤条,把那件东西吊上危坡。果然,见他一缩身,人又窜进窗内,手上藤条依然不放下,立时把那件东西捆在藤条上。
这一番惊人举动,快如闪电。上面窈娘、何天衢虽不知道那件甚么贵重东西,却已明白了大半。天衢也立时挽住坡侧生根的一盘藤萝,飘腿离坡,沿壁而下。好在缘藤而下只一丈多点高下,便与对面窗口相平。
那面铁笛生微一点头,低喝一声:“接住!”把那件东西一推,“呼”的连着藤条悠了过来。
天衢接个正着,左臂一挟,顿时觉察是个捆缚的人。
那面铁笛生又喝道:“快送上坡去!此人有用,搁在坡上便得。你们得进楼来,快!”
天衢立时施展身手,单臂攒动,挽住藤条,用脚抵住崖壁,想把挟在胁下的人挽了上去。可是用不着他费事,窈娘早已游身而下,把俘虏接了过去,一迎一接,业已送上危坡。两人不再上坡,利用藤萝,一同飞入窗内。
楼内灯火全无,漆黑一片。窈娘熟悉贼巢,知道楼上向不住人,这间中屋,供着他们信仰的神说,更是空空洞洞,可以放胆行动。
铁笛生同两人一会面,低低嘱咐了几句。窈娘立时引着二人走进侧面一间屋内。一排前窗,紧紧闭着。三人一伏身,奔近前窗,从窗棂眼向外窥探。下面广场上火燎烛天,一览无遗。
这时何天衢、桑窈娘从楼上望到广场上,比危坡上近得多,场上情形也与前不同了。只见长幡底下逍遥椅上的九子鬼母头束锦帕,遍缀明珠,光华远射,和身上披着的一件辉煌夺目五光杂色的宝袍,真是满身珠光宝气,衬着一张皱纹重叠的橘皮色怪面孔,外带黄眉赤晴,瓢唇塌鼻,真比刚才一群狒狒还可怕。左右侍立着不少贼党,最引人注目的,是妖媚绝伦、天生尤物的罗刹女,黑里带俏、丰姿飘逸的黑牡丹。其余便是六诏鬼中未死的几个恶煞,以及归附贼党的几个苗族土司,窈娘原是见过的。其中只不见少狮普明胜,飞天狐吾必魁两人。
却见九子鬼母怒气冲天,坐在逍遥椅上,伸着一对鸟爪似的怪手,比比划划,向对面四个风度各别的来客,不知争论些甚么。不用听她的谈论,只看她两边耳上一对子母金环,环下又垂着两绺金丝珊瑚流苏,跟着一颗怪脑袋,摇摆不停,便知她心头火发,同来客誓不两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