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何天衢照例走下望阁,悄悄推开何老夫人屋内的楼窗,一跃而出,仍然返身把楼窗虚掩,然后施展轻功,从屋上向前面一层层院落巡查过去,蓦地看到前寨远远屋顶上飞起一条黑影,宛似一道轻烟,落在寨门碉楼飞角上。眨眼间,那条黑影倏起倏落,倏隐倏现,越过几层屋脊,径向寨内直淌过来了。
何天衢暗暗惊异,看得这人轻功非凡,身形又这样瘦小,断定不是飞天狐本人。可是这样身手,也决非是普通之辈。看来意不善,定是不利于我母亲来的。幸而来人似乎没有羽党同来,不如迎上前去,拦头阻截,免得惊动内宅。
主意打定,一按背上灵金剑,两足微点,飞越一层院落,一伏身,隐在前院后房坡,再微一探头,正看到来人飘飘然立在对面屋脊上,向四面打量,似乎找寻目的所在。
这时双方距离较近,借着月光,打量来人身段,竟是个苗条女子,通体纯青,肩头剑穗子迎风飘拂,颇显得体态伶敏。暗想这是何人,倒要先探个清楚再说。念头一转,立时施展师门绝艺,猛然两臂一抖,一鹤冲霄,在屋面上拔起一丈多高,凌空一折腰,野鹘投林,向女子立身所在直泻下去,腰里一叠劲,双腿一拳,轻轻立定,屋瓦上绝无声响。离那女子所在,也不过一丈左右。
那女子起初愕然一惊,身子却依然俏生生的立着纹风不动。
何天衢这时才看清那女子是一张莹洁如玉的鹅蛋脸,头上包着一块黑绢,齐眉勒住,中间还缀上一颗明珠,足有蚕豆大,光华乱闪,一身青绸紧身的夜行衣,蛾眉淡扫,脂粉不施,格外衬托得淡雅如仙,尤其一对含情娥眉、销魂夺魄的秋波,射出闪电般神光,凝注在自己身上。
何天衢倒有点讪讪的不得主意,微一愣神,赶慌收束心神,面色一整,喝问:“来人是谁?夤夜混入三乡寨,意欲何为?赶快实话实说,否则我要不客气了。”
何天衢这样一出声,猛又醒悟,万一惊动寨内众人,自己也要露形了,这可不是办法,心里这样一转念,未免形神有点匆迫。
却听得对面那个女子鼻孔里冷笑了一声,说道:“你问我吗?我既然到此,当然要叫你知道我是谁,干甚么来的。但是你是谁呢?我知道此地没有你这个人呀,这得先问一问清楚。如果你与此地主子无关,我们偶然相逢,我劝你少管闲事为妙。”
女子说时虽然笑容尽敛,略蕴薄怒,身子却依然纹风不动,也不拔剑,雪白的左手微扶腰间镖囊,右手指着何天衢连催快说。
何天衢心想我现在官盐当私盐卖,倒被你问住了,这女子来得古怪,便立时把她杀了,也要问个清楚。此地屋下耳目众多,非但不便说话,也不便交手,不如引她到围墙外去,问明了来历再定办法。主意想定,便向女子微一抱拳道:“既然如此,你如有胆量的话,请随我到外墙去。便是想比划比划,也是墙外施展得开。”
那女子嘴角微微向下一撇,然后樱唇一绽,露出编贝似的一口细牙,冷笑道:“何如?早料定你不是这儿人,多半是飞天狐老怪物的狐群狗党。现在不管你是谁,倒要见识见识你背上这柄长剑。不管上哪儿去,我一定奉陪。”说到这儿,猛地娇喝一声,“走!”
这一声“走”字刚出口,人已凌空飞起,展开一鹤冲霄的身法,似乎比刚才何天衢还要拔得高,也是凌空一个转折,头下脚上,燕子一般的向右侧围墙上直泻下去。
这一来,明摆着同何天衢较量上了。何天衢看出这女子身手不凡,轻功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听她口吻,是敌是友,一时竟难分辨。看她已飞落墙头,向自己一点手,竟自翩然飞落墙外去了。何天衢只可跟踪跃出。
墙外却是一片竹林,林近处一座土山耸起,上面还有一个芳亭。这几天何天衢每夜出来四面巡查,也到过这座土山上,知道这座土山被三乡寨土民叫做棋盘山。上面有块平坦的空地,中间便是那座芳亭。土山脚下围绕着竹林,却没有松柏之类的大树。
何天衢一到墙外,却不见了那女子的踪影。一抬头,土山上芳亭内亭亭玉影,正涌现于清光皓魄的月色之下,似乎这女子正在仰头望月,痴立凝思。
何天衢心想,好快的身法,想不到我刚离开师门,便遇见这个劲敌,而且是个女子,如果今夜被这女子较量下了,真无颜见我老师了。心里这样想,脚可不停。好在这座土山,名虽曰山,其实不过四五丈高,其实是个土丘。眨眼之间,何天衢也驰上土山,立在芳亭下面了。
那女子一看何天衢已在亭下,便从容不迫的走下亭来,弧犀微露,嫣然笑道:“你看这一片月光笼罩之下,巧不过还有这块平坦净土,更巧不过我们蓦地相逢,而且我们都背着同样宝剑。不管是敌是友,我先请教几手剑法再说。”
何天衢这时无所顾虑,剑眉微挑,星目放光,抱拳当胸,朗声说道:“在下既然身背此物,当然不是摆样子图好看的。不过我们素不相识,无怨无恨,如果不把来历说明,分清敌友,何必妄动无明,较量高下。而且我看女英雄举动不凡,身负利器,深夜到此,定然有所为而来。如果是与我师友有关,自应以礼接待。如系敌人差来,不用女英雄请求较量,在下早已拔剑候教了。在下每夜在此巡查,原系专诚等候图谋三乡寨的人。想不到多日未见敌人只影,今夜忽逢女英雄光降。因为刚才看得女英雄举动有异,口吻又不像敌方的人,在下不敢造次,所以请女英雄到墙外来说个明白。究竟女英雄、到此何事,尊姓芳名,也请赐教,免得两误。”
何天衢说罢,那女子惊诧道:“咦,这又奇了!这儿我知道根本没有你这个人。在屋上时,又看出你不敢高声说话,一样掩掩藏藏,明摆着不是这儿的人。此刻,你偏又这样口气,难道足下是此地主人新近请来的帮手吗?但是足下举止容貌,明明是汉人,怎的与此地竟有这样深交,不辞劳苦的保护三乡寨耐德呢?足下究竟是谁,快请明白见告,否则真要像你所说,难免两误了!”
那女子这样一反问,何天衢一发奇怪了,心想这女子究竟是何路道,偏偏我自己不能出口的苦衷,空负昂藏七尺之躯,在一女子面前,不敢提名道姓,这是何等耻辱的事。情不自禁的一顿足,长长的吁了口气。
他这一做作,那女子很是注意,一对秋水明眸,向他面上凝注了片刻,突然说道:“你说的话,我倒相信。看你举动,大约有难言之隐。可是你自己连姓都不敢说出来,却逼人家说明来历,未免于理不合罢。依我看,现在谁也不必说了,还是我那句话,我们比划下来再说。也许你背上的宝剑,会替你说话的。”
这一句语,却把何天衢逗急了。这句话真够厉害,表面上一点不显,骨子里好像说,如果你宝剑接不住招,在剑锋之下不怕你不说实话。
何天衢心想这女子好大口气,究竟不知谁行谁不行呢!既然如此,倒要看看这丫头有多大本领。立时接口道:“女英雄既然非要较量不可,在下只可奉陪。不过在下这口剑,倒不是凡铁。万一失手,务请女英雄多多包涵。”这句话也含骨头了。
那女子微然一笑道:“咦,失敬失敬,原来足下非但身怀绝艺,而且背负奇珍。当然那口尊剑定是干将莫邪一流了。这一来,姑娘我倒要越发要见识见识了。”
一语未毕,那女子倏的退后几步,柳腰一折,玉腕一举,一翻腕,崩簧一动,“仓瑯”一声奇响,立时闪电般一道银光,在身前飞动。原来那女子已掣剑在手了。
何天衢瞥见这道剑光,便识得女子手上宝剑也是珍品,不亚于自己这口长剑。尺寸厚薄,都和自己这口差不多。自己一反腕,也把背上灵金剑掣在手中,倒提长剑,向地上一拄,左掌上右掌下,两手向剑督上一搭,丁字步一站,抱中守一,岳峙渊亭。
那女子颇能识货,一见何天衢这份英姿飘飘的气度,便知造诣不凡,脱口说道:“原来是少林门下的健者,失敬失敬!”
何天衢冷眼看那女子,剑隐肘后,依然很随便的亭亭而立,并不亮出架势,却见她喜孜孜的娇喊一声:“壮士留神,姑娘我要得罪了!”娇声未绝,倏地玉肩微动,“唰”的一个箭步,疾逾劲风,人已到了跟前。左手剑诀一领何天衢眼神,剑随身走,“秋水横舟”,剑光似电掣一般,向何天衢拦腰横截,连人带剑,也向右侧飘了过来。
何天衢两只眼盯住她的剑点,明知她这一点是试敌,但也不能小觑,立时施展师门秘授达摩五行剑法,“神龙掉尾”,左足向前一上步,身形微塌,剑向下盘疾扫,倏的右腿一提,一挽剑花,右臂一探,变为“毒蟒吐信”。
却不料那女子剑法神奇,身法又飘忽如风。第一招“秋水横舟”被何天衢轻轻化解,倏一回身变为“玉带围腰”,依然剑光如虹,专抉中盘。非但闪了敌招,人又转到了何天衢的左侧。
何天衢心里暗暗惊异,好快的身法,一时还看不出哪一门的剑术。这时自己故意露一手,上盘不动,等得剑锋切近,霍地向右一旋身,剑花错落,施展“游蜂戏芯”,暗藏几手变化难测的绝招。却因对方来历,始终没有问明,不敢遽下毒手,只想教对方落了下风,逼问来历再请。
哪知对方存了同样心思,一见何天衢应付从容,居然转守为攻,娇喝一声:“好剑法!”鹿皮小蛮靴轻轻一跺地皮,小蛮腰一矮,剑走轻灵,身如飘风,行左就右。
此守彼攻,一男一女顿时越战越勇,围着那座芳亭团团乱转,像走马灯一般。
何天衢接连施展得意剑法,竟被那女郎见招破招,得不到一点上风。那女郎以轻灵矫捷见长,也施开不少奇妙招术,却被何天衢坚实沉稳的灵金剑轻轻化解。
这当口何天衢才看清女郎用的剑法,是从越女剑、袁公剑两种剑术混合的精华,竟被女郎施展得得心应手。两人战了多刻,依然打得个棋逢对手,谁也胜不了谁。
何天衢心里暗暗纳罕,暗想:“女子总是女子,我慢慢同你耗着,等到你气力接不上来时,怕你不乖乖服输。”一转这个念头,身子立时变成了游斗持久的战法。
那女郎兰心薰质,冰雪聪明,早已把对方主意看料,肚里暗笑:“你这个傻主意对别个平常女子去使,或者可以。对我来使,你可瞎了眼了。看你这点道行,虽然有了几年苦功,却还不到内外合一,运用神化的地步。姑娘我并不存心同你分高下,想试试你有多大能为罢了。你不存这个小心眼,我倒不愿叫你难堪。你一存这个心眼,哼哼,定叫你识得姑娘的厉害!”心里这样纺车似的一转,柳眉微挑,杏眼一转,顿时得了主意,故意慢慢显出心焦不耐,剑法步法,反而加紧,一味猛攻,宛如狂风骤雨,好像不耐久战,希望尽力一拼的样子。
初出茅庐的何天衢信以为真,暗想这就快了!果然,搪过了这一阵,那女郎渐渐身手迟滞,剑法散乱,外带娇喘有声。何天衢得意之下,心想是这时候了,猛地一声长啸,顿时展开灵金剑师门秘授的几手绝招,想把久战力乏的女郎,降伏于剑锋之下。一上步,剑若游龙,身如翔凤,倏而凌空电掣,倏而贴地平飞,端的剑术神奇,招招险绝。
那女郎一见何天衢剑法一变,与前大不相同,尽是进步招术,虽然明白对方业已中计,却也识得招数不凡,变化无穷,不敢十分大意,也把自己家传的独门无极剑法展开,讲究以巧破力,以柔克刚。这种剑术,只要一被她粘上,让你挟雷霆万钧之力,也毫无用处。
何天衢自以为这番十拿九稳,哪知一上手,便觉有异。自己枉用许多得意绝招,依然被那女郎轻描淡扫的化解出去。非但女郎看关定势,封闭甚严,绝不像久战力乏的样子,而且自己的剑招发出去,偶然被对方剑招一领,宛似女郎剑上有漆胶般,不是自己见机撤得快,几次险些撤不回来,被对方攻进,迭遇险招,心里吃惊,才觉那女郎本领出奇,才明白自己反上了她的当。可是又觉得奇怪,几次女郎有取胜机会,却又立时收招,好像有意容让一般,竟猜不透女郎是何道路,深夜前来,又是何意?心里这样转而又转,未免分神疏敌,心手不应。
这当口女郎“嗤”的一笑,突然向后一退,依然把长剑向肘后一隐,秋波遥注,玉手微摇,娇声笑道:“且住,我有话说。”
何天衢心里巴不得有此一举,慌应声立定,把剑向地上一插,连连抱拳道:“女英雄剑术高明,在下自愧不如,钦佩之至!”
女郎带着笑容,袅袅婷婷的走近几步,看了何天衢一眼,抿嘴笑道:“足下不必客气。咱们打了半天,究竟为甚么呢?如果我是你们敌人,你这样对我客气,这又怎样解释呢?”
这一句话突如其来,何天衢自觉面上烘一热,一时竟答不上话来。这时两人对立甚近,轻脆的娇音,清芳的口馥,虽然醉人,何天衢还无暇理会,唯独这句话,实在刁钻。何天衢心上,好似中了一支无形暗器。
虽然这样刁钻,何天衢却咀嚼了半天,觉得其味无穷。半晌,才慢慢说道:“在下敬佩的是女英雄的本领,不是女英雄的来历,何况现在还不知道你是敌是友。不过在下观听女英雄的言行举动,多半不是敌人一方面的。”
女郎倏的笑容一敛,突然又逼近一步,咬牙说道:“如果真是敌人方面的呢?”
何天衢一震,猛地剑眉一挑,向女郎看了一眼,一跺脚,拔起地上灵金剑,霍地向后一退,厉声说道:“你真是飞天狐差来的吗?你真是杀死我……”“我”字一出口,觉得自己露了形,慌一变口风道,“你真要刺死这儿耐德吗?”
女郎纹风不动,只微微的一笑道:“你说得也对也不对。”
何天衢问道:“这话怎讲?”
女郎道:“这话很容易明白。我确是从你们敌人方面来的,所以你说我是敌人也对。可是我来到这儿,另有任务,同你们‘耐德’绝对无关。你们的敌人飞天狐,根本不配支使我,我也一百个看他不起。所以你说我不是敌人也对。现在我们且不谈这些,老实对你说,我不问青红皂白,先请教你几手剑招,完全要看一看你是哪一派的门下,现在我已明白你是少林南派的门下。你最后几招剑法,更看出你得到哀牢山葛大侠的亲传。你必是滇南大侠的高足,必是奉葛大侠之命,到此保护何家耐德。实对你说,我们虽然宗派不同,却有深厚的渊源,因为我剑法身法杂揉着峨嵋玄门的剑法,掩住了本来的面目,难怪你摸不清我的根底。其实我到此的任务,同你也差不多,同你心里猜想的,正是一个反面。我这番话,你也许将信将疑,不过我也有应该谨慎发言的原因,必定要探出你姓甚名谁,除与葛大侠师生关系以外,同这儿三乡寨是否另有渊源。此刻出你之口,入我之耳,便有十分重大的关系,也不怕泄漏秘密。你要明白我夤夜到此,非但与三乡寨有极大关连,与你尊师葛大侠,更有十分重要的消息奉告。时已不早,我还有要紧的事,快请你说明了罢。”说罢,一对剪水双瞳,凝注不瞬,眼光中似乎蕴藏着无限热情。
何天衢听她珠喉呖呖,快如迸珠,却又语语清晰,心里非常踌躇。明知女郎这番话决非虚言,可是自己讳莫如深的身世,应该不应该说明,还是有点吞吞吐吐。
女郎娇嗔道:“丈夫贵明决。看你外表聪明,怎的心地这样糊涂,大约你担当不了大事,还是我自己去找这儿耐德吧!”说罢,娇躯微动,似欲抽身。
何天衢究竟初次问世,阅历不深,又是年青面嫩,深夜之间,被这样一个姽婳英雄,当面轻嗔薄责,已是彻耳通红,一发期期艾艾的答不上话来,一看她要走,心里一急,脱口喊道:“女英雄少待!我一准据实奉告好了。女英雄哪知在下确有难言之隐,在下身世说出来关系重大,曾奉师命,不到时机,不能宣布,所以在女英雄面前,也闹得吞吞吐吐。其实我一见女英雄,起心里就……”说到这儿,猛觉说出来过于唐突,暗骂自己今天怎样一回事,说这些没要紧的干么,心里一恍惚,一句话说了半句突然停止。
那女郎极顶聪明,听了这半句,芳心微惊,一低头,低声催促道:“说呀!”
何天衢耳轮一热,慌趁坡一转接说道:“我起先心里就觉你不像敌人一方面的。现在任话不用说了,实告女英雄,在下姓何名天衢,确是葛大侠门徒,也是这儿耐德唯一无二的孤儿。”
此语一出,女郎猛一抬头,眼露神光,慢声道:“哦!我明白了。原来足下是早年此地盛传走失的何少土司。怎的十余年光景,没有消息,在这紧要关头,突然平安回来,而且深得葛大侠亲传呢?其中定必尚有内情。”
何天衢一想,已经说出来,索性说到底罢,便把自己母亲十余年含辛茹苦,设计保全孤儿,得蒙葛大侠收留传艺,此番奉师命回家,保护老母,但是大仇未报,不得韬迹隐身的种种细情,统统说了出来。
女郎俏立细听,柳眉忽展忽蹙,面上若惊若喜,等到何天衢说完以后,不住点头,玉肩一颤,倏的把背上剑鞘退下,将剑纳入鞘中,依然背上,右腕一伸,似乎要拉住何天衢衣袖,梨涡一晕,忽又中止,低声说道:“何世兄,你知我是谁?你还记得咱們小时,青梅竹马,有一个桑家么凤吗?”
何天衢猛记起自己六七岁时跟着母亲,到寨后竹园村,看巫婆桑姥姥跳神。跳神当中有一幕赤足跳刀山,最为紧张。桑姥姥披着一头枯黄的长发,赤着一双柴棍似的瘦足,一步步踏上用雪亮锋利的尖刀架成的梯子。最奇刀出顶上缚着攒成梅花形的五柄尖刀,尖刀上立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小孩,生得粉装玉琢,披着红衫,也是披发赤足,在五柄刀尖上,还做出种种把戏。拏鼎、拜斗、载歌载舞,所行无事,引得围观的一般苗民,伏地乱拜,都相信桑姥姥法力高强,不是鬼神附体,哪有这般本领?这幕把戏,深深印入小时脑中。后来母亲把桑姥姥老小二人,接到寨内盘桓多日,才知刀山上跳舞的女小孩,乳名么凤。
母亲非常喜爱么凤,自己也天天同么凤一块玩耍,直到父亲死后,便不见了桑姥姥一老一小。怎样的会分别这时却记不起来了。此刻面对着小时的伴侣,再三谛视,只觉么凤容光照人,五官位置,无一处不美到极点。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的少女,却不是小时所见的么凤了。心潮起落,半晌开口不得。
那女郎抿嘴一笑道:“想不到我们又在此地会面,看情形你大约记得我们小时淘气的景象来。现在我们无暇叙旧,你来,芳亭内有石墩,我有要紧的话对你说。”说罢,先自姗姗的走进芳亭去了。
何天衢把自己灵金剑纳入鞘内,跟踪进亭,把一对石墩拂拭了一下,请女郎坐下,自己坐在对面。两人竟促膝深谈起来。
女郎说道:“早年我们年纪都小,记得你比我还小两岁。大约我母女俩到你家盘桓多时的内情,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实对你说,我也是维摩州归流的苗族。我母亲年青时同我父亲都是绿林人物,我母亲名望更大,出名的叫做胭脂虎。后来我父亲折在线上,死在官军手里,我母亲仗着自己本领逃了出来,那时肚里已有三个月的身孕。我母亲切齿复仇,不到两个月光景,便把杀死父亲的官军头儿刺死。报仇以后,隐迹丽江府十二栏杆山内,却蒙九子鬼母收留,非常厚待。我也在那山内出了娘肚。养到我五六岁之时,我们母女才离开丽江府,打听得刺死官军一案,已无人提及,我母亲也老得变了样,才敢回到此地,住在竹园村假扮巫婆,藉此糊口。其实跳神等把戏,都凭真实功夫,假充神道,愚弄村民罢了。
“想不到被你父亲看出我母亲身怀绝艺,由你母亲出面,留入寨内,盘桓了一年多,宽待我母女俩种种恩情,我母亲时不离口。不意你父亲竟遭凶贼狮王毒手,我母亲感念恩义,暗地预备代你家报仇,故意不辞而别,却在当夜暗地跃进寨内,在你母亲床头留下一封书信。信内大意说是‘令郎貌秀骨坚,最宜习武,保家扬名,全在此举’等语。大约后来老夫人秘求名师,也许因于此。我母亲留书以后,带着我又在江湖上流浪生活,无意中却碰见了九子鬼母。九子鬼母很殷勤的留住我们母女,哪知相处没有多日,我母亲早年历受风霜瘴疠,早种病根,竟自不起。孤苦伶仃的我,便被九子鬼母收养下来,作了她的第三个寄女。
“原来九子鬼母有三名养女,大的叫罗刹女;次的叫做黑姑,便是现在出名的黑牡丹;第三个就是我了。把我乳名么凤改作窈娘,和罗刹女、黑牡丹一起锻炼峨嵋玄门派独门武功。后来九子鬼母把我们三人带到秘魔崖鬼母洞,又陆续收了六诏九鬼,不久便同狮王普辂结为夫妇。照说九子鬼母对我十几年教养之恩,我也不能置诸脑后,可是她在鬼母洞种种怪癖狠戾的举动,实在看不惯,尤其是那个狮王普辂,提起心里就十分厌恶,想起了母亲生前说过你家的大仇,更是暗暗切齿。最可恶的这几年他的儿子少狮普明胜,年纪比我小得多,可是刁钻凶悌和种种非人的行为,简直难以形容。九子鬼母把这小魔王宠得当做活宝一般,自将这小魔王长大露出非人行为以后,我便天天担起心事来。今天我偷偷到此,多半与这小魔王有关。”窈娘说到此处,话锋微一停顿。
何天衢却听得耸然惊异,刚想开嘴,窈娘小蛮靴轻轻一跺,又咬牙接说道:“你且听我说。我不先把来踪去迹说明,你是摸不着头绪的。时光不早,今夜已没有功夫细谈,先不谈那小魔王,推开远的说近的,拣要紧的说罢……”
何天衢心里有一肚皮的话,却无法张口,这时听得窈娘说出细情,话又说得这样郑重,忍不住抢着喊了一声:“窈姊,你……”
这“你”字刚吐出音来,窈娘一对射出奇光似的妙目,向他盯了眼,命令似的玉手一挥,低声一唤:“莫响,听我说。这几天九子鬼母十拿九稳,盼望狮王普辂取得沐氏全家性命回来,便要发动全力,雄据滇南,大做起来。而且计划早已布置停当,谁守某寨,谁夺某地,都已派定。这儿维摩州一带,派定的便是飞天狐吾必魁。飞天狐这人,大约你也有耳闻。他早知道这儿三乡寨是维摩州的精华所在地,又明知主持三乡寨是女流,九子鬼母派定他时,恨不得立时下手。虽然不敢违背九子鬼母的命令,任意胡来,我却知道他已暗地派人到此卧底,想暗中先刺死耐德再说。耐德一死,三乡寨主持无人,不用等昆明普辂事毕,九子鬼母定即派他走马上任了。
“哪知九子鬼母忽然派他远赴云贵边境,联合各股苗匪。幸而有这一举,此地情势略缓。但是现在边匪已被官军扫荡,沐公爷已班师回府,狮王普辂在昆明便要下手,飞天狐也必赶回阿迷,夺取三乡寨,这几天形势又紧急起来了。前天九子鬼母又派我代普辂镇守阿迷土司府,顺便巡查就近一带各苗寨,有无奸细,又把秘魔崖出入要口,防护得铁桶一般。
“他们这样严密防护老巢,是有道理的。因为最近有一夜防守秘魔崖口的一对老狒狒,忽然被人用大力金刚重手法,活活击死。鬼母洞口还留下一封怪信,信内没有字,只画了五件东西。第一样,是一支奇形铁拐;第二样,是一对雌雄宝剑;第三样,是一支铁箫;第四样,是一对铜钹;第五样,却画着一个乾卦。
“九子鬼母发现这封怪信以后,似乎认识这几件东西的来源,裂着一张破瓢似的歪嘴,磔磔怪笑道:‘早知道这几个老废物要来惹厌,这倒好,一齐送上门来领死,免得老娘费心。’说罢,便把那封怪信撕得粉碎。第二天,便分派我们分路巡查各处了,一面又火速调回已赴昆明的黑牡丹,助守老巢。
“究竟那封怪信怎样来源,除出九子鬼母,谁也猜不透内中机关。但是派我到阿迷来,却暗暗庆幸。我当天离开秘魔崖时,便存下到此探望你家老太太的心,想通知急提防飞天狐的毒手,万想不到我们两人会在此地相见。可喜老太太卧薪尝胆,胜似须眉,暗暗抚养成一位英俊少土司,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我母亲在九泉之下,也要替老太太代为含笑的。可是我自己混迹魔窟,步步危机,如何得了……”说罢,柳眉低蹙,竟自万分酸楚,莹莹泪起来。
何天衢听她说罢,又惊又喜,一颗心七上八下,觉得肚里有无数的话想说,却不知先说哪一句好,一眼看到窈娘忽然悲楚欲绝,万分不忍,慌悄悄说道:“小弟正在感激故去的伯母,和今夜窈姊到此的厚恩。而且私幸我们旧侣重逢,又得知秘魔崖的种种内情,因此小弟也有一番心腹的话想和吾姊商量,不意我姊忽然伤起心来,其中定有隐情。窈姊,你是寄身魔窟的弱女,小弟也是隐迷避仇的孤儿。我们两人,也可算得患难相同,应该互相维护才是。窈姊,你如有为难的事,小弟不才,也许可以分忧。何妨说出来大家商量商量呢?”
窈娘突然柳眉一展,妙目一张,眼内兀是含着晶莹的泪珠,却从怀中,掏出一条素绢,擦了擦眼角,凄然说道:“衢弟,愚姊痴长了几年、不客气称你兄弟了。衢弟,想不到多年不见,你还和小时一般,依然这样多情。今夜我们会无端相逢,愚姊这份高兴,简直难以形容,好像会着亲人一般。刚才我不由想起死去的老娘,和这几年的心事,不由得难过万分。衢弟,你哪知我心里积郁的魔难啊!”说罢,一发珠泪盈盈,夺眶而下。
一位飞檐走壁的英雄,这时竟变作宛转娇啼的弱女。何天衢被她闹得晕头转向,不知所措,也不知是同情还是怜惜,自己也觉得鼻孔里酸溜溜,眼眶内湿润润的。
当头一轮皓月,笼罩住茅亭内一对黯然消魂的人。两人痴然相对,都感觉似乎飘飘然在那儿做梦。许久,土山脚下竹林飒飒乱响,天上一阵寒鸦啪啪飞过,亭外又是一阵深夜霜风袭来,才把两人从梦境中惊觉过来。
窈娘首先觉得自己那块素绢,兀是在粉颊上轻轻拂拭,低头一看,才知何天衢一手握住了自己右手,一手却拿着自己素绢替自己拭泪。自己的左手,却又搁在何天衢肩上,竟不知这块素绢何时到了他的手中。这一看清楚,猛地一惊,霍地一分,各人讪讪的,都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何天衢更妙,一直腰,两手急忙地一缩,右手上的素巾竟忘记了是别人的,迷忽忽的疾向袍内一塞。
窈娘朝他飘了一眼,忽地柳腰一伸,离墩而起,怩声低喊道:“衢弟。”
何天衢急应道:“窈姊,何吩咐?”
窈娘不答,缓步下茅亭,向天上明月一指,又向土山一指。何天衢明白她的暗示,是说:“时光不早,她要走了!”
何天衢情急之下,一点足,跃出亭外,拦住去路说道:“窈姊,小弟有万分要紧的话必须说明,请吾姊缓行一步。”
窈娘心里一动,款款的走到他跟前问道:“衢弟有话,直管直说。”
何天衢想了一想,才说道:“窈姊,你大约已看清九子鬼母邪魔外道,日久难免玉石俱焚,所以这样自伤身世。窈姊,是不是这个意思?”
窈娘点头道:“何用日久,眼前就有池鱼之殃。但是愚姊命苦,别无安身之所,只可过一日是一日了。”
何天衢一听她说出这样话来,立时朗声说道:“明月在上,窈姊不要忘了有一个患难相同的人。老天既然教我们在这时会合,当然有安排我们之处,何况吾姊已说明眼前便有祸患,小弟怎能再让你一人回去。再说,你还不知九子鬼母得到那封怪信的来源,如果吾姊知道内情,便明白小弟言出至诚了。”
窈娘反问道:“难道你倒知道吗?”
何天衢微笑道:“小弟奉师命归乡,便与那封怪信有关。那怪信内画着五样东西,原是代表五位前辈英雄。最后画的乾卦,便是小弟的老师滇南大侠的花押。九子鬼母平日目空一切,常说轻视少林、武当两派的话,近来又野心勃勃,竟想犯上作乱,才招惹这几位武林名宿出来,同她一决雌雄。怪信既到,发动也在眼前,我老师想必就要驾临此地。小弟手刃父仇,还我本来面目,也在此一举。可喜今夜同窈姊相会,从此小弟多一志同道合的人,怎能再教你投入虎口,何况我们……”
语音未绝,窈娘已接过话去,笑道:“不必说了,我都明白了。可是此刻时机未到,你还不能露面,我也不便立时反倒鬼母谷。我们稍一疏忽,便要受害,尤其你想手刃父仇,这一层还得仔细。老贼普辂一身本领,未可轻视。我们两人合力除他,尚未必有十分把握,此事最好由葛大侠作主。我想今夜我还得假装好人回去,明夜此时,我们仍然在此相会,领我去拜见老伯母,再从长计议,你看这样好么?”
何天衢心里实在恋恋不舍,可是事实上也只可这样办。两人又说了一阵,才一同走下土山,各自分手。
何天衢回到后寨,不敢惊动母亲,悄悄钻上屋顶望阁,猛见窗口月光照处,遮风板上,插着一张字条,慌取下来,映着月光一看,上面写着:“近日贼党正用全力骚扰沐府,不日便见分晓。此处邻近贼巢,尔等举动,切宜谨慎。”下面署了一个“笛”字。
何天衢吃了一惊,知道这张字条是铁笛生写的,尤其字条内“尔等”两个字,意虽含混,却明摆着土山与窈娘相会,已被此公窥见了。
第二天,暗地同何老太太说明窈娘到此探望,约好今夜进寨拜见母亲,又把窈娘极力赞扬了一阵。何老太太听得却也高兴,便问窈娘容貌同小时改了样子没有。天衢笑道:“想不到像九子鬼母这种凶魔,也会调理出花朵一般的人儿来。今夜母亲见了她的面,便知道了。”
知子莫若母,何老太太听得微笑点头,并不多说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