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住禅师、上官旭一见岩下恭迎的文雅书生,便料定是铁笛生,慌相将上岸,互道仰慕。铁笛生倜傥风流,吐属不凡,绝对没有一点江湖气,更看不出是个有武功的人,同二人略一周旋,便抢先引路,领向崖内走去。原来天生奇岩,岩腹石壁之间,有天然的夹巷。
两面依然寻丈镜面的峭壁,好似五丁巨斧,特地劈成秘谷腹道一般。壁下羊肠小径,石栏逶迤,随着曲曲折折的地形,宛如回廊。最奇的玲珑嵌空的峭壁上面,朱藤翠萝之间,夹种着无数素心兰。翠带舞空,幽香扑鼻。两岸断处,飞梁可渡。这样盘旋岩腹之间,突然天地开朗,已绕到岩外一座危崖之下。
沙滩边,停着两只“满江红”式的精致整洁的坐船。船比“满江红”来得小巧精雅。主客在崖下一现身,船头上立时走出两个青衣垂髫书童,肃立迎客。铁笛生让无住禅师、上官旭先上船去。两人一上船,二童便导客走进中舱。
两人一看中舱的布置,不禁称赞不绝。原来舱中明窗净几,布置楚楚。连脚下船板也斗笋合缝,松漆得如明镜一般。地势又极轩敞,宛似一间雅致的静室,加上窗外的波光山影,风景宜人,真欲令人叫绝。再向舱内望去,似乎还有一间精室。并肩贴紧的邻舟,也是明窗四启,看去比这一只船,还要精致,似乎琴书满架、鼎彝罗列,想是铁笛生起居之舟了。
正是观赏不尽,铁笛生已满脸笑容走进舱来,揖客就坐。二童也往来奔走,分献香茗。两人重新与铁笛生互相行礼,略道思慕,然后宾主归坐,攀谈起来。
铁笛生笑道:“两位来意,晚生业已尽知。乾孙兄是晚生生平第一知己。日前到此说明独杖僧的一番计划,同两位不日到此的情形,乾孙兄还要晚生参与此事。其实晚生隐迹此间,久已与世无争,疏懒之性,也不堪驱策,当不得葛兄殷殷敦促,以大义责备,只可不自量力,滥竽充数,今晚便要前往。可笑晚生以舟为家,终年飘流烟波,足迹不至城市,此番却要替葛大侠随鞭执镖,一尝红尘滋味了。”说罢大笑。
两人一听,便知铁笛生定有惊人之技,否则,葛乾孙不会请他帮忙的。可是主人当夜便要离舟他往,葛师弟怎地叫我们在此候机呢?
两人略一沉吟,铁笛生早已明白,笑道:“葛兄早已说过,两位另有任务,不到相当时机,不便现身。晚生遵照葛兄主意,已替两位安排好了。这一只敝船,便供两位起居之用。晚生虽然失陪,一切起居饮食之需,自有书童伺应。两位不嫌简亵,暂请屈尊几日,正可暂憩游踪。有兴时,指挥舟子们,遨游泽中。此地也有不少胜景,可以欣赏欣赏。”
铁笛生这样一说,两人心里略安,慌不及拱手称谢。这样宾主如归的,畅谈了半天。每逢两人探问到铁笛生身世宗派一类的话,铁笛生便微笑不答,用话岔开。两人知趣,不便交浅言深。到了晚上,居然摆上山珍海味,美酒佳肴,连所用酒器杯箸,都是镶金嵌玉,珍贵非常,好像豪富之家,益发看不透铁笛生是何路道。
酒醉饭饱,铁笛生导入内舱。华灯四照,铺陈并设,锦衾角枕,华贵耀目,足见主人情重。两个垂髫书童,伺应周到,色色先意承志,真想不到碌碌风尘,会有这等享福处所。铁笛生又坐谈了一会,才道声安息,告辞退去,想是回到邻舟自己安寝之所了。
一夜无事,第二天清晨起来,两个书童已在面前奔走,却说:“主人已于昨夜更定以后,渡舟上岸,寻找葛大侠去了,恐惊客人好梦,不敢面辞,吩咐我们转达。两位如需要甚么,务请直言吩咐,千万不要客气。否则主人回来,我们要受严责的。”说罢,便替客人叠被铺床,送茶端汤,川流不息地伺候起来。
无住禅师、上官旭两人一听主人已走,也只可抱定“随遇而安”的主意。起初,以为这样候个三四天,葛乾孙便会到来,面授机宜,不料一晃过了半个多月,非但葛大侠消息全无,连主人铁笛生都不回来了。
这半个多月把嘉利泽远近的胜境都玩遍了,却也享受了不少清福,不过这样鹊巢鸠占也不是事,两人暗地一商量,想分出一个来,到省城昆明探一探消息,一个人仍旧守在嘉利泽候信,预备上官旭赴省,先同瞽目阎罗会面,探听情形。
两人商量停当,便想再等三天。三天以后,再没有消息,便要实行了。不料到了第二天下午,水上飘驾着小舟,从对面潢水塘飞也似的驶回船来,急忙忙跳上两人的坐船,走进中舱,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与无住禅师,一看正是多日渴盼葛师弟的笔迹,大喜之下,慌问此信何人送来。
水上飘答道:“今天我从潢水塘进嵩明县城采办应用物件,路上碰着我主人带去的伙伴浪里钻,正向潢水塘飞步赶来。一见我面,说是奉葛大侠之命,火速向老禅师送信的,见着你面恰好,你不必再进城,赶速把此信送去,今晚主人有要事差遣,还得飞速赶回才好,匆匆说了几句话,把信交过,立时转身走了。我想问一问主人这多日子在何处存身,都来不及问。我知道此信重要,也立时回船来了。”
无住禅师同上官旭猜度阿迷贼党定已发动,所以这样火急,慌拆开信封。两人一看函内写着:
“上官老达官务于今晚二更时分,赶到昆明沐公府同贵友瞽目阎罗会面。无住禅师一同前往,切勿进府,请至城南箭楼下止步,自有熟人迎候。切盼切盼。”信尾署着“弟乾孙拜启”。
两人看毕,无住禅师皱眉道:“事已这样紧急,还是这样恍惚迷离的话,令人摸不着头脑,不知他们玩的甚么把戏。”
上官旭却喜心翻倒,盼星星似的盼到同瞽目阎罗会面的日子了,慌向无住禅师道:“葛大侠既然写得这样紧急,虽然此地离省城不远,还是早走一步的好。”
这时水上飘还立在面前,笑说道:“此地到昆明省城,如从旱道走,约有七八十里路。嵩明东城外有骡马行,可以赁牲口进省。如从水道走更省事,只有六十多里路,俺只用一片桨,趁着顺风,包管不用三四个时辰,便送到两位到了昆明水城外了。”
无住禅师诧异道:“一人一桨,在几个时辰内,能够驶行六七十里路吗?”
两个书童齐声笑道:“不然怎么叫水上飘呢!这却不是夸口,他卖起力来,真比飞马还快。”
上官旭惊喜道:“强将手下无弱兵。这位壮士的水上功夫,定是惊人的。既然如此,咱们就烦这位壮士费神,送我们去罢。”
两个书童笑道:“老禅师,老达官,且不必心急。此时日向西,且在这儿用过晚饭去,包管不到上更,便到地头了。”
水上飘也笑道:“正是。老两位如果在起更前到达,并不碍事。不如用了饭去,免得路上停船打尖,咱也驾驶得痛快些。”
无住禅师、上官旭看出水上飘很有把握,也明白水上飘自己也乐意饱餐驾船,不便逼促人家,便依了他们主意,在船上用过晚饭,留下一纸谢笺,向主人告辞,却不敢掏出银两犒赏船上童仆,惹铁笛生俗厌,向二童道声打扰,便跳上小舟,由水上飘施出驾船绝枝,如飞地向省城进发,果然不到上更时分到了昆明。
二人跳下船,齐向水上飘道谢分手,由水城绕向南城,刚到南城吊桥边,突由黑暗里钻出一个汉子,一身劲装,向两人招手道:“两位从潢水塘来的么?”
无住禅师答道:“正是,足下何人?”
那人走到身边,在无住禅师耳畔,低低说了几句,又向上官旭低声说道:“俺叫浪里钻,奉主人之命,在此迎候禅师,并嘱转告老达官千万照信行事。”说毕,便催无住禅师速行。
无住禅师便在吊桥边,同上官旭分手,跟着浪里钻,并不过桥进城,转身向北一条小道走了。
上官旭便独自进了南城,一看时候,跟葛大侠信内所说时候尚早,慢慢地向城内大街走去,向路人问明沐公府地址,存在心里。先拣了热闹所在,一座酒楼,走了上去,随意喝了几杯。挨到快到二更,遂奔沐公府而来。
先在沐公府外转了一圈,果见一队队的巡逻队,络绎不绝地四面逡巡,似乎有异,便看中了府后靠左一处疏林,较为僻静,便施展身法,避着巡逻的耳目,掩了进去。到了林内,脱下外面风褛长衣,带好八卦刀,把外衣纳入包里,紧系在背上,一切停当,正想跳进沐府去,探访瞽目阎罗,不料墙内喊声大起,弓弦乱响,慌纵上一株枫树,想登高一望,墙内情形。哪知就在这当口,从墙内跳出几个贼党,也向疏林奔来,便同贼党对了盘,追到花园后面的庙里去了。
这便是上官旭千里访友,同瞽目阎罗在墙外不期而遇的一番细情。这天晚上同瞽目阎罗到了沐公府,在小蓬莱深宵夜宴之间,当场向独角龙王龙在田、瞽目阎罗左鉴秋,以及沐二公子沐天澜、通臂猿张杰、红孩儿左昆诸人细述自己的经过。(以下仍接叙沐府诸人商议抵制阿迷剧盗的事。)
席上的人听得其中还有这许多牵连,连少林、武当两大宗派的贤豪隐杰也要出来干预,顿时喜上眉梢,尤其瞽目阎罗、独角龙王正愁贼党厉害,府中人手不够支配,想不到天外飞来帮手,居然是鼎鼎大名的滇南大侠邀同少林、武当两派名宿,已在暗地布置,施行釜底抽薪之策。这样一来,便不愆贼党张狂了。
当时独角龙王说道:“老达官照着葛大侠吩咐行事,来得这样凑巧。可见葛大侠对于阿迷狂寇的举动,胸中雪亮。便是此间我们的一切举动,葛大侠也如目睹,这样的本领,才不愧大侠二字,真令我佩服极了。还有老达官所说。独杖僧、桑苧翁、铁笛生、无住禅师诸位豪侠,虽然没有闻名,想必也是了不得的人物,恨不得立时能够见一面,才对我心思。可是也奇怪,这几位大侠,既然明白沐府同贼寇势不两立,为甚么不先到沐府来,同我们公爷会一会面,也同我们商酌一下,究竟比他们两三个人东奔西跑好一点。”
瞽目阎罗笑道:“我们公爷和将军爱才如命,所以有这么一说。将军哪知道江湖上行侠作义,同这几位武林前辈闲云野鹤的一般性格,连我们这位老哥哥,同他们盘桓不少日子,葛大侠究竟怎样布置,怎样下手,还是半明半昧,秘而不宣。可见那几位武林前辈,老谋深算,别有深意了。不过我从这位老哥哥此刻所讲情形推测,阿迷贼党定在这一二日内发动阴谋,不利于沐府。看情形,到时葛大侠,定必亲身到此援助,说不定,还同别位名手前来。不过,我们自己也不能全盼外援,应该严密布置一下,免得被葛大侠耻笑。”
独角龙王两手拍得山响,说道:“先时左老英雄不是已提到这一层么,这回同阿迷贼寇周旋,不比出兵打仗,完全不是那回事,还是请左老英雄筹划一下。此刻时候确已不早,诸位请听,远远的已有鸡声报晓。大白天贼党没有这么大胆,敢到沐府来蓐恼,我们不如趁此养一养精神,左老英雄您看怎样?”
瞽目阎罗笑道:“这是将军体恤众人,不过草民怎能指挥调度,不过真个依着将军主意,此刻我们权且休息一下。好歹在明天午前,当着公爷面前,大家再计议一下,也不致误事。只是将军麾下那位金都司金翅鹏,务必早早请来才好。还有,请将军预先下令,在明天午后,务必挑选熟练弓箭手,多带弓箭帮同护卫,这层倒是愈快愈好。”
龙土司道:“此层俺早已想好主意了。此刻我们散后,俺立刻派人出城,通知金翅鹏,叫他随带本营弓箭手六十名,忠勇头目二十名,限午刻赶到府中。不过公爷自己帐下的亲卫军,也有三百多名,驻扎近郊,要不要调进来呢?”
瞽目阎罗略一沉思,摇头说道:“贼党究竟怎样举动,我们不过推测一个大概。城防郊卫,亦难空虚。公爷留驻郊外,未始没有作用。再说白天军马大队进城,难免招摇耳目,与公爷原意也有点不合。我想有将军麾下,帮同护卫,益精不在多,大约也可以了。这是草民的意见,还请将军大才斟酌。”
龙土司大笑道:“俺们一见如故,左老英雄还是这样谦虚。左老英雄这几句话,俺非常佩服。便是明天俺部下进城,也要叫他们分批到府,免得张扬。好!咱们就此一言为定。明天午前,再做计议。此刻俺先告退。”说罢,喊进随从,赴别处宾馆安卧去了。
这里瞽目阎罗左鉴秋、云海苍虬上官旭、二公子沐天澜、通红孩儿左昆四人团叙一室,各诉别后的事。这样一谈,不知不觉东方已白。
瞽目阎罗和上官旭都是满腹心事,尤其瞽目阎罗,深知贼党厉害。沐府内,家将虽多,毫不足恃。虽然葛大侠透出援手的意思,也无非暗中猜摩,还不知道人家是何用意。如果仅凭眼前这几个老的老,小的小,实在不是贼党对手,心里一烦,一点睡意都没有了。可是沐天澜、红孩儿两个孩子少不更事,伏在桌上,枕肱而眠了。
瞽目阎罗对于自己出生入死,千里寻父的儿子,果然爱惜,便是这位爱徒,也是痛痒相关,非常爱护,慌把两人抱在床上,替他们盖上锦被,放下帐子,自己又同上官旭走入对室,密密商量了一回,才各自在床上闭目养神。
其实瞽目阎罗哪里谈得到闭目养神,一颗心七上八下,不断地想主意。他认定这一次是自己生死关头。万一沐府,有点风吹草动,发生不测的事,自己一世的英名,定要断送此地,连带难报杀妻之仇。他这样一想,真比姓沐的还急,默默筹划抵敌之策。等到他想得自以为尽善尽美,人也心神疲倦,矇矓思睡了。
正在困盹交睫,似睡非睡当口,忽被门外一阵脚步声惊醒,似乎有个人急慌慌奔进小蓬莱中间堂屋。一进屋,喘吁吁的便问左老师傅起床没有,听出口音,正是沐公爷贴身伺候的沐钟。又听得伺候自己的书童,在房门说道:“莫响!老师傅刚入睡没多时。二公子和那位老达官也没有起,你大惊小怪的,闯来为甚么?”
却听得沐钟气势汹汹地说道:“为甚么?我没有重要的事,敢来惊动左老师傅么?”
房内瞽目阎罗原是和衣而睡,听得有重要事,立时惊醒。一跃而起,高声唤道:“外面是沐钟么?你进来,我起来了。”
沐钟迈步进房,瞽目阎罗已立在床前,整理衣冠。慌垂手禀道:“下弁该死!惊动了老师傅安睡。”
瞽目阎罗笑道:“我本来没有睡好。你且说有甚么事?”
沐钟道:“刚才天还没有大亮,华宁婆兮寨禄土司禄洪飞马进府,满身血污和泥泞,浑同活鬼一般。一进府门,人便跌下马来,晕绝于地。幸而大堂值夜几个随征将弁认得他,知有祸事,急忙抬进内宅,禀报公爷。公爷急得冠带都来不及,同大公子出来,吩咐先把禄土司抬进内室,洗尽血污,用参汤急救,才把他救醒过来。禄土司只在大公子耳边、低低地说了一句。大公子向公爷一说、公爷立刻命我分头去请龙将军和左老师傅,齐到内室会面。我先到龙将军客馆内,哪知龙将军踪影全无,一问他的随从,才知他从此地散后,带了一个贴身头目,立时飞马出府,回营公干去了。我又赶到小蓬莱来禀报老师傅,请老师傅马上到内室去罢!”
瞽目阎罗暗暗吃惊,回头一看侧榻,沐天澜、左昆两个孩子,抵足而眠,睡得非常香甜,慌到对室一看上官旭,也已惊醒。
上官旭道:“老弟!这里面定然有事,老弟忙去,愚兄在此听信。”
瞽目阎罗道:“原来老哥哥也听见了,小弟去去就来。那屋两个孩子,请老哥哥分神照顾一下。”说罢,匆匆跟着沐钟走了。
瞽目阎罗一出小蓬莱,才知红日高升,已到辰巳之交。他沿着玉带溪堤岸,步履如飞,一边却想,禄洪从何处赶来,怎的又受了伤。龙土司亲自回营,也是通夜不眠,定是亲自挑选士卒去了。此君倒是一位磊落汉子,苗族何尝没有英雄,思潮起落之间,已过园门,踏进内宅。经过几重富丽的复室回廊,才到了中枢一所前出廊,后出厦,雕栋画梁,锦帷绣幕的处所,知是公爷的起居之室,恐有姬妾们在内,便在阶下停步。阶上一带走廊内,鹄立几个佩刀家将,早已进去一人报告去了。同来的沐钟此时也抢步上阶,先进内通禀。
一忽儿,大公子天波雅步而出,趋向阶下,迎着瞽目阎罗进内。
一进堂屋,沐公爷已冠带整齐,拱手相迎。沐钟已把左室一重猩红软帘,高高掀起。沐公爷父子便将瞽目阎罗让入这间屋内。室内薰笼高矗,热香四溢,金碧辉煌,处处夺目。却不在此处落坐。屋内几重绣幕启处,又引入一琳瑯精雅的密室,却见绣幕垂垂,珠灯四照,因此室并无窗户,以灯代日,原是沐公爷办理机要之地,全府上下,无人敢进,连贴身的沐钟、沐毓,不闻呼唤,不能擅进一步。瞽目阎罗从前替二公子治病之室,还在此屋前进,到花园去另有便道。沐公爷不在家时,全屋封锁,所以瞽目阎罗也是今天第一次进来。
这所又高又大的房屋,可以说全府的中枢,也是沐公府精华荟萃之地。瞽目阎罗今天居然被沐公爷请到中枢密室,足见对于瞽目阎罗的深情厚意,已视为休戚相关的了。瞽目阎罗也是受宠若惊,益发誓报知遇之恩了。
当下瞽目阎罗跟着沐公爷父子走进这间密室,忽见室内软榻上隐囊高叠,斜靠一人。一见三人进室,倏的离榻而立,面上青虚虚的似有病容,眉目间却依然英气外溢。瞽目阎罗定睛细辨,原来此君便是从前,白草岭鸡鸣峡分手的婆兮寨土司禄洪。
沐公子一见他直立起来,慌趋前问道:“禄土司,此刻觉得好一点吗?”
禄土司答道:“承大公子垂注,此刻贱躯似已回复过来了。”说了这句,慌又向瞽目阎罗连连拱手道:“左老英雄,一别数年,幸会幸会!真是何处不相逢了。”
瞽目阎罗立时趋前寒暄,笑说道:“几年阔别,禄土司似乎清减得多。几乎觌面不识,今天从何处降临?又听说贵体违和,究系因何如此。”
禄洪刚要答话,沐公爷慌用语拦住道:“老师傅且请安坐,荩候伤体初愈,只管躺着养神,内情由我代说好了。”说罢,随手拿起一具小玉锤子,走近一张雕花紫檀的高几,几上摆着一座汉玉磐,轻轻向磐上扣了一下。叮的一声,清越非常,立时听得当户垂下的锦帐外面,有人漫声问道:“爵爷有何吩咐?”
沐公爷吩咐道:“叫沐钟、沐毓留意龙将军回来,不必进园,立时请到内室相见。还有小蓬莱几位老少英雄,叫他们好生伺候。二公子如已下床,叫他来一趟。快走。”
幔外低低娇应一声,微微一阵碎步,和环珮叮咚之声,渐渐而远。密室内宾主刚刚就座,幔外又莺喉呖呖,禀报龙将军到来。沐公爷笑说在田回来得真快,天波快迎导。大公子奉命趋出幔外,一忽儿陪着高视阔步的独角龙王攀幔而进。
禄洪一见龙土司,顿时面色惨淡,一跃下榻,向龙土司说道:“姊丈,几乎不能同你见面了!”
龙土司两道浓眉一挑,虎目圆瞪,顿足说道:“俺回营时,天还没有透亮,和金都司计议了没多时,公爷派人飞马驰报,从去人口中,探知你身受重伤,便料得你在途中遭了贼人毒手。俺立时翻身出营,骤马赶来。此刻见着你面,才放了一半心。现在伤在何处,究竟怎样受的伤?你……”
一语未毕,大公子天波接过去说道:“老世叔且请安坐。刚才左老师傅问到此处,家严恐怕禄土司多语伤神,意欲代说,恰好世叔到来,现在由我,把此事说明便了。”说毕,先扶禄洪依然靠在榻上,然后请独角龙王、瞽目阎罗就座,自己在下首坐定。
这时又进来一个垂髫雏婢,手托金盘,依然分献香茗,在禄土司榻前,又多献了一杯浓浓的参汤,然后悄悄退出幔外。
瞽目阎罗看出这间密室,连贴身伺候公爷的沐钟、沐毓都不能擅入,一切均由姬侍们伺候。公侯之家,规模毕竟不同。想不到自己不过一个捕快出身,竟在这样的地方同公侯并肩接席,这也算一跤跌入青云,出于始愿所不及的了,这也是公爷另眼相待,我老哥哥同张杰,公爷虽然青睐,究竟又差了一层,难到此地。看来公爷相待情分,非同寻常。贼人不来则已,真个到来,不管成败,只可尽我力量,拼出老命,报答沐家的了。
且不说瞽目阎罗自己一阵感叹。这时宾主坐定,大公子天波已把禄洪受伤经过,向众人说出来了。
“禄土司并未随家严班师到省,系在曲靖率领自己部下苗卒,先回华宁婆兮寨,在家中呆了多日,却探得阿迷贼党猖狂的情形,异常险恶,自己华宁婆兮寨,又是阿迷通昆明的咽喉要地,最可虑的还是近在咫尺的龙驹寨。此寨属弥勒州辖地,龙驹寨土司黎思进却是狮王普辂的心腹。
“龙驹、婆兮两寨中间,只隔了三四十里的一座万松山。山右是婆兮寨,山左是龙驹寨。如果两寨能合力扼守这条咽喉要道,阿迷贼党便不能任意出入。现在龙驹塞黎土司是阿迷羽党,便无法扼阻贼党。表面上还要不露声色,同黎土司照常往来。
“其实黎思进肚内雪亮,早知禄土司是龙将军内亲,同俺沐家休戚相关,早已视同眼中钉,早晚总有一天要出事。所以这一次家严请禄土司火速带同部下,回家防守,顺便随时探报贼情。
“前几日禄土司手下探得确实消息,云贵边匪失败以后,贼党连日在六诏山秘魔崖鬼母洞集议,由九子鬼母以下,许多贼党首领,个个俱到。虽然他们集合的秘魔崖,外人断难进去,可是集议以后的举动,可以看出一点来。
“只见这几天,龙驹寨进出的人特别多。寨内头目等人,显得特别忙碌。据龙驹寨内头目漏出来的消息,九子鬼母几个厉害角儿,如人人知道的太狮、少狮、飞天狐、黑牡丹,以及六诏九鬼等,把龙驹寨当做落脚处所,昼伏夜行,忽留忽去,常常出没于到省城来的一条官道上。昨天又得探报,龙驹寨内这班魔头突然走净,连本寨土司黎思进也跟着他们走了。据黎土司亲信头目漏出来的消息,别人不得而知,黎土司本人确实到省城去的。
“禄土司一听这样消息,当然可以推测一个大概,心里急得了不得,不顾本寨安危,匆匆把本寨得力头目嘱咐一番,便骑匹快马,偷偷从小道赶来报信。哪知不走小道,也许不出祸事。因为禄土司不敢从万松山下官道走,却从婆兮寨背后,经抚仙湖畔,穿铁关炉,再越普宁州。单身匹马,马不停蹄,连日连夜,已赶到昆明城外,滇池沿岸一带,小地名叫做银花坪,一面是白浪滔滔的滇池,一面是高高低低的土山。土山并不高,上面一丛丛、黄叶飘摇的杂树林,这时正是昨夜五更已尽的时分。眼看再赶一程,便到了人烟辐辏的碧鸡关。
“到了碧鸡关,进城没有多远了。禄土司原已人困马乏,可是不敢中途停留。一看银花坪地势荒凉,路上一人俱无。虽然到了省城相近,也得处处留神。不顾困乏,加上几鞭,想一口气奔到碧鸡关再说。不料奔驰不到二里路、还未出银花坪地界,猛听得身后,鸾铃锵锵乱响,蹄声错落。向自己身后,疾驰而来,似乎还不止一骑。
“禄土司心里犯了疑,暗想此处不是官驿。这般时候,难道也有像自己一般的奔路的吗?慌扭头回望,五更虽尽,晓色未透,后面黑沉沉的,看不出人马的影子。可是蹄声铃声,越来越近。一忽儿,铃声益发清晰,好像同自己并骑而行一般,向左侧一看,才恍然大悟。原来听到蹄声,在土山那一面。想必土山那面也有一股小道。
“片时,来骑似乎飞快,已越过自己头去。霎时铃声顿止,似乎已到地头。却因中间隔着土山,无从看出,以为无关,坦然前进。走不过一箭路,土山断处露出交岔路口,夹着两面寒林之中。岔道上影绰绰三骑并立,正挡住前进之路。
“这一看,禄土司才觉有异,手上缰绳不由得微微一松,马蹄也慢慢缓了下来。可是起先奔驰得急,骤然一缓,离那岔道上已不到三四丈远。挡路的三骑内,突有一人大声喝道:‘来骑停步!从哪儿来,往哪儿去?姓甚名谁?要命的快说实话。’
“禄土司明知情形不对,到此地步,也只有硬着头皮往前闯,决不能透露一点畏缩之态。两腿微微一磕马腹,向前又进了几步。看出对面马上三人,个个恶眉凶目,带着武器,却不认识,料是阿迷贼党,立时手按腰剑,厉声喝道:‘陡!天下路天下人走,你们拦住俺的去路,意欲何为?识趣的,快快替我滚开,如若不然,叫你们识得俺的利害!’
“禄土司这样一叫阵,腰中长剑,已掣在手内,预备死命一拼。不意对面之骑,并不立时动手。中间一个使狼牙棒的贼人把狼牙棒一指禄土司,嘿嘿冷笑道:‘凭你单人匹马,还想闯过这座关口去么?那叫休想!你是谁?我们是谁?彼此肚内有数。你想整个儿回家,也可以,只要你此刻死了心,乖乖地回家一忍,不问别的事,俺们绝不难为你,还有你的好处。小子!你要明白,这是你老朋友关照的好处,让我们放你一条活路。俺们可致你水米无交,也没有这么大功夫同你废话。如果你不识相,定要往鬼门关闯,这儿便是你葬身之地。怨不得咱们不懂交情。喂!小子,咱们已经交代明白,活路在你后面,死路在你前面,怎么办?看你自己的了。’
“这番话又尖又毒,禄土司怎能听这一套?一咬牙,把马一催,挥动长剑,一声不哼,向前硬闯。贼徒一声狂笑,喝道:‘好小子,真想找死!’喝声未绝,三骑贼党泼剌剌一阵盘旋,立时把禄土司围在垓心。
“禄土司挥动长剑,上护其身,下护其马,拼出死力同三个贼党力斗。虽然跋涉长途,不堪劳累,当此生死关头,只可拼命。无奈马上三个贼党,个个都不弱。不用说战胜一个,连想脱身都不能够。前面有一个使双刀的贼人,拦腰砍来,好容易封了出去,不料马后使狼牙棒的同时一棒捣在马屁股上。还有一个使练子枪的,‘唰’的一枪,穿在禄土司的小腿肚里。马一惊,前蹄一掀,禄土司顿时滚下马来,非但长剑撒手,跌下来时,左腿偏巧兜住了判官头上的缰绳。
“那匹马后胯吃了一棒,又惊又痛,‘哧’地向前一窜,竟被窜出垓心,向岔道上没命的飞奔,可是跌下地上的禄土司一条左腿,还套在缰绳上,竟被受伤的马拖离了贼党之手。
“这景象原够惨的,连三个贼党也是一愕,幸而那匹马也是调理出来的良驹,拼命窜过了岔道,便屹然停蹄,否则禄土司被马一路拖去,哪有命在!这样拖了一点路,已经擦破了不少,腿上又受了一练子枪,已经成了血人了。
“这时三个贼党一看禄土司被马拖过了岔道,泼剌剌赶了过去,一到跟前,刚想下马,捆缚禄土司,猛听得身边树林内,突然有人吹起笛子来,声韵裂石,振动林樾。在这深夜荒郊,居然有人吹出嘹亮的笛声,而且笛声就在近身林内,这不是怪事吗?
“三骑贼党相顾大诧,立时一齐兜转马头,大声喝问是谁。这一喝问,笛声顿止,林内呵呵一阵狂笑,笑声未绝,‘唰’的从林内飞起一条黑影,宛似一只巨雕,竟凌空向三骑贼党当头扑来。马上贼人连身影还未看清,啊哟连声,纷纷从马上跌下。
“同时土山后那股小道上也窜出一条黑影,比箭还疾,扑到禄土司身边,从地上挟起禄土司,一腾身,跃上贼人三骑中一匹乌骓马,把禄土司挟在鞍上,在耳边说了一句:“不要动,我送你到碧鸡关。”这样一马双驮,便泼剌剌向省城一条路上跑下去了。
“禄土司本已受伤,这样一折腾,宛如做梦一般。因为被人抱持在鞍前,又是黑夜,竟没有看出救他的怎样人物。连岔道上三骑贼党,怎样结果,也不得而知,只晓得被那人送到碧鸡关,那人在耳边又说道:‘此处离沐府不远,你自己支持着走一程,我要回去交差了。’说毕,似乎往马屁股后面一溜,“啪”的一掌,胯下马被他一掌,如飞地向前驰去,勉强回头一看,哪有踪影,始终不知救禄土司的是谁。”
这便是禄土司受伤到此的情形。沐天波这样一说明,大家才明白是这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