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旭正在暗地思想,自解自叹,坐在相近一株大松树下面一块盘石上的无住禅师,忽然也微微地发出叹息之声,向上官旭点头道:“像我们这种年纪,到了这种灵山仙境,真有点舍不得离开。觉得世上一切事,都是多余。便是我们闯荡一生,自问侠义两字,尚属无愧,但是仔细想来,还逃不出‘好名负气’的圈子。不到这种离世绝尘的清凉境界,是感悟不出来的。我想老施主此刻心里也有同感吧?”
上官旭微笑点头,好像彼此相喻于无言之中,却见负手背立,仰面闲望岩云的何天衢,倏的转身行近几步,笑道:“老前辈见多识广,说的话当然含有至理。不过在晚辈想来,这样龊龌世界,幸而有几个‘好名负气’的人,做些济善惩恶、扶弱锄强的勾当,替人间主持一点正义,便替天地保留一分元气。虽然一生不为己,万事替人忙,做的是痴事,可是古今来圣贤豪杰流芳百世的事业,哪一个不从‘好名负气’中翻腾出来?换句话说,也就是凭着一股傻劲干的。至于我们凭着苦练出来的功夫,既不吃官粮,也不受皇禄,犯险履危,替世间鸣不平,为人类除恶魔,真是傻而又傻。
“但是天道之公,早替我们安排好崇功报德之地。譬如我们眼前这座钟灵毓秀的绛云岩,世间争名求利的人们,绝对享不到灵岩仙境的清福。有几位诗人逸士,虽然存着游山玩水的志愿,苦于腰脚不争气,只可偶然到人人可去,而且已被俗人们闹得灵而不灵,奇而不奇,有名无实的山水中,不求甚解地兜个圈儿,自己骗自己诌几句诗文,便大言不惭夸称游遍名山大川了。其实人人知道的名山大川,其中真真灵奇奥秘之境,这般人已经可望而不可接,真能得游赏之趣,不为山灵讥笑者,一发没有几人。
“何况我们眼前的绛云岩,在这南徼蛮荒之区,亘古难游之地,即便偶然有几个文人墨客经过岩下,一看这样高接霄汉,烟锁云封,既乏攀登力,更惧蛇虎之险,也只可望望然而去了。正唯这样,天公特留此无名灵山,秘藏仙境,专供我辈啸傲行乐之地,补偿一生傻干之功。这样灵山,一经我们攀跻,便可飞跃平常人所不能到之境,欣赏平常人难得见识之奇。山灵得我辈而成知已,我辈也得此灵山而快慰生平。大约到此境界,可以说南面王不易此乐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不在尘世造一番‘好名负气’的傻事,便不会赏识啸傲山林之真趣。没有圣贤豪杰的胸襟,也不配高卧孕育灵奇的仙境,所以晚辈的意思,此刻两位老前辈感觉绛云岩是洞天福地,正是绛云岩的山灵潜移默启,暗中招手,欢迎两位老前辈,他日尘事粗了,何妨旧地重游,到此享点清福,补偿补偿一生‘好名负气’的辛苦呢?至于晚辈,现在绝对没有这个资格,山灵也绝对不会欢迎。此刻无非叨着两位老前辈的余光,先来认一认家,将来傻干一番‘好名负气’的傻事以后,然后到了两位老前辈的岁数,还要自己问自己,好名好得当与不当,负气负得是不是天地间之正气,才敢再来哩!”
何天衢说这番话时,剑眉轩动,目含情光,声调清越,极为动听。无住禅师同上官旭侧耳默听,不住点头。
等他说完,无住禅师倏的从松下磐石上立起身来,一拍何天衢的肩膀,呵呵笑道:“少年胸襟,应该如此。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尤其是老侄最后几句话,好名要好的得当,负气负得是天地间正气,是一点不错。想不到,老侄非但把你师傅的武功,得了十分之七七八八。连你师傅一肚皮墨水,也被你得去不少。否则,说不出这番道理来的。好,这才是我少林南派后起的健者,足对得住你老太太苦节抚孤的血心,也不负你师傅六、七年的心血了。现在闲话休提,你们看岩上有人下来了。我们不妨探听探听,山上有没有大寺院,有几条通行的山路。”
上官旭、何天衢听他这样说,齐向山腰望去。果见有一群人,都背着满满的柴木筐子,隐隐约约从陡峭的山道上走下来。
何天衢说道:“师伯,难道您老人家也是第一次到此吗?”
无住禅师笑道:“不瞒两位说,我同独杖僧,虽然同出一源,生平却只会过一、二次面,还是二三十年前。他在绛云岩隐居,还是我葛师弟新近对我说的。独杖僧在此隐迹,是否寄迹寺院,或另有别处安身,葛师弟临走匆匆一说,只说铜鼓驿事了,马上同两位赴绛云岩。走上岩去,自然会着独杖僧面,并没说出详细地点。那时我也以为地方不大,容易找着。想不到,绛云岩这样高耸入云,全崖地势,少说也有几十里的面积,所以,不能不打听一下了。”
三人正商量着,那群砍柴的人已走下崖来,却是一群苗妇,老少不等,总有十几个人,人人头上缠着花花绿绿的布。耳上带着大铁环,腰里套着桶裙,背上的大筐子,装满了枯枝败叶,比人还高,少说也有二三十斤重量。这群苗妇,背着这样笨重的东西,居然能够在这样陡峭的山道上下,确比内地的男子还强。这群苗妇嘴上咿咿呀呀,一路笑说走来,一见无住禅师僧俗三位,似乎非常惊奇,好像此地从来没有见过这等衣冠整齐的人物。
无住禅师手打问讯,刚要张嘴,何天衢道:“师伯,她们口音,非常难懂。还是晚辈去探问一下。”说毕,已迎上前去。只听何天衢同一个年老苗妇,啾啾唧唧地说了一阵,老苗妇又向岩上指手划脚的说了几句。无住禅师同上官旭一句都听不出来。
片时,何天衢已转身走来,眉头微锁,摇头说道:“据那群苗妇们说,绛云岩境内,一个汉人都没有。连所瓦房都看不到,哪里来庵、庙、寺院?而且,岩前岩后,绝无人烟,连苗妇都不敢在岩上结茅住家。据说这条樵径,也只通到崖上一二十丈长的一段山道,再上去,便没有路径。毒蛇怪兽,出没无常。不要说,终年烟云封锁的山岭,没有人上去过,便是半山腰的大森林内,也没人敢上去。这群苗妇并不是绛云岩下的土著,她们村落离此二十多里路,叫做甚么琵琶峰。每年交冬时节,结群到绛云岩来樵采一些干枝枯叶,不到日落,便急急赶回去。这群苗妇,倒是驯良的苗族,不过迷信得厉害,据说绛云岩上有大神,岩内奇奇怪怪的禽兽,都是大神座上鬼怪变化的。到此樵采,必先祷祝一番,才敢上山,否则,便难保性命了。这种鬼话,我们且不去管他。可是他们说的上去路径难通,绝对没有寺院等房屋,这不会假的。那位独杖僧师伯,究竟隐居在何处呢?我们想去找他,真还费事哩!”
无住禅师默然半晌,一看那群苗妇业已拐过岩脚,不见踪影,抬头一看日色,似乎已向西斜,微微叹了口气道:“我们葛师弟,言语举动,素来离奇难测,连句话,都不肯痛快告诉的。现在没有法,只可先上岩去看情形再说。葛师弟既然说过,上崖便能见着独杖僧,其中定有道理,我们且上去再说。”
当时三人便登上陡峭的山道。其实这条山道,也够难走的,并不是天天有人走的山道。脚底下半石半土,一脚高一脚低,沿路勾衣碍足的榛棘,触目皆是,踏着走的一条窄道上,还留着长长短短的榛棘根子,大约这条山道,还是那群苗妇上山时,随走随砍,辟出来的山径。这便可证明绛云岩上确是始古无人的。
三人在林隙石缝里蹿高纵矮,走了半晌,忽然地势较为开展,前面露出一片倾斜的草坡。时交冬令,草色黄萎,近身处一大片枯草,已被那群苗妇割去,留着短短草根。上山小道,到此路尽,过去已无路迹。草坡上面风涛如雷,尽是参天合抱、藤萝缠身的古树,密层层,黑黝黝,望不到底。四面打量,如欲前进,必须穿进森林,否则退下岩来,另向岩后别寻上岩路径。
无住禅师等三人功夫在身,明知这样不见天日的森林,密层层排若木城,一进林内,才知这片森林,尽是梓楠之类名贵的古木,高大得出奇,株株都在十丈以上,时交冬令,上面还是碧绿,枝叶互相纠结,宛如天幕,时时闻着一种清香,大约其中也有多年樟檀一类的林木。
无住禅师笑道:“只要一见这样原始森林,和这样冬夏常青的树叶子,便知山脉地质,无一不厚。这还是离地尚近,再到直接青冥的山岭,灵秀所钟,别具异境,更可想见了。”
上官旭也说道:“最可怪这样终古少人的山林,老禅师你看林上竟没有兽迹鸟蹄,也许我们尚未到高深之处。”
何天衢也觉得诧异,向上一指道:“这样深密森林,怎地听不到鸟声?”
一语未毕,头上“唰”的一声响,大家慌一抬头,只见离地十几丈高的一枝横出巨干上,蹲着一个雪白的东西,在万绿丛中,露出这样雪白的颜色,格外夺目。倏见这东西,在枝干上风车似地一翻,掉了一个身,露出毛茸茸的一个小白脑袋,一对玛瑙滚圆眼珠子,骨碌碌向三人看个不停,而且举着两只小爪,向三人一阵比划。
这一来,无住禅师三人才看清是个全身白毛的小猿,却不明白小猿这样驯良,一点没有畏缩之意,而且向三人一阵比划,又是何意?
何天衢猛然觉悟道:“师伯,这小猴儿倒真可爱。他比划的意思,举爪向外连推,似乎叫我们不要上岩去。”
果然,何天衢这样一说明,小白猿在树枝上立起身来,欢蹦乱跳,口中也吱吱连叫。
上官旭道:“难道白猿通灵,通知我们,上面有毒蟒猛兽么?”
无住禅师尚未答话,上面小白猿已举爪乱摇,似乎表示上官旭想错了,不是这意思的。
正在一阵瞎猜,忽见小白猿又手舞足蹈起来,向下面一招小爪,又把小爪子,伸得笔直,向林内连指。三人齐向指处望去,突见林内深处,碧绿丛中,又有一点白影飞动,疾如电掣,一忽儿已翩翩飞近,在三人头上盘旋起来,原来是只通体洁白的鸽子,嘴上似乎衔着一件东西。
那树上小白猿一见鸽子飞到,似乎熟识一般,口中吱吱乱叫,举起小爪子,向鸽子一阵挥动,又向三人头上乱指,这一来,连见多识广的无住禅师都看得呆了。
不料头上鸽子盘旋了几匝,猛然双翅一翻,疾如飞矢,直泻下来。三人眼前白影一晃,那只白鸽竟不畏人,向无住禅师胸前“唰”的一声,一掠而过,鸽子嘴上衔着的东西,竟飘飘的落在脚前。
无住禅师一呵腰,拾起一看,原来是封信柬,慌抬头再寻小白猿和鸽子,就在这一晃功夫,竟已失了踪迹。只树林深处,似乎有两点白影,一晃而逝。
无住禅师手上举着这封信柬,呵呵笑道:“这一猿一鸽定是我们掌门师兄派来做我们响导的。怎的不待我看完信,领我们上山呢?”
何天衢、上官旭急向信皮上看时,只见写着“无住禅师亲拆,乾孙谨上”字样,才知不是独杖僧手笔,还是滇南大侠葛乾孙写的。林内阳光不足,三人翻身赶到林外。无住禅师慌拆开信封,取出信笺,三人同看,信上写着:
“时机迫切,不克稍待。独杖僧兄已偕武当名宿桑苧翁远赴六诏。弟亦遵照定策,隐迹阿迷昆明之间,监察渠魁行动。天衢应速潜返维摩,一路尤宜谨防贼党耳目,返乡后潜伏待命。除慈母外,不得泄露行踪。无住师兄、上官老先生请同赴嵩明嘉利泽铁笛生处,暂驻游踪。昆嵩相距非遥,时机一至,瞬息可赴。此时切忌轻动,千钧一发,所关至大,此中机倪,未便形诸笔墨也。”
信尾并不署名,只画了一个乾卦,代替葛乾孙的乾字。
三人看毕,无住禅师摇头道:“我们这位师弟,总是令人捉摸不到,也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甚么药。好容易到了绛云岩,来个上庙不见土地,又叫我同上官老达官跑到漠不相识的叫做甚么铁笛生那儿去。嵩明虽然不远,嘉利泽地名生疏,也够我们找寻的。”
何天衢笑道:“铁笛生住处,晚生倒略知一二。大约师傅知道,我明白他住处,所以没有详细写明。说起这个铁笛生,也是云南省的一个奇人,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世,谁也看不透他的年龄多大。从外表看来,宛似一个二三十岁的少年书生,可是他自己对我师傅说,却已四五十岁了。没有家眷,没有房屋,一年四季,以舟为家。嘉利泽在嵩明县城东十几里地,汊港纷歧,青山横抱,有五六十里开阔,同昆明城外著名的滇池差不多。晚辈随侍师傅到他舟中,去访过他一次,他却从不上岸。看他舟中一切布置又文雅又富丽,真看不透他是何路道。有时我私下问我师傅,我师傅只微笑不答。两位前辈去访他,只要到了嘉利泽近港潢水塘,问一声就地渔户,没有一个不知道铁笛生的。访寻他,倒很不为难,只是我师傅命晚辈赶速回到敝乡,大约与晚辈有极大关系,还得立刻就走。”
无住禅师道:“他此举却出我意料。大约掌门师兄已定下计划,我想他们定在你家作集合之地,所以放心叫你速回。我从信内料到,他们定已知道贼党行动,将计就计,一面由掌门师兄、独杖僧会合武当派名宿桑苧翁,擒贼擒王,直捣巢穴,一面由我们师弟为首,暗地跟踪九子鬼母派出来的几个厉害贼魁,先把我们埋伏省城近处,随时通知我们,集合抵挡,使贼人两地受敌,各不相顾。这计划确是稳妥之至。这样分散贼人力量,而且出其不意,也许一举成功,同时暗中也保全沐府了。”
无住禅师这样一说,上官旭两手一拍,连说:“这计划真高,不过时候不早,老禅师,我们今天能够赶到嵩明吗?”
何天衢抢着说道:“今天恐怕不能。两位前辈从此地折回梁王山,已经不少路程。从梁王山再到嵩明,最少也有百把里路。时间上,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好在晚辈也要走过梁王山,才能分手。我们此刻一同起程,梁王山下市镇上,有的是宿店。耽搁一宿,明天清晨两位老前辈再向嵩明进发便了。”
无住禅师点头道:“这样也好。看情形,贼人举动还要经过相当日子,否则我师弟不会叫我们去访铁笛生了。”
于是三人商量定妥,依然一路同行,折回梁王山来。
路上何天衢向上官旭问道:“敝业师信内所说武当名宿桑苧翁,晚辈交游不广,随待师门,也没有听说起这位大名。老前辈也是武当名家,当然知道此翁的来历了?”
何天衢无非随便一问,却把上官旭闹得目瞪口呆,不好意思起来。上官旭真还被他问住了,确实不知道武当派中这位桑苧翁,而且独杖僧邀他同赴贼巢,当然由桑苧翁代表武当一派,同少林派合力打倒九子鬼母,其中意义非常隆重。这样也可以推测桑苧翁非等闲之辈,怎地自己竟不知道,实在有点惶恐。
却好这时无住禅师替他解了围,笑着说道:“桑苧翁是武当名宿,听说从前是赫赫有名的显宦,从来没有在江湖上现身,上官老施主怎会知道?桑苧翁三字,是他归隐以后的别号,但是老衲也只知道这一点。桑苧翁的真姓名和武当师承及归隐地点,只有掌门师兄、独杖僧清楚,听说他们三人是生死之交。这次他们两位联袂偕行,当然是志同道合的关系。大约他们两位一到贼巢,也够九子鬼母对付的了。我们且不去管他们,倒是天衢师侄这样回乡,真得万分留神。虽然你师傅定有安排,自己在路上也得处处谨慎才好。”
何天衢说道:“小侄也明白此去非但关系师门面子,也关着本身的前途。师傅既然说隐迹阿迷、昆明之间,也许小侄回到家乡,便能会着我师傅,立时便有分派。但愿掌门师伯同桑苧翁一出手,便制服九子鬼母。昆明这面,双管齐下,一切顺利,非但全省百姓蒙福不浅,小侄也可克偿夙愿了。”
当下三人一路谈谈说说,到了梁王山下,找着一家干净宿店,度过一宵。第二天一早,何天衢乔装普通商旅,别了无住禅师、上官旭,暗暗改道,回自己老家滇南维摩州去了。
这里上官旭、无住禅师二人,向本地人问明了路径,当天便到了嵩明潢水塘。就地一看形势,原来潢水塘也是嘉利泽的一处汊港,窄窄的河身,两岸尽是芦苇。芦苇丛中,尽是半水半陆的渔棚。河下大大小小的渔舟,不计其数,一直排出港外。
二人踱到港口,一望嘉利泽风景,果然是一望无际的汪洋。四面青嶂如屏,只隐隐的一片山影,环抱着嘉利泽。江心矗立着似岛非岛的几座孤峰,高低不等,彼此似乎并不通联,宛如水晶盏中置着几枚青螺。峰上树木葱茏,蔚然秀拔。峰脚四面分布,围绕着如雪芦花。远远听出芦苇丛中,渔歌互答,却不见人。只见碧波滚滚之中,几只白羽江鸥,掠波飞舞。两人痴立港口,仿佛置身图画,竟看呆了。
无住禅师叹道:“当年老衲浪迹三湘七泽,已觉美不胜收,想不到云南也有这样好地方。铁笛生在此浮家泛宅,与老渔为伍,真可说潇洒出尘,不染人间烟火气了。”
上官旭道:“铁笛生以船为家,可是留神港内、港外的船只,大约没有铁笛生的坐船。要想找他,还得向港内渔户打听哩!”
恰好这时有一只渔船收帆进港,满满的一船清水鳜鱼,船头上摆满了鱼网等渔具。船梢一老一少推着双橹,悠然自得摇进港来。
无住禅师手打问讯,向那进港的渔船上老者高声问道:“船上这位老施主,劳驾借问一声,这儿有位朋友,叫做铁笛生,老施主,知道他停船所在吗?”
渔船上一老一少进港时,本已留意两人,这样一问,老的一个立时接口道:“老方丈问的是我们这儿铁相公吧?他的名号我们不知道。我们这儿的铁相公,凡是嘉利泽的渔户,没有不知道的。”
无住禅师笑道:“贫僧问的正是那位铁相公。”
老者不待无住禅师再说,立时向江心一指道:“巧得很,那不是铁相公的管家来了么?”
无住禅师、上官旭齐向江中看时,只见远远的一叶扁舟,只一人一桨,如飞的驶向前来。看来船方向,似向潢水塘驶来。
渔船上老者指着来舟,笑说道:“后梢使桨的,便是铁相公的管家。好俊的水性,出名的叫做水上飘。老方丈一问水上飘,便知道他主人的下落了。”说罢摇动双橹,自顾进港去了。
无住禅师再看来船时,好快的驾法,立谈之顷,来船已驶近港口,顿时看清,后梢驾舟的汉子,年纪不过二十几岁,长得浓眉大目,两条紫黑色的健膊,虬筋密布,雄壮异常。这样冬令,只穿薄薄的一领短衫,下面还赤足草履,只把一片木桨,在水面上拍拍一阵翻卷,便屹然停在港口岸下,一耸身,轻轻跳上岸来,随手牵着一条系船的细铁链,向身边一株歪脖乌柏树上一搭,径向二人立的所在走来。
两人刚想开口探问,不料那汉子已在面前躬身施礼,开口道:“敝上算定老禅师同这位老达官今天驾临,特差小的扁舟奉迎,便请两位下船罢。”
无住禅师笑向上官旭道:“大约葛师弟已有先容,却之不恭,我们就劳这位壮士一趟吧!”说毕,一撩僧袍,和上官旭轻轻跳入船中。
那汉子身手很是矫捷,两人方在中舱对坐停当,驾船的汉子已稳坐船尾,抡桨如飞,向江峰驶去。
上官旭坐在船尾,回头笑问道:“壮士水上飘的大名,此地无人不知,水上功夫定是出众。”
水上飘一面抡桨疾驶,一面笑答道:“老达官,休要见笑,此地一班渔户,厮混得熟,随意替俺几个兄弟,取个诨名儿取笑。在水上混得日子多,略识得一点水性,哪有功夫呢。”
上官旭又问道:“贵上一向以船为家,倒也有趣得很。此刻我们会他,大约也在船上,不知离此还有多远?”
水上飘向上官旭看了一眼,向江心那座孤峰一指,道:“近得很,便在峰后。”说话之间,船已飞驶了一段路,片时,已驶近江心峰脚。
远看无非江心几座孤岛似的青峰,临近一看,才知江心并峙着四五座峰头,攒聚一处,却又个个孤立,不相联系,峰形也个个不同。最妙一叶扁舟,只在峰角掉桨一转,立刻移步换形,面貌全非,面前浩渺无涯的大泽,顿失踪影,坐的小船却已驶入一条长峡之中。两面千仞峭壁,耸然夹峙,仰望天光,深如一线,偶然一声咳嗽,两壁轰轰如雷。
最奇山峡并不过长,却甚曲折。小船行入峡中,几步一拐弯,连方向都难分辨。这样拐了无数的弯,最后突然开朗。只听得四处泉声淙淙,如奏异乐。四面一打量,看清峭壁至此又划然中截,地势颇为宽旷。可是只有一面露出峰外江面,透进天光。其余三面,崖石巉巉,形如穹庐。靠江陡位的崖壑,宛如门户。崖内深坳奇形怪状的岩石,如瞰如俯,建瓴一般,探出水面老远。离水不到一丈高上面,藤萝茅荔一类的藤草,飘摇倒拂,宛如千万流苏,垂成锦帐,幔内是洞是壑,抑是崖壁,无从猜测,只听得里面,百道细泉,铮錝交响,如奏异乐。
上官旭、无住禅师以为到此路尽,除非掉舟向外,从截然中断,形似门户的断壁中间,驶了出去,再向峰外绕向别处。不意水上飘毫不踌躇,健腕一翻,桨声起处,竟掉舟向流苏般藤萝里面摇了进去。二人眼前突然一黑,悚然惊异之间,船如奔马,业已穿洞而出,霎时眼前倏又一亮,幽香扑鼻,顿时又换了一样境界。
还未看清四周地势,忽听头上有人朗声笑道:“佳客赏贲临,未曾远迎,乞恕山野疏懒之性。”
两人急抬头看时,原来此处崖势开展,上面岩石虽然与外洞无异,却悬空倒挂,离地十丈,形成覆盂之势。下面离水三四尺以上,还有一片余地,略施人工,便如堤岸。临水一带,随着岩石内坳之势,添设了几折石栏。靠左,尚有十余级石阶直临水次,大约上舟下舟用的。那说话的人,便拱立在石级上面,却是眉目疏朗,面似冠玉,方巾朱履,宛然是一位文雅书生。
主客拱揖,礼让之际,水上飘已把一叶扁舟,停在临水台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