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张德标派两个健卒先进洞去当口,酒鬼早从后洞进身,隐身在前洞相近处所。头一个健卒黑忽忽地走进洞内,走不到一半路,猛孤丁从身旁扑过一人,一条生铁似的粗胳膊,一把挟住脖颈子,宛似束一道铁箝,一声不哼,立时闭过气去,被酒鬼丢在一边。第二个进来,如法炮制,前洞张德标一点听不出来,可是前洞口火光熊熊,酒鬼从洞内深处望出来,看得明明白白。第三个人影进洞,张德标嘴上骂骂咧咧的,便知是老九进来了。

游魂普二被众卒一推进洞内,便有一人拉住自己胳膊,在耳边低喝了一声:“快跟我走!”便知救兵到了,立时跟着酒鬼向后洞钻去。钻出后洞,两人先设法把镣铐砍开,弃在地下,飞身跳上假山顶上。

恰巧捉挟鬼已绕到前洞隔溪竹挢下,飞过几块飞蝗石,将火把打灭。游魂普二气张德标不过,又推下巨石,把张德标砸得晕绝于地。得手以后,照酒鬼主意,便要离开花园,到墙外等候黑牡丹,游魂普二却说:“沐府没有几个能手,只有一个左老头儿。此刻黑姑娘尚未到来,也许同左老头儿斗上了。再说,我今晚多喝了几杯酒,竟折在稀松平常的穷要饭手上。这口气,实在忍不下去,还有老太赏我的一对吹毛断发的匕首,更是我的性命。何况这样空手回去,依然难见老太的面。二哥你索性好人做到底,陪我到那儿一走,黑姑娘也许等着我们打接应呢!”

酒鬼还不知游魂普二被擒的细情,略一询问,才知真被黑姑料着,真个误在酒字上面,一想老九意思不错,如果瘟官左右没有能手保护,也许把他首级捎走,便可鳌里夺尊,堵一堵黑姑的嘴,显见得我酒鬼没有被酒误事。

当下两鬼打好如意算盘,便从“玉玲珑”上面飞身而下。这时前洞几个兵士,已一窝蜂地向小蓬莱报信,只剩张得标半死不活的,依然躺在洞门口。两鬼跳下来,毫无阻挡,过了竹桥便同捉挟鬼会合,说明所以,三鬼泼胆如天,竟从林木隐蔽之处,绕向“小蓬莱”屋后。

这时“小蓬莱”堂屋内,沐公爷、龙土司已由“玉玲珑”看押贼犯的兵士,飞奔回来,报告张德标被贼砸死,而且故意添油加醋,说有不少飞贼埋伏在“玉玲珑”顶上,圈禁洞内的贼人,恐已劫走,请爵爷飞速派人追拿要紧。

沐公爷听得又惊又怒,顾不得细问情形,立指派近身几个得力家将,多带弓箭、削刀手,火速赶往“玉玲珑”兜拿群贼。

这一来,守卫“小蓬莱”的将弁撤去了一大半。独角龙王龙土司忍不住,拔出佩剑,也想亲自出去拿贼,沐公爷怎肯让这位护驾大将军离开自己,慌用话拦住道:“来了几个毛贼,铲鸡焉用牛刀,在田何必亲自出去。”

龙土司也明白沐公爷的心意,只可停步,按剑站立一旁。

其实这时“玉玲珑”贼影全无,阿迷三鬼已绕到“小蓬莱”屋后了。游魂普二赤手空拳,奋勇当先,捉挟鬼跟踪而进,唰唰唰,三条黑影,宛如飞蛇,窜到“小蓬莱”屋后竹林内,略一停步,打量这所院落,只孤另另三间厅屋,后壁并无窗户,周围却圈着一道短墙,两面墙角拐弯处,灯光闪动,似有一两个人荷枪守卫。

三鬼哪把这几个人放在心上,鹭行鹤伏,便想探头出林,跃上墙头,一接脚,便可从短墙飞身上屋。头一个酒鬼把三截棍合在手中,先蹑足探出林外,一看墙角守卫兵卒并不觉查,立时施展轻功“唰”的一个“飞燕穿帘”,向短墙头飞去,两足一点墙头,刚要腾身再起,一口气飞上房坡,不意房脊上伏着人,那人倏地手一抬,喝声下去,酒鬼还真听话,竟随声跌落墙外。

好酒鬼,身受重伤,咬牙忍痛,不哼一声。随着跌落之势,两腿一拳,竟施展就地十八滚,骨碌碌滚回竹林。

可是游魂普二同捉挟鬼,原想跟纵飞上,忽见老二飞上短墙,身形一晃,倏的翻身跌下,大吃一惊!两人同时一个箭步,窜出竹林,恰好酒鬼业已滚回。两人一俯身,猛看得酒鬼已变成血脸,左眼血淋淋,大约已打瞎了,不禁惊得喊出声来。

不料对面房坡上,尖咧咧又喝声:“你两个混账东西也尝尝!”只听得嗤嗤几声微响,暗器挟着一股尖风,当头袭到。吓得两鬼没命的分向两旁一窜。

饶是躲得快,捉挟鬼头上居中慈姑结已被不知名的暗器打落在地,游魂普二正伏在酒鬼身上看受伤的血眼,这样一闪,又晦气了酒鬼,他左肩上又着了一下重的,疼得他挣命似的连滚带爬,一头钻入竹林。

这样一折腾,两个墙角的守卫立时惊喊:“有奸细!”“小蓬莱”前院将弁也立时闻声赶来。

游魂普二同捉挟鬼再想返身搭救受伤的酒鬼,已不可能,只好各自向黑暗中逃去,而且向左右两面分散。

捉挟鬼奔逃方面,靠着“玉玲珑”的一条来路,却不敢望“玉玲珑”走,拣着幽暗无人的林木隐蔽之路,窜高纵矮,居然被他逃到玉带溪对岸,跳上靠围墙的一座太湖石假山上面,略一停身,向四面探望,远远看到靠内宅相近一条堤上,火把照耀,人声如潮,一眼看到那边秋千架上忽然现出一条黑影,好像黑牡丹似乎已被人围上。

捉挟鬼猛然记起来时黑牡丹的吩咐,慌掏出芦管做的哨子,含在口中尖咧咧一吹,果然那边黑牡丹同声遥和,却见黑牡丹在远远的秋千架上,身形一晃,人已跃出墙外。捉挟鬼不敢怠慢,慌也在这边纵出围墙。

黑牡丹好快的身法,从远远的墙根,疾逾飞箭,贴墙赶来。捉挟鬼略说老九已脱身,老二受伤被围。黑牡丹只说了一句:“我还得进去。”人又飞进墙内去了。

捉挟鬼略一踌躇,“唰”的又是一条黑影,在靠边园后一段墙内,飞跃而出,一看身影便知是游魂普二。捉挟鬼飞也似的赶去,两鬼一会合,便窜入林内,碰见了云海苍虬上官旭,也是瞽目阎罗在秋千架下,略一俄延,再跃上围墙,追踪黑牡丹,不见贼影的当口。

上文业已表过,且说酒鬼在“小蓬莱”屋后,受了重伤,拼命挣入竹林,耳内听得众军从两面墙角抄来,又听得屋上,有两个小孩子的嫩嗓子大喊:“快向竹林内搜查,贼人逃进林内去了。”酒鬼满脸血迹,心慌意乱,哪敢再向林外窥探,咬牙忍疼,连爬带滚,拼命向林内钻去。

偏巧这片竹林,地势真还恰巧,居然被他误打误撞,在竹林深处找到一条羊肠小径,提着气跄跄踉踉向前飞奔,总算幸运,黑牡丹业已闻声赶来。

酒鬼这时再也支持不住,一看到黑牡丹,便有气无声地喊了一句:“黑姑娘,我栽了!”说罢,晕绝于地。

黑牡丹玉臂轻舒,一把挟起酒鬼,“唰唰唰”几个箭步,便窜出老远,等待守卫“小蓬莱”众军弁入林排搜,哪还有踪影,连贼人受了重伤都不知道,只有房坡上并肩而立的两个孩子肚里雪亮罢了。

这便是瞽目阅罗离开“小蓬莱”以后的情节,不过二公子沐天澜在众人面前所讲,也无非限于屋上发暗器,击退贼人的一幕情节。至于黑牡丹二次入园,救走酒鬼,以及游魂普二、捉挟鬼种种内情,两个孩子也是莫名其妙,在下借此补叙一番罢了。

且说席上只有瞽目阎罗把先后情节互相印证,便一一了然,但是龙土司和上官旭还有点不大明白。龙土司尤其性急,向天澜一竖拇指,呵呵笑道:“想不到二公子同左老师傅,盘桓了几个月功夫,便有这样能耐,几年之后,便可无敌天下了,真真可喜!这事被公爷知道,还不知怎样高兴呢?不过二公子在屋上击伤贼人,究竟用的甚么暗器呢?再说你们两位,不是在这屋内呆着,怎会到了后房坡去的呢?”

天澜听他问到这儿,似乎很忸怩,向瞽目阎罗偷偷地瞥了一眼,才笑答道:“我哪有这样能耐,不过事情来得凑巧罢了,我说出来,诸位可不要见笑!我师傅初到此地,同我父亲在‘湖山四望亭’对酌谈心,谈论武功。我师傅当面施展绝技,飞出亭外,手捉空中双鸟(事见前文),那时我心中羡慕不过,恨不得立时跟师傅学会这手本领。从此不见飞鸟便罢,一见鸟雀儿,便用石子乱投,自己以为这样天天练习,也许石子能够百发百中,一样可以把空中飞鸟击下来。

“有一次被我师傅看见,对我解说练腕、练目的武功密奥,替我预备了一升干黄豆,教我在暗室里,点起一支线香,天天远远对着一点香头的红光,凝神注目,渐渐看到香火头的红光,自然而然地扩大起来。

“一月以后,香火头的红光,只看我一凝神,便要变成制钱那么大。师傅又教我用两指拈住一粒黄豆,在五步开外,一粒粒黄豆向香火头抖手发出。起初没有准头,一百粒黄豆,还不能击灭一次香火。半月以后,才渐渐明白运用腕功,渐渐增加击灭次数,距离也渐渐移远。

“却好已到夏末秋初,师傅又指点我许多诀窍。不准我在室内再打香头。每天晚上,身边带了一小袋黄豆,跟着师傅在园内散步。师傅教我用黄豆去掷林下草际,飞来飞去的萤火虫。萤火虫的一点小红光,正同线香头一般。不过萤火虫是活的,实在难以取准。可是我师傅一举手,便能随心所欲,把牠击灭了,而且双手并发,或者单手联珠,无不得心应手,喜得我欢蹦乱跳,可是逢到自己一试,实在不容易中的,又经我师傅详细指点,多日练习手法,才能十中一二。

“可是秋天转眼过去,萤火虫便没有了。我师傅却在‘小蓬莱’屋后,竹林枝梢上,用丝线长长的挂了许多小棉花球。竹枝随风摇摆,垂下了来的许多小棉花球,也满空飞舞,煞是好看。师傅在教完正式的功课以后,便带着我到屋后,像击萤火虫一般,去掷棉花球。每次却只准用十二粒黄豆,必须一口气把十二粒黄豆颗颗都中,才算交代过去。最近把棉花球都撤去,黄豆也不用了,师傅到外面替我铸了一袋铁莲子,又在竹林外圈一排竹竿上,高高低低,挖了不大不小的许多窟窿,教我用各种身法、步法,用十二颗铁莲子,向竹竿上窟窿一颗颗发出去,必须颗颗嵌进窟窿以内。倘若略失准头,打在窟窿外面竹节上,也许滑向别处,但总是弹回来的次数居多,返激过来的力量不小。师傅却教我窜高矮纵,双臂齐挥,把碰在竹节上反激回来的铁莲子一一接住,不准有一颗掉在地上。诸位没有瞧见我练那手功夫的丑态,猴子似的乱蹦乱跳,真够我赶罗的。”

龙土司、上官旭听他说得有趣,都大笑起来。上官旭一面笑一面细细打量沐天澜,不住点头,向瞽目阎罗说道:“沐公子骨秀神清,英华内敛。这样天生的英雄骨骼,千万人中也难得选出一二个来。左老弟真是有缘,难怪老弟用尽心机,循循善诱了。”

龙土司也笑道:“二公子这样一说,我也明白了。倒霉的贼徒正钻在二公子平日练习竹林子底下,当然百发百中,吓得群贼四散飞逃了。”

天澜雪白粉嫩的小手,向龙土司乱摇,笑道:“龙世叔且慢夸奖,小侄同我们这位左师兄躲在这屋内,猛听得报内宅起火,我师傅同张师兄先赶了出去。照这位左师兄主意,也要溜出去,看个究竟。我胆小,心里虽想出去,但是我父亲同许多人坐在中堂,势必看见,师傅又再三吩咐过,两人暗暗一商量,支起前窗上截的花格子,两人从花格子钻出去,你拉我,我托你,费了半天劲,才翻上屋檐。

“我从来没有上过屋,脚下虚飘飘的立不稳。左师兄比我强得多,能够直起腰来。恐怕踏碎了瓦,被下面人听见,两人只好贴瓦伏着,慢慢地往屋脊爬去,挣命似的两手攀住鲲鳅脊,身子往上一起,刚一探头,便看见远远三条黑影,飞也似的向屋后奔来,其中一个,背后插着一对雪亮双刀,很是夺目。

“我们便知贼人不怀好意,也许到‘小蓬莱’放火的,心里却不怕,记得身边带着几颗铁莲子,原是随时猎取虫鸟玩的,便摸了出来,悄悄问我们左师兄练过暗器没有,他说在家里练过飞标,腕弱打不了多远,身边却没有带来,我随手分了几个铁莲子与他。

“一忽儿,对面竹林窜出一条黑影,比箭还疾,立时窜上墙头。我一抬手,便赏了贼人一铁莲子,居然侥幸被我打瞎眼,跌下墙头去了。贼人大约受伤不轻,立时又窜出两个贼人,似乎想把受伤贼人架进林中,我又把扣在掌内的两颗铁莲子,联珠发出,左师兄大约也发了一颗。

“这一次贼人有没有受伤,却没有看清,距离比较远一点,只听得其中一个贼人惊叫了一声,立时各自飞逃。守卫的军弁们也在那时赶到了。”

上官旭听得有点诧异。向瞽目阎罗道:“事情也够险的,没有二公子的铁莲子,贼人也许在小蓬莱闹出事来。不过二公子仅仅几个月功夫,能够练到这样的目力腕力,实在可异,大约禀赋独厚,不同常人的缘故。”

瞽目阎罗笑道:“这里面是有道理的。”便把误饮鳝血的事约略一说,又说道,“照说二公子现在两臂潜蓄的精力,虽没有千钧之力,也有六七百斤的膂力。不过我的意思,应该善用这种潜蓄力量,待内功根基筑稳,四肢发育完全,精气神充沛坚固,把浮力化为实力,然后把自己特殊秉赋发泄出来,非但有益无害,便是练习各种功夫,也可事半功倍了。”

上官旭、龙土司听得不住点头。

瞽目阎罗忽然面色一整,向独角龙王龙土司,说道:“现在我们都已明白贼人来去情形,虽然游魂普二被贼党劫走,我们府中将弁受轻重伤的也有几个,可是贼人没有十分得手,贼党中也伤了一个。但是今晚还有一档子要紧的事,先头公爷在此,我不敢冒昧说出来,现在咱们可以大家看一看。”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摸出一封柬贴同一颗铁蒺藜,送到龙土司面前,说道,“这是黑牡丹从秋千架跳上墙头,临走时裹着铁蒺藜掷下来的。我拾起时,一看柬贴上写着公爷衔讳,不便拆看内容,追贼时也没有功夫。不过这颗铁蒺藜四面芒角发蓝莹莹的光彩,定是喂过毒药。将军拿着不要靠近掌心,指上罗纹较厚,撮着看,不妨事。”

龙土司点点头,先把柬贴拿起,一看柬贴外面只写着“黔国公沐钧启”几个字,微一沉思,便拆开信封,取出一纸信笺,摊在桌上。不料信笺上只寥寥几句话,字写得核挑一般大,一席上的人望得清清楚楚。

只见信笺上写着:“余等与汝誓不两立,三日后取汝全家首级。”无头无尾,只这两句话,下面也没有具名。

龙土司识字不多,这两句却看得明白,气得浓眉直竖,虎目圆瞪,拍桌大骂道:“阿迷贼寇,竟敢口出狂言。不用说府内有这许多将弁,还有几位老英雄在此保护,便是俺龙某明日调动驻扎城外的部下,到此卫护沐府,在沐府周围百步以内,不准闲人进入一步。连沐府一草一木,大约也无法动它,且看贼徒在三日内怎样下手!”

瞽目阎罗道:“将军主意甚好,不过阿迷贼党故意用江湖手段,敲山震虎,先来下书,明示期限,表面上好像贼党有极大把握,把沐府视如无物,但是也要防他别有用意,也许故意使我们在这三天内,空费精神,贼党们却待我们注意松懈、防卫不周的当口,突然大举来犯。将军部下,当然都是百战健儿,却不能夜夜在此防贼。我们这班人也不能常聚于此,总有疏忽的时候,贼党们却能以逸待劳,早发夕至。因为我猜测省城相近,定有贼党窝藏之所,也许就在城内。这样一来,沐公爷没有安枕之日了。”

龙土司皱眉道:“这一层确是可虑!老师傅如有高见,务必直说出来,大家商量着办。”

瞽目阎罗又说道:“从来邪不胜正,逆不顺敌。公爷屏藩南疆,执掌兵权,岂惧草莽狂寇。不过现在情形稍异,朝廷对于边疆,事事以怀柔为主。沐公爷又班师初回,未便扩动干戈。阿迷贼寇诡计多端,同本省不肖官吏,难免没有暗地联络,别具异心,又明知公爷这时难以大张挞伐,所以故意用江湖寻仇的手段,派几个有本领的贼党先来窥探府内动静,顺便下书恫吓。信内所说期限,也是半真半假,如果探得府内并无能手保护,或者人手不多,贼党自问可以得手,他们便真个照信行事了。否则便用诡计派遣几个手下,随时来府蓐闹,闹得府中天天马仰人翻,精疲力尽,然后突然销声逸迹,隔了些时,我们以为不要紧了,防范一疏,贼党便出其不意的,乘隙大举来犯。那时节便要堕入贼党毒计之中,不过我们可以不管贼党怎样诡计,也不管贼党来信所说三天或五天,我们从今晚起便须想一万全之策。

“照老朽愚见,我们人手太少,又不能直捣贼巢,暂时谈不到破贼,只能说防贼。便是防贼,也只可在三天内设法,三天之外,尚须另外想法。在这三天内,我看府内弓箭手所用的诸葛连珠弩,倒是防贼的利器。不论贼党如何厉害,也难搪这种弩箭,应该多多地预备下这种诸葛弩箭,每夜分为三队,每队二十名。倘然府中熟练诸葛弩的,能够再选出几十个来,当然多多益善。这三队弓弩手,分前面、内宅、后园三处埋伏。每队弓弩手,再配上挠钩手十名,散伏在指定扼要地段,却须挑选几位干练将爷率领。其余将弁分任巡查探报,到了白天,便让他们休息。

“这等防范也许可以支持多日,最要紧公爷同两位公子,从此应该深居简出,晚上在内宅秘室起居,身边有亲信传递命令,不必到园内涉险。这样也许使贼人难以得手,我们便可腾出功夫来,想根本铲除祸根之策。这是我浅陋之见,务请龙将军斟酌一下,以策万全。”

龙土司不住点头,道:“老师傅注重弓箭手,这主意真不错。明天我再叫我营中金翅鹏挑五六十名削刀手,到此守护内宅。先把公爷同两位公子保护周密,我们便可放心对付贼人。可是贼人党羽众多,都有轻身功夫,能够和贼人交手的,只我们在座的两三个人,这么大的府第,实在有点顾不过来。这一层老师傅定然想到。依俺之意,老师傅同这位老达官久闯江湖,英名远播,定有不少奇材异能的贵友,倘然能够请到几位相助破敌,我们便万无一失了。”

瞽目阎罗说道:“老朽早存此见,还想访求昔日同道,前往阿迷,同飞天狐、狮王等一决雌雄,也许叨公爷福荫,踏平巢穴,永除祸根,但是远水不救近火,就近却没有可以求助的人物。不瞒将军说,多设弓弩手,无非暂时救急的办法,实非根本破贼之策。”

这当口云海苍虬上官旭静静的在一边听他们设策,许久默无一声,因为自己初到,尚不知瞽目阎罗对于沐府究有怎样交谊,这时听了半天,才略明所以,便向瞽目阎罗道:“老弟同将军所谈,已听出内情,大约贼人的细底,老弟定已略知一二。”

瞽目阎罗便把自己乔装瞎郎中到阿迷一段情节,同沐公爷最近剿寇班师的事,说了一个大概。

上官旭道:“噢!这样说来,老弟所知,还只表面上的一点贼情,其中有几桩重要关键,老弟还不及愚兄明白哩!”

瞽目阎罗道:“老哥哥今天蓦地相逢,偏遇上贼党捣乱,没有功夫问一问老哥哥的行踪。算计老哥哥从成都动身到此,一直到今晚,已有不少日子。在墙外会面时,似乎说过今晚一到省城,又说听得小弟在沐府存身,才连夜赶来探个确实。小弟初听时,便有点奇怪,此刻老哥哥又说出另外尚有关键,老哥哥究竟怎么一回事呢?”

云海苍虬上官旭叹了口气,说道:“愚兄年衰运退,处处丢人。这一次到云南来寻找老弟,几乎又送掉我这风烛残年。如果没有高人搭救,我们弟兄休想见面了。”

瞽目阎罗吃了一惊,慌问所以,一桌上的龙土司、沐天澜、红孩儿也耸然惊异,齐声催问。于是上官旭迭着指头,说出一桩惊人的事来。

原来上官旭从成都动身,本想从会理松坪关渡金沙江,仍走当年鸡鸣峡白草岭的驿道。想起瞽目阎罗血战飞天狐的前事,未免寒心,竟同通臂猿张杰、红孩儿左昆不谋而合,也是由川入黔,从毕节、威远经草海、可渡河入云南边境,不过比张杰等早走几天。

那时云贵边匪刚刚发动,不必像张杰等远绕石龙山,可渡河尚能安然渡过,从东川府可渡驿登岸,便进入云南境界,又从东川、曲靖两府交界大幕山磨盘山一条官道,向省城走去。走了几天,居然平安无事,有一天走到嵩明州境内的梁王山,离昆明只有二百多里路,水旱都可通行。

从水路走,可由梁王山下普渡河雇船,直达螳螂川到省城碧鸡关;如由旱路,须由梁王山再经兀泊峰一大段崎岖山路,才踏上嵩明州通昆明的平坦官道,较水行辛苦了一点。

上官旭究竟有了岁数,贪水路少受风霜,便在普渡河口雇妥一只长行船,讲明中途不准多兜搭客,即使有一二位老实客商,请求搭载,船上想弄点外快,也须本人许可才行。途中何处停宿,何时启行,也须本人作主。这样,情愿双倍出钱,酒资还格外从丰。

船上掌舵、牵夫也有三四个人,后稍还带着家眷,大约是一家子,贪图上官旭单身客,行李不多,手头宽松,说话举止又处处在行,便也乐意承揽下来。上官旭也看得舱中干净,坐卧舒适,一路可以随自己心意。船老大年纪也有五十多,手下几个副手,大约都是儿子,一路奉承,船上做的酒饭也颇可口,一路行来,凭窗观玩沿路风景,怡然自得,算计这样走法,比旱道也慢不了多少,最多七八天可到。

有一天,船行到一处,岸上是个大驿站。长长的一道街,瓦房鳞鳞,店铺栉比。沿江各样船只,密层层排着,岸上岸下,人来人往,非常热闹。却好时已入暮,江面上起了逆风,西北角黑云堆涌,似乎便有大风雨到来。云南气候本来同别省不一样,四时虽然没有大冷大热,却常常倏晴倏雨,寒暖不时。上官旭便叫船夫下帆停泊,在这市镇热闹处所憩息。

船老大手搭凉蓬,向天边望了一望,笑道:“果然今夜有点风雨。这儿铜鼓驿出一种名酒,叫做醉八仙,四远驰名。客人正可上岸去随意喝几杯,舒散舒散哩!”

上官旭果然被他说得动心,好在船上没有多少行李,整了整衣巾,便叫船夫搭好跳板,慢慢地踱上岸来。没有几步远,便见靠岸一座酒楼,门口挑出一竿灯笼,灯笼上“临江楼”三个朱红大字,酒楼下刀勺乱响,酒香扑鼻,夹着座头上酒客们呼叱喝六的豁掌声。上官旭迈步进门,便有伙计殷勤接待,引上楼去。

上官旭上楼一看,楼面虽不大,一色朱漆桌凳,抹得光滑异常,四壁还挂了几张山水屏条,靠江一面,排窗洞启,贴窗摆了几付座头。楼上吃酒的并不多,疏疏落落的有三、四个人,靠江窗下,只有靠内一张桌上,坐着一个老僧,凭窗举杯,似乎正在欣赏隔江苍薄的暮色。

上官旭只看到那僧人的背影,也没有理会,便在僧人背后贴邻靠窗一席上坐了下来,要了几斤醉八仙,点了几样时菜,细细品酌起来,有时向窗外看看江边夜景,只见窗下泊岸的船只,直排出里把路外,船上桅巅的灯笼,密如繁星,沿岸摊贩叫卖声,混在一片岸上岸下的人声中,显出这铜鼓驿夜市的热闹。再一细看,自己雇的那只长行船,便在窗下不远泊着,后梢烟气蓬蓬,大约船老大正在做饭。

忽见从岸上走下一个彪形大汉,踏上自己那只船头的跳板上,向后稍船老大说话。那汉子一面问询,一面呵腰向中舱张望,说话声音不高,听不真,看后稍船老大答话神气,似乎那汉子探问的是船上客,心里不禁疑惑起来,暗想我云南没有多少朋友,尤其此地铜鼓驿,还是生平第一次经过,哪有我的熟人,也许那汉子认不清船只,问错了也未可知。却见跳板上的汉子,已转身上岸,没入人丛中不见了。

片时窗外江风大起,黑云漫空,把已经高挂的星月,刹时遮得无影无踪。岸上岸下,人们乱喊雨来了,挑肩小贩们,以及江边的船夫,喧喧哗哗,都各人做各的防雨工作。酒楼临江一排格子短窗,也被江风吹得咿呀乱响。云南虽然四时温和,冬天的江风吹进屋来,也是透骨砭肌。酒楼的伙计们,慌赶来关紧排窗,在屋内又添了几支明烛,顿时显得一室光明,同楼外风载沿途,江涛汹涌的景象,宛然成了两个世界。原来这时楼外淅沥的已下起雨来了。

忽听楼梯响,又上来几个酒客,分据酒座,显见得这班酒客,一半是被雨赶进来的。这班酒客一上来,伙计们一忙活,顿时显得楼上热闹起来。

在这当口,楼梯口又露出一个脑袋。因为这人在楼梯上走得极慢,上官旭临窗坐着,正对着楼梯口,先见这人铮亮的秃脑门,脑后散披着短短一圈稀发,既不束顶,也不带冠,就让薄薄的短发散披脑后。顶发既秃,脑门又特别大,却又生成一付冬瓜脸,眉目鼻唇所占的位置,似乎仅及全脸三分之一,加上似有若无的两道细长眉,一对迷缝眼,似睡非睡,却有两点寒星似的光芒,从若开若闭的眼缝透射出来。皮肤却雪白粉嫩,微耸的两颧颊上,隐隐一晕酒红,短鼻方唇之间,常常露着一脸笑容。

上官旭蓦地看到这人又滑稽又慈祥的一付奇特面孔,心里一动,似乎记得有人说起这人的容貌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