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章说到通臂猿张杰巧擒游魂,沐公爷在后花园小蓬莱夜审贼党。
张杰在公案下面说明经过,同师傅瞽目阎罗、师弟红孩儿会面,走进侧室更换衣服。二公子天澜同红孩儿,也跟着进来,问长问短。天澜格外殷情,立时打发人到对面,找一套身量相同的衣服来,马上叫张杰更换身上破烂衣服,又叫人预备饮食。
瞽目阎罗慌摇手阻止道:“你不必这样张罗。公爷这时提审贼人,也许要传张杰对质,我还怕来的贼人不止一个。张杰来得正巧,也可帮着办点事,哪有功夫细谈细喝?现在我先出去,张杰更换了衣服,如果肚子饿得慌,随便吃点甚么,快到外面伺侯公爷要紧。”
张杰唯唯应是,瞽目阎罗人已出去,忽又向屋内探头说道:“昆儿当心,陪着二公子,千万不要在贼人面前亮相。”说毕,匆匆而去,到了堂屋,仍在公爷座后一站。
这时那名贼犯业已提到案下,生得猴头猴脑,一对鼠目灼灼放光,骨骨碌向众人乱转,一张削骨脸,兀自罩着一层酒醉的红光。头上包巾,大约已被军健们摘掉,露着一颗尖秃的癞痢头,只脑后长着一撮黄毛,活像社庙泥塑的小鬼,通体紧身密扣,一身青的夜行衣,倒是上等丝质品。鱼鳞绑腿上原插着两柄插子,此时已由值堂吏目,致呈公案,在公案上搁着,争光耀目,一看便知,这两柄匕首锋利无比,非同常铁。
当把贼犯提上来时,把总张德标,率领四名健勇,簇拥进来,一到公案下面,两旁军吏齐声威喝:“跪下!”
贼人桀傲不驯,居然想充硬汉,竟悍立不跪。
张德标自问腿上有功夫,平时也踢过梅花桩,一声不哼,过去朝贼犯后腿肚“砰”的一腿,满以为这样皮包骨的鸬鹚腿一踹就折,不敢用十分劲,从后面横腿一扫,总以为乖乖地跪下了。哪知事出意外,贼犯好像生背后眼似的,张德标的腿劲刚到贼人身上,贼人两腿微微向前一屈,旁边看的还以为被张德林踹得跪下去了,哪知贼人没有跪下,张德标一条右腿扫出去,离着贼人腿弯竟差了一二寸。用空了劲,一个收不住势,整个身子,旋风一般向贼人后背跌去。
只见贼人两腿一崩,一长腰,似乎用了一招“靠山背”,“嘭”的一声,把张德标反撞回去,跄跄踉踉倒退了六七步,一个后坐,墩在地上了。张德标满脸通红,一骨碌跳起来,恨不得立时把贼人一刀两段。
却见瞽目阎罗慢慢地走到公案下,一伸手,骈指向贼人后腰轻轻一点,同时左手一拍贼人肩膀,喝道:“还不跪下!这是甚么地方?哪有你撒野的份儿!”
说也奇怪,贼人竟经不起这样一点一拍,顿时插烛似的跪在地上了。贼人吃了一惊,明白遇见行家,一回头,把瞽目阎罗死命盯了一眼,横着一颗癞痢头,点了一点说道:“相好的,大约你就是假扮瞎子的左老头儿。怪不得,我们老五老八栽在这儿了。相好的,你等着,准有你的乐子。九太爷今天误中奸计,也怪我自己贪杯误事,杀刮听便。九太爷皱一皱眉头,便算不得六诏山的九鬼。”
沐公爷大怒,惊堂猛拍,喝道:“大胆贼徒,身犯国法,眼看枭首辕门,还敢胡言乱道。本爵世受皇恩,坐镇南疆,哪容得你们为非作歹!还敢成群结党,深夜扰乱本府,照你们这种泼胆凶徒,便应该立时军法从事。但是本爵仁爱及民,网开一面,念你也是一条汉子,大约被人诱惑误入匪党,只要能够立时幡然悔悟,实话实说,将你们首领姓名巢穴,党羽人数,进府辱闹,意欲何为,一一从实说明,本爵或能从轻开脱,予你超生自新之路。本爵绾握军符,操生杀之权,言出法随,绝非虚言诱供,生死两路由你自己拣择。”说罢,两旁军吏,又山摇地动地喊起堂威来。
无如九子鬼母手下的九鬼,哪听这一套。贼人一抬头,目露凶光,哈哈大笑道:“九太爷愿意说的,用不着砸箱摔密,百般诱供;九太爷根本不愿开口的,哪怕你摆满刀山油锅,也休想我吐露一言半语。不过豹死留皮,人死留名,九太爷便是阿迷州六诏山九鬼之一。往常有个外号,叫做“游魂”普二。我九太爷在你们屋上,自由自在地进出,不止一次,想不到今天,多喝了一点美酒,上了那个要饭短命鬼的当。好在我本来绰号‘游魂’,九鬼里边的一鬼,被你们一刀两断,还是个鬼,有甚稀罕。”说罢,仰天打个哈哈,忽又瞪着一双鼠目,骨碌碌向众人乱转,冷笑道,“依我九太爷看来,诸位活的日子也有限,咱们今天结个鬼缘,让九太爷先走一步,在鬼门关恭候诸位便了。”
上面沐公爷,真是没有见过这样大胆贼徒,气得厉声喝道:“狂徒,你想死,偏不让你死得痛快,先打断你两条狗腿,看你横行到哪里去!”惊堂连拍,猛喝,“军棍伺候。”
喝声未绝,忽听得“小蓬莱”屋外一阵喧哗,跑进一个家将,气急败坏的抢到公案下面,跪报“内宅起火”。沐公爷一愕,尚未发言,又奔来几名面家将,飞报起火之地,在内宅后身,靠近花园的一座锦阁。现由大公子督率家将尽力扑救,大公子说是锦阁无故起火,或有贼人余党所纵,特命飞报爵爷,请令定夺。
沐公爷心里也暗暗吃惊,面上却不露形色,立时传谕,贴身几个干练材官,火速带人赶往出事地点,帮同大军扑灭起火房屋。一面传谕,阖府将弁搜捕贼党,不得自相惊扰。材官们奉命去后,沐公爷同独角龙王、瞽目阎罗两人悄悄略一计议,明知贼人施的调虎离山之计,想营救正在刑讯的贼人,但不知贼人来了多少,不便把游魂普二再留在公案下面,立命把总张德标,多带军健,先把贼人押赴就近假山洞内暂行看管,一面由瞽目阎罗率领弟子通臂猿张杰,飞身上屋,策应将爷们擒拿贼党。“小蓬莱”内外仍由护审的军弁们严密守护。
独角龙王龙土司专任保护沐公爷,坐守“小蓬莱”屋内。
瞽目阎罗把鳝骨鞭向腰里一缠,出屋时向龙土司说道:“将军千万不要离开此地,守护公爷要紧,老朽去去就回。”说毕,带着张杰,飞步向外就走。
到“小蓬莱”外面留神一看,守护“小蓬莱”的军健们,弓上弦,刀出鞘,前前后后,守得密不通风。向“玉带溪”沿堤望去,也是十步一兵,五步一卒,外加巡逻的灯球火把,络绎于道,心里略觉放心。一面走,一面向张杰说道:“沐公爷安危,非但关系整个云南,连我们师徒,也有密切关连。‘小蓬莱’内有龙将军,外有这许多军健,似乎还可以安全,但是我总有点不放心,因为我知道阿迷盗魁狮王普辂,确有惊人绝技,党羽又多,又都有相当武功,便是被擒的游魂普二,也够可以的。”
张杰这时手上倒提着一柄雪亮的单刀,是临出来时,从屋内兵器架上挑选的。这时师徒二人,加紧脚步,已快走完溪上一条长堤,张杰一顺手中的单刀,向前面一指道:“师傅你看,起火的那座阁上,没有多大火苗,此刻冒着白烟,想是已被军弁们扑灭。师傅既然不放心,我们走出花园门,便可飞身登屋。师傅往东,徒弟向西,在各屋上巡查一转。如果没有贼人踪迹,仍旧赶回小蓬莱便了。”
瞽目阎罗微一点头,也只可如此。说话之间,师徒二人已走出园门,二人一伏身,都跃上屋檐,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分道向内宅淌去。
瞽目阎罗向东,正是起火所在。越过几重屋脊,便到了那座锦阁近处。一看那座锦阁。是内宅最后一所院落中的高楼,雕梁画栋,非常富丽。这本是供佛所在,府中都称作对音阁,大约上层供着观音大士,这时观音阁,四面屋顶上,立着不少军弁,下面布着几只长梯,拿挠钩的,递水桶的,乱嚷嚷闹得沸天翻地。
其实经瞽目阎罗行家一看,便知贼人并不存心纵火,无非洒了几把松香末,掺了一点硫磺,用火一引,满阁火光,足够惊扰全府了。其实观音阁纹风不动,只阁上的窗棂,略有焦灼之痕,经军健们用水乱浇,冒着腾腾的白烟,可是一股硫磺气味,随风摇曳,兀是直冲鼻管。
瞽目阎罗心里明白,断定确是贼党施的调虎离山之计,完全是想营救游魂普二无疑。内宅有这许多军弁,在屋内爬上爬下,虽无大用,贼人也不致再用别计,我还得赶回“小蓬莱”去,才是正理。主意想定,并不露面,立时转身,望花园退回。刚飞身到靠近园门一重屋脊上,猛见靠西远近一所院落的屋顶上,现出两条黑影,一追一逃,也向园内,疾驰而来。追的身法奇快,手上晃动着一对奇形兵刃,眼看追得首尾相接。
瞽目阎罗低喊一声:“要糟!”一塌腰,施展轻功提纵术,沿着内宅后身的一道风火墙,巧蹬轻纵,宛似一道轻烟,拦头迎去。前面逃的人也抬头看到,转身向这边飞奔而来。眨眼之间,已到跟前,正是通臂猿张杰,喘吁吁地说了一句:“女贼厉害,师傅当心。”一偏身,斜刺里面向近墙的屋面一跃,刚让开正面,追的那条黑影,也在三丈开外的墙头上立住,兵刃交到左手,右臂一松,竟悄不声的发出两点寒星,分向师徒二人袭来。
通臂猿张杰窜上房屋,刚一转身,那点寒星,挟着一缕尖风,正向面门前飞到,总算张杰已得本门真传,慌不及一转身,顺势向瓦面一伏,只听得铛的一声,那颗寒星落在身后屋瓦上,又骨碌碌滚落檐下去了,虽然躲过了暗器,已吓得一身冷汗,不敢立时跳起身来,偷眼一看师傅,却纹丝不动地屹立墙头。
原来两点寒星,虽然分向两人发出,可以说同时袭到。瞽目阎罗已知来人身手不弱,恐怕暗器喂过毒药,不敢硬接,只微一侧身,嗤的从耳边飞去,听到滚落瓦面的声音,便知是铁莲子、铁蒺藜一类的小巧暗器,慌举目留神贼人身形,却是个身材苗条的女子,借着星月之光,看清对面女子年纪不过二十左右。虽然面庞黝黑如漆,五官眉目依然位置楚楚,掩不住秀媚之气。包头青绢,在鬓旁打了个蝴蝶结,垂着尺许余绢,随风摇曳,益显娉婷。通体竟着浅色紧身密扣夜行衣,月下不辨正色,大半是杏黄色,腰束紫红洒花软巾,斜跨一具革囊,足下穿着薄底拨尖鹿皮小蛮靴,虽不是三寸金莲,也显得瘦小玲珑。最奇左手抱着一对异样兵刃,远看去银光闪闪,宛如长剑,不过剑锋上弯过来是个钩形。
瞽目阎罗识货,知道这对兵刃名叫“鸳鸯钩”,是从古代吴钩剑脱化出来的,正是峨嵋玄门独门传授,江湖上使这种鸳鸯钩的还不多见,想不到这女子能够使用这样兵刃,武功当然不弱,怪不得张杰落荒而逃了。心里这样一转,也无非是一眨眼的功夫,对面女子却已双足微点,窜到跟前五六步开外,一停身,右手一指瞽目阎罗,娇喝道:“对面何人?快快通名,俺宝钩不斩无名之辈。”
瞽目阎罗冷笑道:“女流之辈,也敢口出狂言,老朽成都瞽目阎罗便是,你是何人,夤夜闯进府来,意欲何为?”
对面女子倏的把双钩,左右手一分,钩墩上垂着尺许长流苏,随风飘拂,形态极为美观。左钩纹风不动,右钩向前一平,樱唇微启,只说了一句:“俺是秘魔崖,九子鬼母门下,黑牡丹便是。”身形微恍,竟从不到一尺宽的墙头上,欺近身来,右臂一抬,钩柄的尺许流苏,在瞽目阎罗面前一恍,左钩疾逾飘风,“螳螂探爪”,已向胸前递到。
瞽目阎罗鼻孔里微微哼了一声,一矬腰,人已倒退出去五六尺,哗啦一声响,从腰中卸下鳝骨鞭,却向花园内一指道:“那边溪头,秋千架下,有块草地,你有胆量随老夫去较量较量。”说毕,不待还言,人已飞落墙外。
张杰不敢停留,向女子一招手,也跟着跳向园内去了。
黑牡丹大怒,喝道:“姑娘岂惧你辈,今天先叫你们尝一尝俺宝钩的厉害!”语音未绝,小蛮靴一点墙头,“一鹤冲霄”,凌空拔起一丈多高,在空中柳腰一折,双钩一分,头下脚上,活似一只飞燕,向园内秋千架,斜掠下来,其疾如矢。一近秋千架顶上,忽地用手上双钩,向顶上横木一搭,正钩住那条横木,随着下落之势,且不落地,两腿一悠,把搭在横木的双钩,变作秋千索,整个身子,悠了一个半轮形,双钩一松,恰恰正停在那支横木上。向园内深处瞥了一眼,才转过身来。
这当口,阖府军弁们已得知发现女贼,正有一拨家将,领着不少的弓箭手拥进园来。黑牡丹在秋千架上一停身,远近皆见,这拨军弁们嘴上齐声高喝,忽喇喇向秋千所在包围过来,可是同时听得园内,远远人声惊喊,堤上巡逻的军健也举着兵刃,疾驰赶去。
瞽目阎罗同张杰,已立在秋千架下的草地上,一听到远处的喊声,也是愕然四顾,所怕的“小蓬莱”出事,可是被这女贼牵制,一时不易分身。
不意玉带溪对岸,玲珑太湖石上,突然发出一阵尖咧咧的哨子声音。秋千架上的黑牡丹本已一顺手上的双钩,想飞身而下,一听后面远远的哨子声音,突又屹然停住。双钩一併,伸手从腰间革囊一掏,一按樱唇,竟也发出同样的悠远尖锐的哨音。
从黑牡丹飞立秋千架到贼人哨音暗和,可以说同时的动作,真是一瞬的工夫。老练的瞽目阎罗,灵敏的张杰,也闹得顾此失彼。这时一听女贼旁若无人的口哨遥应,瞽目阎罗又惊又怒,向围上来的军健们大喊:“休放走女贼,赶速放箭,格杀不论。”
一声喊毕,军弁们四面喊声如雷,立时扳开匣弩,克克之声乱响。原来这种匣弩,内有崩簧,一发五支,连珠而出,可以射到百步开外,力量比普通弓箭大得多,据说是武侯遗制,非但沐公府弓箭手擅用匣弩,连土司们的苗兵,也能利用匣弩,而且精益求精,有比沐府所用还强胜百倍的。
这当口,开放匣弩的弓箭手也有一二十名,都散立在对岸溪边的树影下。溪面甚窄,距黑牡丹立身的秋千架,也不过几十步远近。只要众弩齐发,贼人万难躲闪。哪知略微的迟了一步,黑牡丹只在秋千架身形一恍,已向靠近秋千的一座假山飞跃过去。
假山离围墙不远,瞽自阎罗一看女贼要跑,可是这时匣弩乱射,满空嗖嗖之声,反而阻碍了瞽目阎罗,难以飞身追踪,只好从草地上向围墙所在赶去。果然,等到瞽目阎罗绕道赶到,黑牡丹已立在围墙上。
此处面前有一座假山挡住,弓箭难到,黑牡丹从容不迫地笑道:“左老英雄,不知你受沐家怎样大恩,这样死力卫护。全是铁,能揑多少钉?凭你一人之力,无非多添一个屈死鬼。老实对你说,今天我到此,奉令下书,不愿同你拼斗。你如果想保全老命,火速离开是非之地。三天以内,用不着姑娘我挥动宝钩,自然有人来取沐家全家人头。信不信由你,我失陪了。”说毕,忽然右臂一抬,喊声,“照镖!”
瞽目阎罗慌向旁一跃,“嗒”的一声,一件东西落下身边,拾起来一看,原来不是暗器,却是一封柬贴,裹着一块石头。瞽目阎罗抬头一看墙上的黑牡丹,踪影全无。这时瞽目阎罗心中,老念着“小蓬莱”的安危,实在不愿追出墙外,连黑牡丹投下的柬贴都来不及拆看,向怀内一藏,便要回身,但是对岸的军健们已一涌赶来,心里一动,暗想我是客身,沐府上军弁们,平时难免心怀猜疑,如果让贼人这样安然逃走,被军健们看得好像无私有弊。自己今天虽然没有同女贼交手,可是无形中,似乎处处走了下风,心里也未免动了真怒。又回头一看,不见了张杰,略一踌躇,情不自禁地上了墙头,察看墙外是一片荒野。靠沐府辕门一带,才隐隐约约有几所房子的黑影。又向这面园后一带望去,风声飒飒,远处是一片疏林。四面沉沉的夜色,寂无人声,哪还有贼人的影子。自己暗暗惭愧,自言自语地说道:“今天我是怎么一回事。人老了,真不中用了。贼人谅已逃远,追也无益,还是疾回‘小蓬莱’为是。”刚想转身,忽听得那边疏林内,突然起了一阵步履奔腾之声。一个苍老的口音,喝声:“好贼!往哪儿跑!”接着一阵吆喝,兵刃叮铛乱响,似已交手。
瞽目阎罗慌又跃下墙外,向疏林驰去,转瞬之间,奔近林外,拢住目光,辨认跟前一带荒地,尽是高高低低土丘,疏落落,一行行的枫树夹杂着几竿寒竹。枯落的黄叶,铺了一地。树上留着极少的红叶和黄萎的竹叶,被西北风吹得飒飒乱响,林外一望无际,银光闪闪,却是一大片湖沼,竟不见呼喝争斗的人影。
瞽目阎罗心里发闷,细辨这片大湖沼,通着花园内的玉带溪。疏林左边靠着围墙,一带红墙影子,绕着林左湖岸拐过去,目光被拐弯红墙角挡住,有路无路,分辨不出。推算园内位置,自己立的所在,正当园内湖山四望亭相近,离“小蓬莱”已不远。但是起先听到声音,何以一忽儿又不见踪影呢?嘿!便是贼党,故意如此诱敌,也要寻个水落石出才能放心,不信阿迷贼寇,有这样猖獗!
瞽目阎罗这样心里自己商量,艺高胆大,不管江湖上遇林莫入的警戒,一塌身,把鳝骨鞭一顺,眼注四面,耳听八方,“唰”的一个箭步,窜入枫林之内。林内不敢多停,嗖嗖嗖,接连几个箭步,业已窜出林外,一片湖光,便在脚下。
原来林外便是溪岸,沿岸满是随风摇曳的芦苇,一派寒塘荒凉之景。从右面望去,湖岸略具椭圆形,错落的疏林围着湖岸,望不到头,却依然没有人影。再扭头从左面一看,沐府靠湖的围墙转角,沿岸尽是柳树桩子。这时虽没有青青的柳丝,探出湖面上的高干,还挂着几条枯枝,宛如垂钓的丝纶。墙脚下柳根,蔓草之间,依稀有一条荒径,而且沿墙望去,百步开外,沿湖似有一所庙宇,同沐府花园墙相接,庙后一座水阁,还直伸到湖心去。
瞽目阎罗略一转念,便又向那座庙宇奔去。相距不过一箭之路,赶到庙前一看,原来这所庙宇同沐府围墙联络,看情形大约是沐府的家庙。正门仍在园内,所以沿湖庙外围墙并无门户,路径到此,也被庙墙截住。除去用舟下湖,往前已无路可通,打量这所庙宇,金碧辉煌,规模非常宏大。前后三进,最后似乎还有隙地,通湖心水阁。
瞽目阎罗猛然心里一动,暗想沐府这所家庙,平时定必少人走动,如果贼人在庙内隐匿,倒是极好的藏身之地。再说,先时听到的呼喝声,怎么左右两面都无踪影,也许贼人已窜入庙内,但是细听庙内,似乎也没有响动,这倒是奇事了。
瞽目阎罗心里狐疑,正要跃入庙内查勘一下,猛地“嘘”的一条黑影,在正面前墙头上,赫然现身。这一下倒出瞽目阎罗意料之外。霍地向后一退步,未待细看,厉声喝道:“阿迷贼寇,还不滚下来束手受擒,免得老头多费手脚。”
不意墙头黑影,似乎也惊愕了一下,伸手向下面一指,嘴上惊喊:“你、你……”嘴上喊着,身子已飘然而下,一落地,兀自手指着瞽目阎罗,喊道,“你……你不是鉴秋老弟吗?”
瞽目阎罗一看清来人,顿时惊喜交集,赶过去手拉手的你看我,我看你,谁也说不出话来,半晌,还是来人,银须乱颤满脸凄惶地说道:“老弟,好容易被我找着了。”原来这人正是从成都赶来找寻老友的云海苍虬上官旭。
当时两人意外相逢,彼此惊喜之下,反而说不出话来。等到上官旭一开口,瞽目阎罗接着说道:“老哥哥,我这几天,天天盼望你到来,怎的今晚才会面?昆儿、张杰二人已先到此地,半路里还出了事,耽搁了不少日子,老哥哥先动身,怎么反落在他们后面了?”
云海苍虬上官旭听得诧异万分,一把拉住瞽目阎罗衣袖,着急问道:“老弟你说甚么?难道昆儿、张杰背着我,也到了此地吗?怎的半路还出事吗?张杰这小子太沉不住了。我千叮咛,万嘱咐,请他照顾昆儿,哪知我一出门,他们也溜了。万一昆儿身上有个好歹,叫我怎样见老弟的面!”
瞽目阎罗慌笑着说道:“老哥哥不要急,他们已平安到此,都在小弟身边,诸事容缓再告诉老哥哥。便是老哥哥这许多日子的行踪,也不妨慢慢见告。此刻最紧要的,有一句话得问老哥哥,老哥哥您此刻深更半夜,怎会在这庙里纵出墙来?请老哥哥快告诉我,此事很有点关系呢!”
上官旭向瞽目阎罗面上,瞧了半天,才叹了口气道:“老弟,我一肚皮的事,真叫做一言难尽!天可怜,此刻误打误撞会碰着老弟,我算放了一半心,否则,真要把我急死了。老弟深夜一人在此,又像心有急事,大约真应了葛大侠的话,阿迷狮王已把毒计发动,老弟果真也跳进沐府是非窝了。”
这几句话,说得恍惚迷离,答非所问,弄得瞽目阎罗又闷又急,两只眼瞪得老大,直瞪上官旭的面上。
上官旭猛地一跺脚,说道:“嘿!我真越老越糊涂,说了半天闲伴儿,怪不得老弟焦急。老弟的事,愚兄有点明白,此地不是细谈之所,现在简短地告诉老弟,因为我已隐约听到,老弟存身沐府,而且得知九子鬼母和狮王普辂同沐府结仇,其中还有许多事,现在没有法儿细谈。
“只说我,既然听到这样消息,又怕老弟果真在沐府,从别处漏夜赶到省城,为时已晚,人生路不熟的不敢乱闯,先找了一家客店,休息了一会儿,用过晚饭,问清楚了沐公府的地址,待到三更鱼跃,略自结束,偷偷的翻上屋面,一路有屋上屋,无屋之处,隐蔽着身子,拣着僻静处所,登高纵矮,绕到此地。忽见府前府后,将爷们络绎梭巡,戒备森严。府前大门,业已紧闭,只从角门出入,似乎进入都有口号,还要验看腰牌。我一看这样声势,身上又是一身夜行短靠,哪敢近前探问。再说,老弟存身沐府,无非传言,是否确实,又没有把握,只好施展小巧之能,掩入那处疏林,捡了靠湖岸的一株较高的枫树,蹿上去暂时存身。几次将爷们巡查过来,灯球闪烁,居然没有照到枫树上面。待了片刻,忽远远看见这所庙内殿脊上,现出两三条黑影,此窜彼跃,身手个个矫捷,都从庙屋上飞进沐府去了!”
瞽目阎罗两手轻轻一拍,道:“果然不出所料,贼子们在这庙内存身了,以后怎样呢?”
上官旭又说道:“那时,我便想跟踪进去一探究竟,但是我存身的地位较高,沐家花园内没有土木楼台遮蔽之处,约略可以看出一点情形,只见园内似有一片很宽的池塘,靠池塘的堤上,也是人来人往,灯火烛天。可是离得太远,只能辨出人影,却看不清动作。一忽儿,前面一缕火光冲出高楼,立时人声鼎沸。府外巡逻的几队将爷们,都在此时撤得一个不剩,大约赶进府内救火去了。其实火光一现,我看得火苗隐隐冒着蓝绿浮光,便知贼人做的手脚。果然,宛如电光石火,一幌即灭,可是人声浮动,由远而近。一忽儿,园内人声惊喊,最奇还有好几支飞箭,嗖嗖地射入高空,落向墙外,有一支还直射落林内来。一忽儿功夫,这边一带围墙上,分好几处,窜出几条黑影。”
上官旭,说到此处略停。
瞽目阎罗连连顿足道:“这样看来,沐府的家将们实在没有多大用处。我此刻正奇怪,来了半天,派好巡逻人们,怎的一个没有过来。这班人没有事的时候,可以摆个样子。一遇上事,他们自己先乱。大约从老哥哥看见他们闻警撤回,乘乱躲进府内,明哲保身,一个也不敢探头了。在老哥哥还以为他们进府救火,势难兼顾,其实沐府养着这般饭桶,真不在少数。火起时他们专司巡逻,没有他们的事,哪敢露面,无非乘乱藏进前面营房,胆小怕事便了。”
上官旭笑了一笑,接着说道:“几条黑影一窜出墙外,只有一个人向那边府前驰去,还有两条黑影,疾逾飞箭向这面奔来,那时我已断定是贼人,心想如果你真在沐府内,定要追赶出来。念头刚起,两贼已飞身入林,不料贼人,眼光真够歹毒,一半也是林疏叶凋,容易被贼人看出树上有人。一个背上插着双刀的贼人,忽然一抬头,用掌向我存身的树身一拍,低声唤道:‘喂!朋友,合字儿吗?下来盘盘。’
“我看他们这样肆无忌惮,好像满不把沐家放在心上,心里未免有气,故意装傻,答道:‘人有人言,兽有兽语。你说的哪一国话,我不懂。我在这儿看热闹,图凉爽。河水不犯井水,你干你的。’
“使双刀的尚未答话。另外一个瘦猴似的贼人,却是空手,嘴里啧啧两声,抢过来说道:‘这样天气,这样深夜,到这儿来图凉快,看热闹,谁信你的话。’
“使双刀的在瘦猴耳边又囁嗤了几句,一反手拔出背上双刀,递了一柄在瘦猴手上。我一看他们还想比划比划,真是胆大泼天了,一飘身,我也跳下地上。
“不料我飘身下树,两贼大约也有点顾忌,霍地向后一撤身,扭头向沐府围墙瞥了一眼,立时转身,向这庙宇一齐飞奔,到了围墙拐角处,瘦猴微一停身,用刀向我一指,道:‘老儿!你有胆量,上那庙去谈谈。’
“我喝道:‘好!’立时移动身形,向二贼人身后赶去。那时,我只要向侧面墙上看一眼,也许早看到老弟立在花园墙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