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八员家将带领二十名弓手,先奉命赶到,在小蓬莱周围布置起来。八名家将进来参见以后,自去分派守卫。一忽儿,国公府有职司的幕僚,带着公文,值堂的吏目,携带刑具,第二批到来,一一参见已毕,两旁排班鹄立。

这时门檐高捲,近门矗起一对气死风大灯笼。灯笼上油着“世袭黔国公沐”几个硃红油大字。

黑压压一班军吏们鸦雀无声,直排出小蓬莱外面。平日瞽目阎罗教授二公子天澜武艺的一片小小场圃,也被军健、胥吏们挤满,轩外沿溪一路直达园门,也是十步一岗,五步一卒,一路灯球火把,照耀不断。府外逡巡的警卫,依然不撤,靠花园围墙外一段,格外弓上弦,刀出鞘,一队来,一队去,络绎不断。

片时,从花园门口,涌进一队火龙,却是沐公爷随征初回,驻在府内的一队近身卫卒。原有百余名,这时却只拨二十多名,护送差事,押解进园。当先一名把总,身形高大,全体劲装,倒提一柄轧把厚背大削刀,雄纠纠,气昂昂,带着这班差事,奔进园来,渐渐走近。从小蓬莱轩外望去,玉带溪长堤上,火光照耀出一片雪亮的矛锋,飞快的步履踏着堤上的细沙,飒飒有声,中间还夹杂着镣铐叮当乱响。一霎时,这队卫兵,便一阵风卷到轩外。那名把总,一声猛喝,二十多名卫兵,步趋如风。把两个盗犯,圈在练武场中,团团围守,静候上面提审。那名把总,把厚背大削刀,交与近身一名弟兄,自己一振精神,大踏步直进轩内。

这时排班伺候的胥吏军健,早已一路传呼,禀报两名盗犯提到。呼声未绝,那把总已躬身进屋,紧趋几步,向上单腿一屈,高声报道:“军弁张德标,今晚奉谕值夜,率领几名属弁,澈夜巡护内院,快到三更时分,从内宅前厅,拏获盗犯两名,现已押解在外,候爵爷发落。”

沐公爷在上面微微地哦了一声,唤道:“德标,你随我多年,平日忠勇干练,我是知道的,今晚你当场生擒巨盗两名,真也亏你,本爵定必重赏。”

张把总喜气洋洋,红光满面,慌叩头说道:“德标受爵爷恩典,理应粉身报效,不过这两名贼寇,来得奇突。最奇两贼,似乎各不相识,对骂多时,其中定有隐情,请爵爷从严追究,便可分晓。”

沐公爷又略微一愕,说道:“你且起来,两贼既然同时就擒,如何会各不相识?你且把擒贼细情,说与我听。本爵面审时,也有个主意”

张把总一听要他报告细情,慢慢立起身来,嗫嚅半晌,才俯身躬背地禀报道:“德标受恩如山,不敢隐瞒,今天的事,实在太奇怪,德标到此刻,还看不透怎么一回事,再三诱哄贼人,一个都不肯说实话。”

他刚说了这几句,沐公爷面色一整,喝道:“谁问你这些没要紧的事,你只把擒贼的情形,实说便得。”

张把总吓得一哆嗦,慌又跪下,连声说道:“卑弁该死,卑弁糊涂。卑弁率领属下七八名弟兄,在快近三更时分,刚从内院后面更道,一路巡查,绕到前厅,将才停步,便听得屋面上,有争斗声音,似乎从后坡打到前坡。卑弁从弟兄们慌一齐赶出厅前天井,不料屋檐上,滴溜溜掉下一柄插子,几乎误中卑弁身上。爵爷知道,卑弁不会窜高纵矮,弟兄们也是如此。当时带弓箭的弟兄们,便预备放箭,一面派人火速知会前面能上高的将爷们,上屋兜拏,不会上高的,四面堵截。

“哪知屋面一贼大呼‘下去’,又喊下面‘总爷们当心,不要被贼跑掉。’喊声未绝,果然跌下一个瘦小枯干的贼人,卑弁们刚待奋身擒住,屋面上又大喊:‘闪开!还是我来。’接着飞下一个形似乞丐的贼人,跃下来正骑在先跌下的贼人身上,还哈哈大笑道:‘臭贼,今天算你倒霉!’

“卑弁不管他们怎样情形,当然一涌而上,一律捆缚。最奇那形似要饭的贼人,还帮着卑弁们,先捆住那个贼人,然后自己两手一背,自叫我们动手捆他。卑弁们把前个贼人捆好以后,暂禁内宅下房,多派弟兄看守,一面敲动云板,传报进园,那时卑弁看得那丐贼奇怪,想先用言语探听,他却说你们不必多问,沐公爷不是已经回府吗?想沐公爷总要亲自审问,那时便见分晓。再问那瘦小贼人,却一味凶狠,向那要饭破口大骂,而那要饭的人只微笑不语,所以卑弁们都猜不透内情。爵爷圣明,一经严刑究询,不怕他们不说实话。”

沐公爷微微笑道:“原来如此,你先下去,先提那形似要饭的贼人上来。还有一个贼人却须严密看守,待本爵分别推审以后,便可分晓。”

张把总慌从地上立起身来,唯唯退去。这时沐公爷座前,虽然不是正式公堂,审案应用的硃笔砚台、惊堂木、犯由单以及刑签、刑具等件,早由值堂吏目摆列齐全。从公案左右,一直排到轩外的材官、官将、弓手、刀手,个个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加上座后龙、左两位,一派威严肃穆之概,真不亚于森罗宝殿了。

当时张把总奉令退出,值堂胥吏已高声传呼:“带犯!”一片“带犯”之声直达轩外。一忽儿,仍由张德标,怀抱削刀,当先开路,后面四个卫勇,拥着一名蓬头垢面、破衫起履的犯人,从灯火照耀、刀斧夹峙的甬道上,牵了进来。

那名犯人身量不高,态度却异常从容,昂头四顾,极无畏缩之态,刚走到甬道尽处,堂屋阶前。猛听得同堂屋并排的左右暗间窗窟窿内,一个童音的尖嗓子,惊喊道:“咦,这是我张师哥呀!”在这鸦雀无声的当口,突然来了这一嗓子,里里外外都听得逼真。

那名犯人刚迈步上阶,突然听到喊声,腿一缩,四面狼顾,唇皮乱动,似乎想说话,又没法启口,略一迟疑,前后拥护的卫勇,早已把他涌进屋内。

贼犯一进屋内,饶他精明能干,被满屋闪烁耀目的灯光,无数逼视的眼光和一派肃穆的眼光,逼得他迷迷茫茫,一时看不清屋内怎样情况,不由得自己低下头去。可是他一时被威仪所慑,看不清人家,人家却已把他看得清清楚楚,已经有人向沐公爷低低地说话了。

原来暗间的尖嗓子不是别人,正是红孩儿左昆。起初瞽目阎罗叫二公子天澜,同自己儿子左昆,避到里屋,为的是贼人同沐家仇深似海,贼眼最毒,恐怕二公子和贼人对了盘,落在贼人眼内,将来没有好事,这真是瞽目阎罗精细老练的地方。但是这两个孩子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脚色,把今晚闹贼,当作热闹、好玩的事,虽然不敢出来,两对乌溜溜的眼珠,早已凑在窗孔内,当西洋景看。

看着看着,忽然喝声:“带犯!”一队卫兵拥进一个破烂叫化子的贼人来。二公子天澜只觉这名贼人,也许是个平常窃犯,与师傅所说无关,可是在红孩儿左昆眼内,便不然了。在犯人走上甬道时,被两边夹道而立的军吏遮住了整个身子,犯人身量又不大高,只见着一个草巢似的头顶,从缝里穿过去。等到犯人迈步上阶,微一长身,靠左边的兵勇,一闪身,露了空档,从灯球火把的光下,突然看清犯人面孔,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日夜牵罣的张师哥通臂猿张杰,心里一惊,猛然喊出声来。那犯人经自己一喊,略一停步,向这面抬头,这一来,格外断定是张杰无疑。他来不及知会二公子天澜,跳下窗来,奔出暗间,悄悄从人家身后,绕到公案后面,蹭近自己父亲身旁,悄悄牵衣,告诉犯人是张师哥。耳语未毕,张杰已被众勇推进屋来。瞽目阎罗急张目注视,果然是张杰,一时揣不出内中情由,只好躬身向沐公爷,低低告诉说:“此犯便是石龙山失散的门徒张杰。请公爷审问他的来踪去跡,便可分晓。”

沐公爷一听贼人是他门徒,起初听得不由地一愕,一想起张德标报告的捉贼经过,便也推测八九,悄说道:“老英雄望安,老夫自有主张。”

这时,通臂猿张杰步步进前,心神略定,也已看清自己师傅果然在此,最喜小师弟依然无恙,父子团圆,不觉心花怒放,精神一振,一抖机伶,不待左右军健威吓,急忙抢上几步,朝上一跪,朗声说道:“草民张杰参见公爷,求公爷恕草民夤夜进府,礼貌不周之罪。”

沐公爷微微一笑,道:“你就是左老英雄的门徒,通臂猿张杰吗?”

张杰应声:“是!”

沐公爷两眼一看左右,喝声:“松刑!起来讲话。”

令出如山,军吏们当然替张杰立时择下身上镣铐,可是下面许多军健吏目,不知内情,看得莫名其妙。尤其是把总张德标,暗想我们大爷几时同这般江湖人打交道,一见犯人的面,连他外号姓名都叫出来了。

却见张杰立起身,摘除刑具以后,又向上连连打躬,却不敢同师傅说话,偷眼看自己师傅,卓立沐公爷座后,多时不见面,似乎显着面貌丰腴,比以前格外精神。同师傅并肩立着一位,体态威武,衣饰鲜明的大汉,却不知何人,哪敢多看,慌敛神垂手,肃立一旁。

只听得上面沐公爷缓缓说道:“张杰,我从你师弟左昆口中,得知有你这么一个人。因为在石龙山匪窟你同左昆失散,你师弟由我审出情由,带到本府,同他父亲见面,但不知你怎样逃出官军的看守,直到今晚进我府中,帮同捉贼。你师傅、师弟都日夜挂念,本爵未审那名贼人以前,也要听一听你到此情形,你就从实说来便了。”

张杰原是六扇门里出来的人,心思又来得灵活,沐公爷这当堂释放,当然是师父、师弟通了关节,但是里里外外这许多人们,如果自己不宣佈真情来历,谁也看得有点兀突。心里略一思索,便躬身回禀道:“草民理应禀报爵爷。那晚草民同师弟左昆,从匪窟破庙中逃出来,巧逢大军围剿。两人被埋伏草原的官军误认为逃匪,双双擒住,缚捆草中。幸官军同匪人交手,看守略松。庙中火起,逃匪愈多。草民得此机会,暗地挣脱缚束,乘乱脱逃。心里却惦着师弟,未敢远走,伏在远一点的山坡树林内,偷看官军业已得手,押着无数的俘虏,会合攻庙军队,整队返营。山口要隘的几路伏兵,也一律撤退,草民才得安然走出这座山口。

“可是路径不熟,慌不择路,在崎岖的万山丛中,盘旋到天亮。登高四望,才知误入深山,不知从哪条路可通胜境关。折腾了一夜,连惊带吓,又乏又饥,外加山瘴风邪,乘虚袭体,只觉一阵寒噤,顿失知觉,竟自倒卧在荒山丛中。等到苏醒过来,已被一个老猎户,背回一所山石垒成的小屋内,藉草而卧。

“那猎户是个老苗子,夫妻两口,颇和善,常进城市销售各种兽类的骨肉皮张,久同汉人交易,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承他们收留石屋内,将息了十多天,才觉身体复原。可是身边银两早已失落,分文无存。一身衣服,本是从匪人身上剥夺下来的,也弄得污秽破烂不堪。没奈何,谢别了老苗户。一路乞讨,又走了不少日子,昨天才挣扎到省城,一心先寻找敝业师和上官老达官,预备寻着了老两位,再设法探访我师弟的下落。

“不料到了南城那所小客店,仔细一探问,店伙们说是,以前确实有一个摇串铃的走方瞎眼郎中,寄寓在此,没有几天,便不知他到哪儿去了。再问可有复姓上官,年纪已高的老达官到此耽搁,店伙竟说没有。

“草民满望一问便有着落,这一来宛如万丈高楼失足,一颗心迷迷糊糊的,不知如何是好,最难过的小小年纪的师弟,失散异乡,将来如何见我师傅的脸,心里一急,神不守舍,迷迷茫茫的向城外大道走去,一不小心,无端碰在对头走来的一个人身上。

“那人一身酒气,走路歪斜,似已有十分醉性,却不料被草民误撞了一下。醉鬼屹然不动,反而把草民,撞得往后倒退了六七步,几乎跌倒。草民心里一动,料到这人身上,定有功夫。那时草民,本来心乱如麻,也不知自己往何处,被他一撞,却清醒了,立定了脚,让醉鬼过去,自己也预备回城。

“不料醉鬼一面走着‘之’字步,一面嘴上不干不净的一路海骂,虽然口音奇特,不易听清,可是其中有几句,大约说是:今晚老子们要事在身,否则先拿你这狗头开刀。草民听得也有气,听他口吻,绝不是好人。心想横竖我也要回城,倒得盯你一下,看你往哪儿去。

“这时醉鬼已向前走了有一段,因为起初没有理会,又是夜色迷离,始终没有看清他面目。这时存心盯他,掩在他背后二三丈远,不即不离的盯着他。将进城门的时候,他一抬头,向城上箭楼打量了一下,一点头,便大模大样的走进城门去了。我料他今晚在城内要做案,预先看一看城门高度,预备深夜城门关闭时翻越城墙。等到草民跟进城内,他头也不回,到了十字路口,他一拐弯,往东走去。

“草民决心盯他,当然亦步亦趋,原来向东去的街道,颇为荒凉,尽头处孤另另的一座关帝庙,四围空地多房少。这时路上已没有行人,草民掩在暗处,看他毫不迟疑,到了庙前,像走熟了一般,直向庙内进去了。草民走近一看,那座庙宇只两进屋,已经破烂得不像样子,好像无人管理一般。草民料那醉鬼利用破庙作贼窝了,不敢向正门进去,绕到庙后,跃上墙头,一看中间破殿内,微有闪烁之光,似乎还有说话声音。草民跳下墙,蹑足掩到殿后台基相近,略一辨别庙内情形,才认定是所荒庙,久无人住,进去的醉鬼,贼人无疑。

“草民又悄悄掩到后殿门旁,两扇破门都是关着。可是年久木糟,门缝离得老宽。凑近往内细看,这时天已昏黑,殿内黑黝黝甚么也看不出来,只靠南殿角上,却有一支蜡烛点着,火苗窜得笔直,从这点烛光看出殿角铺着很厚的一层干草,草上面对坐着两个人,中间四块砖头,支着一块破木板。木板上除一支红烛以外,还有一把锡酒壶,板上似乎还有几包腊鸡、风鱼一类的下酒物散乱搁着。

“两人都席草盘膝而坐,下首坐着的一个,只看得一个背影,大约便是从南城进来的醉鬼。上首坐着的长得瘦小枯干,猴头猴脑,便是此刻被我捉住的贼人。那时草民,听得瘦小的贼人说道:‘二哥,你到城外去了半天才回来,把我一个人丢在此地,胆小一点的,早已魂都吓掉了。看你面上,大约已经喝得差不离了,这壶酒我一个人消夜吧!’说完,把锡酒壶凑在嘴上,狂吸起来。

“那位二哥却说道:‘老九,你喝是喝,可是今夜不比往常,你自己应该当心点。那一晚,老五、老八略微大意了一点,如果没有老当家在场,非但两人都栽在假瞎子左老头手上,几乎连人也回不来了。事后老当家臭骂了一顿,幸而没有告诉老太,万一被老太知道,那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这一锡锭子酒,你不要以为只二斤酒,没有甚么。你不知道这二斤酒是道地的“醉千红”,抵得平常的十几斤。我特地从城外咱们暗窑里拿来的,不要因此误了事,我反而害了你了。’

“他俩这样一问一答,被我听出话里有话,话里带出我师傅来,又惊又喜,格外凝神注意的听了下去,而且知道这批贼人,人数不少,行五行八的,听口气已经折在师傅手上。殿角对坐的,又是甚么行二行九,城外还有暗窑。这些我都十分注意,注意的想从两个贼人身上,探出师傅下落。

“当时又侧耳细听,又听得瘦小行九的答道:‘二哥,你不用嘱咐我,不管酒力怎样,我心里有根。我们老太和老当家,把这件事当做了不起,依我看,用不着这样大动干戈,凭一个姓左的老头,有多大的尿,几百多家将更是饭桶。能够上高的没有几个,听是边境闹事以后,得力的都分派紧要关隘,协同官军把守汛地去了,留下的还不是几个老弱残兵。依我看,连我们都不用着全数出马。只要来个五鬼闹判,就可以闹他一个鸡犬不留。二哥,你信我话不信?’说完,又看他把酒壶抬得老高,凑在嘴上,看情形这二斤‘醉千红’都下肚去了。

“对面的老二笑骂道:‘老九,我好意对你说,不听由你,你此刻说话,已经有点大舌头,回头就要干活,今晚也许老当家亲自出马,也许老太另外派一个拔尖儿的来,你想偷偷儿敷衍了事,恐怕不能如你的意呢!’

“老九也笑道:‘你不用吓我,不喝就不喝,酒壶还你。’说着把酒壶向对面一递。

“那人接过,一摇酒壶笑道:‘嘿,真有你的,酒壶点滴不存,还喝甚么?好好,今天定有你的乐子,想不到你比我这出名的醉鬼,喝得还凶。’

“老九伸了个懒腰,立起身来,笑道:‘你酒鬼出了名,却没有听你吃醉了误过事,老太还常常独赞,说是老二,像是景阳岗打虎的武二一般,越醉越能办事。今晚我也要借点酒力,学一学二哥,也许托二哥的福,落个大脸。’

“老二也立了起来,一面走动,一面嘴上啧啧两声,却没有说话,似乎被老九一阵乱捧,搔着痒筋,竟默认了。两人溜达到暗处,草民便看不清切,却又听得老九说道:‘二哥,是时候了,我要走了,你怎么样?’

“老二说道:‘我实在想跟你一块儿,不过老当家吩咐,叫我等那黑姑娘到来才能走,我不敢不遵。老九,好在老当家吩咐暗探内外情形,不准露面,用不着你卖力冒险。你可得自己当心,不要违命才好。你要明白,我们不到发动的时候,不准私自乱来,免得误当家的事。千万记住!’

“老九随口应了一声,人已蹿出殿外。草民慌转身下台阶,急急跃出墙外。瘦小行九的贼人,好快的身法,往西急驰,宛如一道轻烟。草民恐怕迷失贼人身形,一看这段路,人影全无,慌也加紧脚步,暗暗坠在贼人身后,彼此距离,有五六丈远近。走完这段荒僻之区,将近十字大街口。前面贼人,忽一伏身,窜上民房,一幌便不见他的踪影了。

“可恨草民离那所民房,还有好几丈路,近身又没有可上的房房,心里一急,飞跃至贼人上房处所,也一跃而上在那民房上,四面一探,原来这房屋,接着十字街头,高高低低的市房,黑压压的瓦屋,鳞次栉比,一直往西南,望不到头。身后东北方,都是东一幢、西一幢,疏疏落落的房屋,如果想在这方面,从屋面飞行,是办不到的。那贼人定是向西南去无疑,不过西南偌大一片处所,也无法推测贼人的准处。

“思索了半天,猛然想起庙内两贼口风,不是说到我师傅,又说几百家将能上高的有限这句话?却替草民开了路。其实草民初到此地,实在还不知公爷府邸就在此地,更不知我师傅已到公爷这儿。不过那时猜想,贼人那几句话,料得此地省城同成都也差不多,有几百家将的府第,除非是王公世爵之家。这贼人胆大包天,竟敢在公侯府第作案吗?他们既然在这所破庙隐身,下手作案的地方,定然离此不远,也许贼人并没走远,就在相近的世族簪缨之家,也未可知。

“草民有了一点下手的头绪,便从那所民房,向西南越过几所小房子,跃上一家地势较高的楼脊上,隐蔽着身形,藉着微茫的月色,打量各处有无特殊阀阅之家。果然,被草民看出西南方不到半里路,立着两支冲霄旗杆,后面很长的围墙,围着无数栋屋宇,最后还有一道闪闪的银光,大约是花园里的溪流。

“草民一看这所府第,迥乎不同,不管对不对,好在不远,便从屋上直奔两支旗杆所在。看得下面无人走动时,便走下地来,越过一重街道,一块空地,又从僻静处,再跃上屋瓦飞走,越走越近,一路却不见贼人身影。到了公府门前,箭楼相近,却见下面一队将爷们,弓上弦,剑出鞘,正从东辕巡逻过来,直进府门去了。一忽儿,府门内又走出一队将爷,举着一对灯球,约有二十几位,却从西辕门,绕着围墙根,巡向后面去了。

“草民伏在远处一所民房上,看得府第这样势派,巡逻这样严密,心里狐疑不决,以为贼人哪敢到此下手。哪知念头刚起,下面巡逻队刚走远。猛见西墙根唰的窜过一条黑影,身法奇快,一幌眼,已上围墙,一伏身,竟平贴在围墙上。草民一惊,心想好大胆的贼人,果然来了。草民也伏身不动,看他怎样进身。因为草民伏身所在,同围墙差不多高低,看不出围墙内情形。一望那队巡逻的将爷们,已走得没有踪影,也许从那面绕回来,也未可知。

“留神围墙上的贼人倒真有身手,只见他全身不动,运用壁虎功,宛如一条长虫,竟从围墙上飞快地向里移动,转眼之间,已游身到第一重大堂的侧面。大堂的飞檐离围墙尚有一二丈远,墙内却有一株高大梧桐,贴近堂屋檐,贼人一长身,唰的飞上梧桐,更不停留,梧桐树上接脚,一忽儿便已蹿在大堂屋瓦上,身形一恍,又復不见。草民也趁下面没巡逻的,跃下地来,飞奔到大堂相近的一段围墙,纵身上去。一看墙内,大堂阶下,好一大片广场。似乎听得大堂内步履杂沓,灯火通明。

“草民不敢停留,仿照贼人办法,也从梧桐接脚,飞身跃上大堂檐口,避着下面的耳目,游身到大堂屋脊,露顶向里偷看,屋脊层层,重楼叠阁,不计其数,竟不知贼人隐身何处,内外更柝之声不绝。草民也觉得这样严密戒备,定然其中有事,破庙内贼人口风,也同其他盗窃案不一样。倘然我师傅真个在此,最要紧的,还是寻到他老人家再说,所以草民胆大妄为,在公爷府的屋瓦上,到处乱窜,想探寻我师傅的下落,穿房越脊,一直进宅门以内。

“草民刚停身伏在宅门内穿廊顶上,听得下面不少人从远处一路说笑而至。这当口,猛见一条黑影,竟从天井里飞上厅檐。草民一看,正是从破庙一路跟来的贼人。草民伏身处所,离那贼人太近,已无法避面。贼人窜上厅檐,一转身,看见了草民,也是一惊!不防他身形一塌,唰的又蹿上屋脊,越过屋顶,隐落后坡,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向草民打量了半天,忽然点手相招。草民明白他的意思,在贼以为草民一身乞丐的打扮,既非同党,也非府上之人,定是没有出息的鼠窃之辈,没把草民放在心上,所以点手相招。

“草民被他这一招,倒有点愕然失措,人急智生,忽然想出一个计较,也朝他打了个手势。细听下面,人声尚未进厅,故意做出乏货嫩角一般,向贼人连爬带滚,挣命似的挣到屋脊。

“那贼人鼻子里哼了一声,悄悄说道:‘朋友,我看你初次上线吧,这样的高楼大屋,我真不信,你怎样进来的。’

“草民肚里暗笑,一手攀着屋脊,身子往那边移。一面嘴里不住喘气,悄声答道:‘不瞒你说,我还是昨夜进来的,满想得点甚么就走。想不到这几天,公府特别紧,今晚尤厉害,吓得我伏在这儿,一动不敢动,肚子饿得要命。现在我甚么也不敢要,只想逃出命去。如果今晚逃不出去,与其活活饿死,不如自己喊起来,叫下面的人捉去。小偷无死罪,大约不至于把我怎样。我正在急得要命,想不到你老哥也来了。没有别的,求求你看在同道面上,携带携带,我无论怎样乏,替你巡风还可以的。’

“草民说时,故意做出哀苦不堪的形景,贼人听草民一番哀求,又气又笑,暗地连连大唾。看他一副鄙夷不屑之态,如果下面不是人声渐近,他定要大声斥骂我如此不堪,还现甚么世。还好,他只低低笑骂道:‘活宝,你大约穷疯了心了。’说了这句,一伸手,扯住我腕子,隔着屋脊一提。草民藉他一提之力,也趁势越过屋脊,故意踹得大厅后坡的屋瓦‘喀嚓’碎了两块。贼人一惊,低喝:‘废物!’骂了一句,忽然侧耳细听。原来下面巡逻的人,业已走进大厅内,似已散坐在穿廊底下,彼此笑语起来。

“那贼人仗着停身后坡,毫无惊慌之态,一身浓厚的酒气,直冲我鼻管。草民暗地打量,影约看出贼人,一张皮包骨的黑瘦脸,嵌着灼灼放光的两颗鼠目,颇有精神。讲到小巧之能,实在草民之上,不过破庙内一壶千日红,却帮助草民不少力量。

“贼人这时似已酒力发作,蹲在屋上,老是摸胸哈气。冷风一吹,说不定张口要吐。草民一看机会已到,却又一眼瞥见,贼人鱼鳞绑腿里面,左右分插着两柄插子,草民却是空拳。这当口,草民已同贼人贴近,猛然假作失足一滑,把两片瓦蹬离了原位,唰地飞落厅后檐下,立时地上‘吧哒’一声巨响。

“贼人一抬头,低喝一声:‘做甚么?’草民不容他跳起身来,横着一腿踹去,砰的正踹着贼人的左胯上,贼人身不由己,骨碌碌向檐口滚了下去,眼看要跌落厅下,好厉害贼人,身子刚落檐口,却被他两手一攀承雨水的檐溜,整个身子吊在檐溜上,两脚一拳,向上一翻,又被他捲上厅檐。草民乘他立足未稳,随手揭起一叠瓦,向他砸去。贼人两足一点,竟自避开。可是这叠瓦,一到地下,响声震天。

“下面大呼捉贼,上面贼人也红了眼,竟不顾一切,厉声喝道:‘鼠辈!原来你是沐家人,俺今天不把你狗头带走,誓不为人!’

“喝罢猛一抬腿,从腿肚抽出一柄尺许长,两面开锋的匕首。一点足,连人带刀,直向草民刺来。来势凶猛,草民一迈步,越过屋脊,便到前坡,贼人扑了一个空,更不停留,追踪而至。但是瓦上不比平地,下面阴阳瓦最难踏实,一个落不稳,上面递出去的兵刃,便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贼人吃了酒醉的亏,一阵翻腾,酒力格外汹涌,身法、步法都大减神色,加上下面弓箭手已纷纷赶到,贼人难免心慌意乱,二次赶近草民身边,左掌一幌,右腕雪亮尖锋,分心刺到。草民一侧身,飞起一腿,正踢在寸关尺上,手上匕首唰的脱手飞去,向厅前落下。

“贼人一失神,草民趁机一转身,巧不过,贼人正哈腰拔取左腿插子,还没拔到手中,已被草民从后面横腿扫去,扫个正着。贼人身子向前一冲,当然顺着屋坡建瓴之势,向下溜去。

“可是贼人真够歹毒,明知要吃亏,却在冲下的当口,还要施展‘倒打金钟’,两手在前一按瓦面,两腿往后一登,满想趁我腿未收回,借此钩住我腿,施展‘金丝纽’,溜住冲溜之势,草民果然被他一钩之力,跌翻瓦面,却是两腿在前,顺势而下,只要两手一按瓦面,原很容易支撑住,草民却借劲使劲,顺着瓦面,两腿用力一登,正登在贼人屁股上,贼人本已一腿扫下,哪经得从后又是一登,箭也似的溜下去了。

“草民知道贼虽然酒醉,毕竟不弱,慌大喊下面留神,自己也跟着飞身而下,特地砸在贼人身上,把贼人砸得晕头转向,使他难以逃走,这便是草民冒昧进府的经过情形。想不到草民误打误撞,真被草民找着了我师傅、师弟,草民便是受公爷重责,也是甘心的。”说罢,复又跪在地,连连叩头,嘴上还说着,“沐公爷,恕草民无知,从轻发落。”

沐公爷听罢通臂猿张杰一番话,不住点头,回头向瞽目阎罗笑道:“令高足所说情形,很有关系。他这样苦心孤诣地找寻师傅、师弟,很是不易。我看令高足非但心术端正,人也异常敏捷干练。老英雄替老夫安慰他一下,快替他更换衣服,留在老英雄身边,也是一条臂膀。待老夫审问那贼人以后,咱们再仔细商量。”

瞽目阎罗慌连声称谢,立时迈步,走到公案前面,朗声说道:“张杰,仁义的公爷念你事出无心,助擒贼寇,恕你夤夜闯府之罪,还不谢过公爷,随为师更衣伺候。”

张杰高兴之下,慌又向上叩了几个响头,立起来,转身又向自己师傅叩下头去。

师徒一见,心里都有说不尽的悲哀,公堂上却不便诉说哀情,由瞽目阎罗领着他离开公堂,走进侧面自己卧室内,更换衣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