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公爷、龙土司、大公子天波、瞎教师四人进得园来,迤逦行到花园深处的小蓬莱,便是瞎教师传授二公子武艺所在。这小蓬莱是小小几间幽雅精舍,自成院落,院外还有一道花篱,圈着一片空地,上铺细沙,便是练武的地方。
当时二公子天澜,闻声迎接出来,却把红孩儿藏在里间瞎教师的卧室。天澜聪明不过,虽然不明父亲吩咐的用意,准知其中定有原因,正想探问红孩儿,说不几句,已听门外父亲同瞎教师来到。没有父亲的话,不敢叫红孩儿出来,自己却不能不出来迎接。沐公爷一看红孩儿没有同自己儿子一起,便知已在内屋藏着。在瞎教师心里,以为公爷返府,先到自己这里,总算看得起自己。此地是自己师徒早夕练武之所,只可反客为主,殷勤招待沐公爷、龙土司、大公子天波三人,也当然没有工夫到里屋去。
随从们打起湘帘,大家在中间屋内坐定。这时已经掌灯,屋内华灯四照,一室光明。侍从们分献香茗,瞎教师打叠起精神,周旋沐公爷、龙土司之间,讲些凯旋献俘之事,同一路所见的苗蛮风俗。
宾主谈了一会儿,沐公爷向瞎教师笑着说道:“老夫此次出征,救出一个被苗匪掳去的孩子,长得颇为秀美,老夫在营中当面问明,这孩子还是一个孝子,因为他父亲和一厉害苗匪结仇,母亲也被那苗匪惨杀,他父亲弃家远游,寻匪雪耻。这孩子惦念父亲,竟自千里寻父,不幸中途被匪掳劫,受尽艰险,于官军围剿匪窟之时,又被官兵当作匪人,俘掳回营。经老夫当堂审出实情,怜他孤苦无依,带回府中。将来还要设法替他找寻父亲,使他天伦团聚,才称老夫心愿呢!”
瞎教师听了这番话,白菓乱翻,口上不由得哼了一声,半晌说道:“这孩子太可怜了!公爷一片婆心,把他带回府中,积德不小。但不知此人现在府中何处?”
沐公爷、龙土司四道眼光,一直盯在瞎教师两只白菓眼上,沐公爷口中说道:“老夫爱惜这孩子清秀机伶,已经随身带到此地,明天起叫他在此伺候先生。”
瞎教师一听,已把那孩子带到此地,两只白菓眼向屋内屋外乱翻,好像不瞎一般,却又听得沐公爷向侍立一旁的二公子天澜,徐徐说道:“你把那孩子带来见一见师父,且看你师父中意不中意?”
天澜应了一声,立刻向里屋走去。瞎教师看他往自己卧室走去,心里越发大疑。忽见里屋门帘一掀,霍地跳出一人,尚未看清这人面目,这人如飞的向瞎教师奔去,猛然抱住双腿,跪在地下大哭道:“儿子在里间,听出似乎爸的声音,已经动疑。二公子叫儿子出来,一看果然是我爸。爸,你撇得儿子好苦。”说罢,泪如泉涌,哭不成声。
这一闹,瞎教师突然颜色惨变,两只白菓眼猛然一闭,两颗眼珠,在眼皮内隐隐乱动,倏的又一睁,现出小小的两颗黑如漆、明如星的眸子,射出两道精光,死盯在孩子面上,明杖一丢,两手捧住孩子的面孔,嘴上只吐了一个字:“你……你……”顿时痛泪直流,滚热的慈父之泪,像洒豆一般,洒在那孩子面上。
这一幕悲剧突然出现,一屋的人,只有沐公爷和独角龙王龙土司肚内雪亮,其余的人,都看得骇然惊异,上上下下,反而镇静得鸦雀无声。
忽见瞎教师一脸凄惶,挂着满颊泪痕,两道眼光从孩子面上,倏的移向沐公爷,却好沐公爷一对温和微笑的眼光,正注在他们父子身上,不住点头。
瞎教师口上哼了一声,倏的抱起孩子,凄然说:“苦孩子,难为你,且随为父去谢公爷成全的大恩。”说毕,离座而起,拉着红孩儿抢到沐公爷面前,双双跪下,瞎教师惶恐说道:“下役斗胆,乔装瞎子,欺骗公爷。又因与二公子一段缘分,竟同公爷分庭抗礼,胆大妄为,罪该万死!求公爷开天地之恩。”说罢,俯伏在地,不敢抬头。
沐公爷纡尊降贵,居然伸手相搀,口中说道:“起来起来,左老英雄,不必如此,你父子以前经过的事,老夫已明白大概。你来到昆明,乔装瞎子,完全为隐跡寻仇起见,事出无奈,至于你从前虽曾身为捕役,可是早已退职告蹈。老夫虽然祖荫袭爵,职位较崇,可是生平心志同你们江湖侠士一样,只重才品,不问出身。何况此处是老夫私邸,你是二犬儿的老师,师道尊严,千万不要多礼,快请起来,老夫尚有许多心腹之谈。”
独角龙王龙土司抢过来,扶起瞎教师,硬推在原座上,呵呵笑道:“左老英雄,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公爷素来敬贤礼士,爱才如命,便是区区龙某,也是久仰英名。我舍戚禄土司禄洪同老英雄认识在先,他常说老英雄本领出众,在白草岭前,眼见老英雄施展武当内家功夫,捲披制敌。我听得心里痒痒的,恨不得立时相会,想不到今天居然偿我夙愿,倘蒙老英雄不弃,以后我们还要多亲多近。”
瞽目阎罗左鉴秋这时已露本来面目,用不着再翻装白菓眼,难得沐公爷、龙土司都另眼相看。而且二公子沐天澜此时已从内屋出来,从地上拉起红孩儿左昆,手拉手的立在一边,也显着异常亲热。想不到垂老之年,奔波风尘,无意中非但父子聚会,而且结识几位达官贵人,不禁激发当年豪迈之气,生出知己之感,向沐公爷、龙土司朗声说道:“鉴秋草野武夫,想不到蒙公爷同龙将军这般抬爱。那时鉴秋因为本身血海大仇,乔装探敌,漫游滇寨,差不多已有两年之久,这两年内非但探明仇人飞天狐出没巢穴,还探得不少关系重大的事。因为孤掌难鸣,不敢深入虎穴,屡次想设法进府密禀公爷,又以地位悬殊,不敢冒昧。在昆明逗留了一个多月,依然无法进府,而且仇人党羽,已似窥破鉴秋乔装,难免纠众下手,正想暗暗离开昆明,却巧贵府二公子发生金线鳝王的奇事,藉此投入府内,混充医士。
“更幸公爷爱子情殷,从大营赶程回府,居然因此得见公爷之面,反蒙公爷青睐,命鉴秋伺候二公子练习武功。在园内湖山四望亭中陪侍公爷喝酒,特地飞空捉鸟,略献拙技。原欲藉此进言,掲露真相,然后禀报机密。那时一看左右管家同近身将爷们很有几位,本身经历已够离奇,想禀报的机密,又关系尊府同云南全省安危,事关重大,说话稍一不慎,或者一言半语漏传府外,立可惹起滔天大祸。这样,话在口内反覆盘算,终于不敢倾吐,预备再过一、二天,见机行事。不料公爷军务倥偬,第二天便离府回营,鉴秋满腹心事,只可闷在肚内,唯有希望公爷早日班师了。今天听得公爷凯旋,喜心翻倒,今晚便是没有犬子这一层,我也要冒昧直言了。”
沐公爷听得这番话,向独角龙王看了一眼,叫着独角龙王的名字,说道:“在田,左老英雄想对我说的事,一定也是我们两人早晚挂心的事。可是左老英雄在这二年内,谅必亲历目睹,比我们用耳朵的,强了千万倍。今晚是天赐奇缘,妙极妙极!从此我们有了左老英雄,又多了一条臂膀了。我说,左老英雄!”
瞽目阎罗慌应道:“公爷有何吩咐?”
沐公爷笑道:“老英雄,今晚我们三人聚会,非同寻常。照说你们父子相逢,今晚应该细诉衷肠,但是老夫事出无奈,龙将军也是归心如箭,被老夫强留在此。今晚我们三人,要杯酒长谈,共披肝胆,老英雄能够原谅我吗?”说罢,呵呵大笑。
瞽目阎罗慌离座起立,抱拳说道:“公爷何出此言?鉴秋感受知遇,粉身难报,何况事关重大,怎能顾及私情,不过……”说到此处,目光向门外一扫,便不说下去了。
沐公爷笑道:“好,我知道。”说了这句,便喊来人伺候,立时有两个雄赳赳的青年家将,应声而入。这两个家将,一名沐钟,一名沐毓,原是从小卖身入府,奴从主姓。两人从小在府中练成马上步下的功夫,时常跟随沐公爷出兵打仗,贴身伺候,非常忠心,几次名列保案,居然也挣了一个都司前程。
这时闻声进来,沐公爷吩咐道:“沐钟到前面传话,今晚本爵在园内同龙将军讨论机密大事,所有本府军弁不得轻离职守,轮班巡查内外。如有形迹可疑之人逗留府第左右,立即拿问严究。花园出入要口,也应加派得力头目,家将率领干弁稽查出入。如遇面目生疏,未带本府腰牌者,不论男女,一律捆锁起来,候本爵亲自发落。沐毓,你飞速传令,即在此地开宴,由你们二人伺候。余人一律到前面听候差遣,从严警备,你们听明白没有?快去分头传令,传令完毕,即速回来伺候。”两人诺诺连声,转身出屋,分头行事去了。
一忽儿,小蓬莱精舍中,珠灯含凤,良宵开玳瑁之筵;匣剑化龙,豪士借琨瑶之箸。公侯府第的风光非同寻常,一派豪华气象,毋庸细说,可是以后许多石破天惊的奇事,都在这一席夜宴发生了。当时席上,沐公爷流露出纡尊降贵、礼贤下士的谦恭态度,以师礼对待瞽目阎罗,定欲让他坐首席,龙土司次席。
左、龙二人怎敢奉命,谦让再三,依然让沐公爷居中上坐,左鉴秋、龙在田左右相陪。沐天波、沐天澜、红孩儿左昆,三人下面并肩而坐,一席六人,传杯推盏,笑语风生。左右只有沐钟、沐毓两家将奔走伺候,其余将弁们,都遵令轮班巡查去了,偌大一个花园,在这月白风清的良夜,却显得非常岑寂。席上酒过三巡,食上数道,沐公爷便把红孩儿寻父遇匪的一段事,当作谈助,左鉴秋自然是感激不尽。
独角龙王龙在田忽然从谈笑中,又提到自己内兄婆兮寨土司禄洪,他说:“今晚可惜没有舍亲禄洪在座,否则他同左兄有昔年同行之雅,酒量也不错,同左兄一定颇为投契的。”
沐公爷酒杯一停,微微叹息道:“说起禄土司来,我此刻还在这儿担心,他本来也要送我上省,我却命他回家去,乘便到阿迷州去替我暗地探听普氏父子举动。但是我今天回到省城,从几位同僚口中,露出普氏有极大野心,在自己土司府内,明目张胆。收罗亡命逃犯,强迫良民纳税从军。省城派去官吏,竟有几个生死不明,尸骨无存。可恨当地长官,反而极力向他巴结,这一来,早晚定要出事。普氏父子视本爵如眼中钉,同龙、禄两位土司也如水火,因此我后悔不该派禄土司去探听。我与他约定,半月后在此见面,但愿他吉人天相,平安回来才好。”
龙土司双眉一锁,说道:“先时听左兄口气,对于敝省情形大约已了然一切。朝廷又被奸臣弄得一塌糊涂,我们天高皇帝远的云南,如果没有公爷擎天玉柱,雍容坐镇,几位野心勃勃的土司们早已反上天去了,其中最厉害难惹的要算阿迷普氏父子,同飞天狐吾必魁,还有一个沙定州。这班宝货名曰土司,实则大盗,一面勾结官绅,一面收罗江湖亡命,广结死党,种种不法行为,罄竹难书,现在野心越来越大。公爷接到几次密报,都说这次胜境关、石龙山一带边匪蜂起,到处扰乱,原是普氏同飞天狐等毒计,想把我们牵掣在边境上,或者乘机把我们一网打尽,他们可以任意横行。照他们近来的举动,真有造反作乱的心思。
“幸而这次我们布置得当,下手得快,大军未发,已暗地把边境各要口都给他堵住,使各股匪寇,不能会合,容易击散,而且特地迅速班师,镇守内地,使他们难以措手。不过他们到处广布党羽,声势确实不小,实在是心腹之患。公爷忠心为国,此时弄得寝食不安。听得左兄探得匪情,特地屏绝左右,严密防范,以免走漏消息。此刻直言无妨、就请左兄赐教罢。”
瞽目阎罗左鉴秋沉思了片刻,才笑了一笑说道:“一家没有机会见面时,似乎有千言万语,存在肚内,此刻想说时,又不知从哪一头说起才好。”说到此处,微一停顿,向下面二公子天澜瞥了一眼,笑道,“你这几天朝晨起来,练完了功夫,似乎开口想问我一点事,似乎话到口头,终于没有说出来,如此已有好几天了,我看得非常清楚。大约这几天,你是闷得慌,此刻何妨直说出来呢?让公爷、龙将军都可以听听,是怎么一回事。”
天澜突然被自己师父这样一问,而且正问在心病上,不禁面孔一红,有点忸怩起来。上面沐公爷同龙土司都有点莫名其妙,心想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怎么放着要事不说,忽然说到天澜身上去了呢?沐天波同天澜并肩坐着,却有点觉察,因为天澜肚内闷着的事,别人面前不敢提,私底下却和这位老兄提过,所以大公子沐天波这时有点明白,向天澜说道:“左老师父既然叫你说,自然有用意,你便直说出来好了。”
沐公爷也说道:“孩儿,究竟怎样一回事?你就照实说。年纪一年大似一年,还像大姑娘似的。”
沐公爷这样一说,天澜朝自己师父看了一眼,向沐公爷轻轻叫了一声:“爹!”
沐公爷随口答道:“怎么?”同时注意到天澜面上,只见他皎若春霞朗如秋月的面孔,配着剑眉星目,琼鼻丹唇,于秀逸之中含着一种英挺之概。最奇的,这几个月未见面,天庭饱满,两面太阳穴似乎比从前凸了不少出来,满脸也罩着一层宝光,为从前所未有,把他并肩而坐的老兄,比得没有分儿了。沐公爷心里明白,这是师父教导武艺,从内功着手的好处,面上才有这样好的气色,一来也是鳝血的功效。有子如此,尚有何求?遂又笑着说道,“孩儿,你万事要听你师父指导。师父叫你这样,你便这样。”
天澜应了一声“是”,笑着说道:“爹,你不知道,自从你回来了一趟,第二天又离府返营,整整好几个月。这几个月中,我师父每天到了申牌时分,硬叫儿子安睡,一交子正唤醒儿子,起床传授武当派秘传混元一气功。练到丑初,又督促上床调息养神,至寅末卯初,又起来到屋外练习各种拳术兵刃,天天如是。
“自从最近这月起,我师父改变了方法,晚上不再叫儿子起床练功,练习混元一气功也移寅初时分,可是儿子在每夜子正练功已成习惯,虽然师父不叫起来,一到子正,自然而然地惊醒过来,非到丑初不能熟睡。儿子自己一琢磨,既然睡不着,不如偷偷的在床上照旧练习混元一气功。好在这种功夫,完全是调神聚气,固本返元,绝没有动手运腿的声响,师父也不会觉察的。儿子的床铺原在师父床榻的下首,师父每夜安睡,只在床上闭目盘膝,便算入睡,从没有倒身搁枕的时候,床帐也高高吊起,从没有放下来过。
“有一次,刚交子正,儿子又起来,暗地练功。这天正是上弦,月光从窗厨射入,正照在师父床上。儿子从帐内向上望去,忽见师父不在床上,房内也没有师父身影,房门窗门都关得好好的,心里大疑!侧耳细听,远近一点没有响动,只有巡夜的更夫,照例围着花园的墙外,有气无力的敲着更柝的声音。细索了半天,也想不出其中道理,心里一乱,混元一气功便没有温习,又不敢下床去探,只好倒身假寐,且看师父怎样回来。
“头搁在枕上,两只眼却注在窗户上。这样等了许久,直到丑末,忽见窗厨上面一排蓬式雕花短格子,中间一扇被人从外向内推了上去,却一点声音都没有。那扇短格子横宽不到二尺,也不知他老人家用的甚么功夫,窗厨上月光倏然一暗,我师父已悄悄的立在我床帐外,似乎倾耳而听,大约听我没有惊觉。好在孩儿平日睡觉,没有打呼噜的习惯,故意把鼻内呼吸提髙一点,便瞒过我师父了。”
天澜说到此处,两只晶莹澄澈的眼珠,不由得向左鉴秋面上骨碌碌一转。
沐公爷微微笑着,说了一句:“顽皮的孩子。”
众人一笑,天澜慌接着说道:“那时我师父从腰中卸下那条鳝骨鞭,这条鳝骨鞭便是金线鳝王从头到尾三尺多长一条连环锁心背脊骨,头尾天生有一个阴阳如意钩,可以围在腰间扣搭。经我师父用药洗炼出来,又当面指点巧手匠人,在两头如意钩上用黄金镶裹把手处,再用合股细金丝,密密盘出各种细巧花纹,中间还盘出一个‘澜’字,便成了一件举世无双的宝刃。
“可是这件宝刃,师父虽然赏赐孩儿,可惜孩儿功夫未到,还不能运用这种软硬兼全的兵刃。那时我师父解下来搭在床栏上,依然坐进自己榻上,同平时一样,运用坐功了。不过从这夜起,我师父一交子正,定必从上面花格子,飞身出去,直到丑末才回。天天如此,孩儿老是疑惑,不知他老人家天天深夜出去,为了甚么事,却不敢冒昧开口。
“最近这几天内,有一夜,他老人家照旧飞身出去,过了丑末,已交寅正,尚未回房。孩儿心里又惊又急,哪敢安睡,直到窗外隐隐发现鱼肚白的天光,才见他老人家飞进窗来。这一次回来,与平日从容不迫的大不一样。孩儿从帐内偷眼细看,只见我师父不住的擦头上的汗,嘴上还说了一句‘好险’,到了自己床上还是自言自语,有几句似乎听得出来,说是:‘沐公爷快来才好。孩儿让他一人睡在房内,也是不妥。看来,我护着澜儿,难以兼顾府内了。’这几句还听得清,其余却听不出。
“孩儿经过这一夜,老是琢磨师父说的几句话,心里越发惊疑不定,不免偷偷向我大哥提了一次。大哥也是害怕,已经暗地吩咐家将们,夜里当心一点,提防盗贼混进府来。可是从这一夜起,我师父果然守着我不出去了,白天却有心事似,脸上一点没有笑容。过不了几天,却好班师消息到来,我师父一听班师消息,顿时满面喜容,孩儿却吓了一大跳!因为我师父一高兴,忘记了翻白眼,师父一对眼神,被我看见一对精光炯炯的眸子。”
天澜说到此处,一桌的人无不仰天大笑,连瞽目阎罗也禁不住笑起来了。
沐公爷忽然面色一整,向瞽目阎罗拱手齐肩,朗声说道:“我明白了,老英雄肝胆照人,热肠古道,真令老夫又感激,又钦佩。老夫明白,这几月内,老英雄非但在澜儿身上用尽心机,而且在夜深人静,还要巡查寒府各处,免出意外。这几夜老英雄定有所见,明知道府内一般家将们武艺平庸,难以应变,才弄得老英雄口心相商,寝食不安,无意中被孩子们窃听了几句,事情定是如此。天波既然已经澜儿通知,便应该向老英雄求教才是,竟自马虎过去,总是没有见识。老英雄,你这样热肠交友,老夫实在无话可说,只有铭诸寸心的了,但不知老英雄那晚怎样的情形呢?”
瞽目阎罗微笑道:“一桩微小的事,此刻被公爷同二公子反复一形容,倒使我无地自容了。事情是这样的,公爷返营后,我虽然有点明白外面匪情,总以为这样森严的府第,又在省城内地,匪人无论如何也不至自投虎口。哪知道在前一个月的月底,二公子一同用过晚饭以后进内宅去了,我闲着无事,一个人背着手在园内,信马溜韁的闲踱,偶然踱到玉带溪金线鳝王发现处所。
“这天是晦日,没有月光,天上密层层的星光,却东一闪西一闪的,宛如天上摆了棋谱,园中灯火本来不多,一发显得黑沉沉的。不过一大片荷花池,时当九月,荷叶早已凋落,显出亮晶晶的一片水光,倒映着天上棋布的星星,好像池底埋着无数珍宝,光华乱闪,还有环湖建设的几处水榭层楼,也静静的倒影水内。偶然微风拂波,涟漪滉漾,倒植水中的亭树桥梁层层飞动,随波聚散,变幻无穷。
“我正低头看得出神,忽见对面湖底飞起一个黑影子,宛似一只巨雕,掠空而过。急抬头向对面注视,只见那个黑影子,落在沿湖的一座太湖石的假山上,倏的又从假山石上飞起,一鹤冲天,疾逾飞鸟,竟飞上一座画楼的屋檐上,只一沾脚,复又腾起,越过楼脊,便看不见了。
“当时我心里吃了一惊,明明是江湖上的夜行人,虽然一瞥而逝,已看出此人身法奇快,轻功出众。我哪敢怠慢,立时渡过一座亭桥,跃上那座画楼。一看楼那面,满是花架子,搭成曲折的游廊。穿过游廊,一片草地、几行枯柳,圈着一块草地,草地尽处便是花园的围墙。我恐怕此人还伏在园内,各处查勘了一回,没有动静,才断定已跳墙而出,我又跳出围墙去查勘。这段墙外是一片疏林,林外却是官道,无藏身之处,才断定此人业已远飏,依然越墙而进回到屋内,计算此人也许是过路的夜行人,于府上没有关联,但也不能不防。
“第二天一早趁没有人走动时,我又到夜行人落脚处,仔细查勘,却从太湖石假山上一片青苔里,寻着一对脚印,非常清晰。那双脚印又尖又瘦,只五六寸长短,既非男子,又非孩童,断定来人是个女子。汉人女子缠足的多,五六寸便算大脚婆,道地的苗女赤足不袜,又同男子无异。只有改土归流的苗族女郎,虽然不愿缠足拗莲,却也束缣约帛,爱好天然,所以归流苗族的姣好女郎,往往六寸圆肤,跟平趾敛,颇得双趺自然之美,所以当时我便推测到来人,定是进化略早的苗族女郎。可是一想到来人是个苗女,便又想到这些年经历的事来,前后一印证,这苗女既然有这样武功,当然来头不小,夤夜进府,决非偶然,从此不能不小心提防,便从那晚起,把二公子夜课暂时移到寅刻,为的是我可以巡查各处,可是那女子神龙一现,绝未再来。
“直到最近那一天晚上,一交子正,我又出外巡查,光在园内走了一转,没有动静,然后跃出园外,循着府第围墙,从外面前前后后走了一个转身,依然无事,才又越墙而入,按照每天巡查办法,从前面暖阁上起翻过几层屋脊,经过内宅再回花园去。
“不料我刚越过宅门,落在穿廊顶上,忽听得前面大厅后房坡,有极微的击掌声。我心里一动,慌一伏身,窜上靠穿廊的一株大梧桐树上,再由梧桐树飞渡到厅旁左面厢房的屋顶,大宽转从另外一所跨院,转绕到大厅后进侧屋上,蔽着身影,向大厅后房坡望去。只见檐口立着一个魁梧大汉,通体纯青,背上插着雪亮的单刀,泼胆天大,竟直立檐口,低着头向下望着。一忽儿,哧的从院子里又飞上一个瘦小的贼人,同那大汉似乎说了一句话,霍地两下里一分。一个望左,一个望右,身形一塌,捷逾狸猫,竟向内院淌去。我一看情形不对,如果被贼人深入院外,动了一草一木,我就算裁到家了。
“可是尚未看出贼人来意,也不便惊动众人,心里暗暗存了一个主意,一抬身,也轻轻的击掌两下。左右两面的贼人,闻声停步,愕然回顾。这时左面贼人相离较近,也有四五丈路,我故意直立不动,等右面的贼人也闻声窜到左面,向我打量时,我故意向他们一点手,轻轻喝道:‘朋友,请过来,咱们谈谈。’
“说罢,一转身,向宅门外飞驰,越过大厅,飞上宅门上的门楼,略一停身,扭项一看,那两个贼人果然一先一后,追踪而来,我立时又转身飞跑,一直引到仪门外更楼旁的花墙外。下面是一片大空地,只中间一条长长的白石箭道,往内走直达大堂阶陛,往外走就是通街的沐府前门,左右更楼上虽然有人,因为地太空旷,离更楼远一点说话,便难查觉。
“我择好了这个地点,一飘身,从墙上跃落空地,抬头一看,一高一瘦的两个贼人身形飞快,已跟踪飞到花墙上。两贼却停身不落,由瘦小的一个指着我喝道:‘你大约是此地护院,也许是吃碗闲饭的老家将。看你这身功夫、这样年纪,埋没在此地,我们却替你可惜,不过这是闲话,此刻你把我们引到此处,意欲为何?难道说,你还值得替沐府卖命吗?’
“我仰面哈哈一笑,说道:‘朋友,光棍眼,赛夹剪,两位招子真亮。果然我是此地吃碗闲饭的无名小卒。不过我命运真坏,两位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今晚轮到我老弱残兵值夜,碰着两位光降。我同两位往日无怨,近日少仇,两位当然不是为我来的,可是不问两位怎样来意,今晚两位如果一伸手,我老头子这碗闲饭便从两位手里飞走了。说不定还要坐监牢、吃军棍,断送这条老命!’